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起身,天地重归喧嚣。
身侧的年轻道士不禁忽然笑道:“玄之又玄,这四个字放在我身上,多少还是有些不太合适啊。”
陆宇卿对此既无挖苦,也没有嘲笑,反倒依旧是神色肃穆,然后摇摇头道:“你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跟一些老人家较什么真儿。”
萧道玄拱手道:“晚辈不敢。”
对于方才发生的事,萧道玄能够心生感应,陆宇卿其实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天地之间,总有一些人的天赋要远远超过常人,甚至就连老天也要妒忌。曾经的自己,与现如今眼前的萧道玄就刚好都是这样的人。彼此对于道的感应,绝不可以常理度之。而方才与自己有些言语的师尊,就是这世间真正得道的寥寥数人之一,本身便可视为“道”。所以萧道玄心生感应,道人并不奇怪,若是他没有这份感应,道人才要吃惊不已。
萧道玄犹豫片刻,然后问道:“晚辈斗胆问上一句,那位老前辈的身份是?”
陆宇卿笑道:“师尊名讳,我怎可轻言。书上都有,有时间自己去翻翻。不过他本人的名气不大,说不定你要翻好多书才能找到。”
萧道玄默默点头,打算在道人离去之后,便准备开始翻书查找那位老前辈的身份。
“晚辈,其实还有个问题。”萧道玄有些汗颜。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算了,赶紧问吧,天看时辰也不早了,问完了,咱们还要走一趟赊月城呢。”道人此刻多少有些无聊,不禁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此地的月光果然与别地的月色颇为不同,它带给道人的第一感觉便是干净。
萧道玄言简意赅地问道:“您真的与十方阁无关?”
道人点点头,然后说道:“无关也有关,毕竟这世间修士又有几人真正能够与十方阁无关呢?无论三教修行之法再怎么被世人重视,它的根却依旧是十方阁这棵大树所孕育出来的种子慢慢演化的,做人不能忘本啊。”
道人模棱两可的答案,其实有不如无,因为这样的答案根本无法解开萧道玄心底的疑问。在萧道玄心中其实一直有个夙愿,对于十方阁这座矗立在天地之间万年之久的修道圣地,他一直想要窥探其中隐藏的奥秘,但却奈何受制于十方阁自身的规矩,始终未能如愿。十方阁楼的铁律,便是不得允准,不许登楼,所以萧道玄始终无法亲自去往其中一探究竟。
至于方才陆宇卿口中的家那边,其实指的就是十方阁,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除了年轻修士之外,凡是上了年纪的修行者都会如此称呼十方阁。之所以如此称呼,原因有二。其一便是为尊者讳,十方阁在一众修士眼中,它并非死物,而是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长。就像道家门徒再提及那位道祖之时,同样不会称呼李姓之名一样。其二,便是它已经庇护了人族万年,真正当得起“家”这个字。
陆宇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萧道玄,依照世俗辈分,如今的