由于赊月城近日以来,每逢子时过后必定关闭城门的缘故,所以陆宇卿跟萧道玄二人在昨日夜间并未入城。像他们这样的人,若是想进入一座城,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根本不用像山下百姓那样过城门而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陆宇卿临进城之前,想起了一些往事。故人虽然已经辞世,但既然这座城还在,那么有些规矩还是应该遵守的。在陆宇卿心中其实一直都有一个执念,那就是到底何谓人死。生死的界限在道人心中格外的模糊,有些人活的好好的,可在道人看来他就是已经死掉了,比如那位背剑离开朔方城的老修士。有些人明明死的不能再死了,可道人却依旧认为他们还活着,比如那些在人妖大战中不幸殒身的人族先辈,以及妖族大能。他们至今还被道人记在脑中,甚至可以清晰地描述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容貌,心性以及各自的大道所在。所以生死该如何定义,道人始终都想不明白。
对此,当年的张欣楠曾给出过一些自己的看法,真正的活着,并不是简单能够呼吸天地元气,然后做些吃喝拉撒的琐碎事。人活一事,总该做些有意义的事,事不分大小,总之对自己有些意义就好,一辈子总不能碌碌无为,浑浑噩噩的度过吧。而真正的死亡,其实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遗忘二字,人死之后最大可悲的事情便是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你。若是非要说死亡的话,那么它只是来过这个世间的所有生灵,一生当中都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而已。新生与死亡其实都一样,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生命总是奔波的,喜与悲便是其间偶然的相遇,而死亡则是一场长久的安眠,如此人生方才完整。
当时站在城前的陆宇卿不禁抬头望着天上明月,神色有些落寞。片刻之后,换了一身青衣道袍的中年道人不知为何忽然发笑,自言自语道:“人生的开始与结束,你都能如此释然,可为何又偏偏放不下这其中的经历。而贫道自己虽然能看淡一切中间的过程,可却又对开始与结束这两件事念念不忘,你我师兄弟二人果然都是痴儿。”
萧道玄站在道人身后,听着道人自说自话,神色也是有些异样。若是谈及这世间之事,那个人敢真正言看破二字,皆是在茫茫江面之上,各自行舟,苦苦挣扎而已。有些人或许真的寻到渡口,停泊休息,但其间的大多数人都难免一个沉船落水的下场。
之后的陆宇卿跟萧道玄便就地生火,凑活了一晚。这种事对于早年间的陆宇卿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在他最初修道的日子里,能够真正遮风避雨的屋舍其实是很少的。哪怕有那么一两座,也不是他能够住的上的,甚至远远地观望一眼都不行。因为这些屋舍是给当初真的的天上人住的,有些类似于后世君王的行宫。天子居所,凡人怎配亵渎。
坐在火堆之前的两个人原本都是盘膝而坐,各自闭目养神的姿势。像他们这样的修道之士,其实很少像山下凡夫俗子那样真正酣睡,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闭目养神。双眸紧闭之时,心神逐渐凝聚与心湖之上,然后开始在自己的人身小天地中各处游荡,时而这边瞅瞅,时而那边看看,看看有没有需要查缺或是补漏的地方,然后好及时地修缮。修士修行讲究内与外,外便是体魄的强韧程度,内便是自身小天地内的安稳平静,尤其是那片心湖之水的稳定。因为哪怕它只是产生一丝波澜,对修士的影响也会极为严重,所以这种时时查看的水磨功夫,还是非常有必要的。不过这对于如今的陆宇卿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了,但因为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所以陆宇卿仍会在休息之时如此行事。
陆宇卿自身的天地构造极为简单,心湖之畔有一块形似玄龟的巨石,在巨石的不远处则有一座略显简陋的茅草屋。屋内住着五个长相各异的小人,他们便是陆宇卿自身的五行之属。不同于张欣楠对于自身五行之属起名的考究,道人的便极为简单,按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顺序,逐个命名为一二三四五。
对于陆宇卿的到来,他们并没有什么感觉,反正天天见面,谁不认识谁啊,所以也没有起身客套寒暄什么的。四与五是两个极爱专研符道的家伙,他们便坐在茅屋内的一处角落,专心致志地看着有关符箓的书籍,然后照猫画虎,挨个进行实践。他们两个最近遇到一个难题,所以近些日子的脾气都不大好。对于这些,陆宇卿再清楚不过了,故而便没有去打搅他们。虽然这两个家伙长的跟自己不一样,但骂起人来的风采却是不输自己。所以有些事,还是免了吧。毕竟自己就是随便看一眼,挨顿骂,不值当。
水属之物的三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根鱼竿,似乎是要准备去钓鱼,不过陆宇卿的心湖之水中却并没有什么鱼儿。看着他似乎格外认真的模样,陆宇卿不由得打趣到:“湖里一条鱼都没有,你去钓个屁鱼啊?”
三白了他了一眼,一脸鄙视道:“你懂个屁。垂钓之乐又怎会只在那鱼儿身上,枉你修道这么多年,怎么连个渔者之乐都不明白。”
说完之后,三便扛着鱼竿,走出了茅屋,坐在那块巨石之上,安静垂钓。鱼钩入水,并未掀起涟漪,格外平静。看不上陆宇卿归看不上他,但也不至于给他平白无故添麻烦,如此行径,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况且这片水域还是自己要搭理的地方,掀起风浪,终究还是要自己不断奔波忙碌,得不偿失。
这五行之属幻化出来的小人,说到底还是陆宇卿自己,只是有各自的小脾气而已,所以三心中的自言自语,道人还是听得到的,于是便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道人忽然心生感应,原来是那坐在巨石之上的三投来了目光,那双眼睛似乎在说,你听见了又如何?打我啊?
道人愈发地有些无奈。
木属之物的二,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过来,然后微笑着说道:“要喝杯茶吗?”
“还是我家小二最好了。”道人作势便要接过二手中的那杯茶。
二掀开茶碗上的茶盖,自己抿了一口,依旧面带微笑地说道:“想喝的话,自己去泡啊。”
道人伸出去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片刻之后,才慢慢收了回来。陆宇卿哀叹一声,“哎,真就没一个心疼人的呀。”
五个“小家伙”一同投来目光,齐声道:“你真好意思张嘴。”
陆宇卿神色委屈道:“我怎么了我?!”
三继续钓鱼,四五接着研究符箓,二自顾自地喝着茶,显然都不太愿意搭理他。金属之物的一便只好无奈地跟他聊了几句,“你在朔方城的一些谋划,说话实话真是让人有些看不过眼。”
一向性子相对平和些的一,眉眼间竟然有些不太高兴,就跟别说其他几位了。
道人不以为意,随口笑道:“谁这一辈子还不做几件昧良心的事。”
“这么欺负一些修行路上的后辈,真的好吗?”
“实非我所愿,奈何时局如此,不得不为。”
“良心上过得去?”
“自然过不去。要是真的能过意得去,你们几个还至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陆宇卿笑道。
“能简单说几句吗?”
“你们几个察觉不到?”陆宇卿笑着反问道。
身在屋外“钓鱼”的三,突然说道:“别不要脸了,你这属于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当初说好的事,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样不讲信用?”
陆宇卿闻言后,不禁会心一笑。
道人自己当初确实跟这些小家伙们有过一次极为严肃的“君子之约”,五个小家伙答应道人,只要他能够将自身的某些心思藏到湖底,那么他们便不会去随意触及,也就是说,道人的某些心念他们可以故意不去知道,而道人则需要将一条“歧路”彻底断绝。只不过到最后道人自己这个本体却因为某些原因而未能遵守。虽然事出有因,小家伙们对此也并没有太多真心怪罪的意思,但口头上的埋怨还是必不可少的。
陆宇卿轻声笑道:“修道日久,总是要给晚辈们当一回护道人不是。只不过贫道自己都未能勘破生死,所以自然而然要在生死一事上,率先设下关隘才对。”
“若是如此,那三梦中的第一梦,又该如何解释?”
“我的本意,是希望那个孩子能够放下某些执念,只不过后来出了许多岔子,然后再加上张欣楠的入局,以及后来老爷子的横插一手,这才导致了如今的状况。更何况你也知道,张欣楠这种人,可是天底下所有占卜之人都公认的最大的变数。”
“那如今又该如何收场?”
“老爷子应该会处理的吧……呦,这解决问题的速度挺快,态度挺坚决啊。”
道人的心神立刻回到自身,然后睁眼起身,与刚刚才来到自己身前的僧人互相见礼。
道人瞥了一眼萧道玄,那僧人摇了摇头,微笑道:“萧施主尚在心湖当中,就莫要打搅他了。”
道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叫人起床。”
道人不禁笑道:“那为何不直接去沉睡之人身边呢?”
“路遇故人,安有不见之理?”僧人双手合十,随即默念一声佛号,阿弥托佛。
道人打了个道门稽首,神色肃穆道:“再见故人,心中不胜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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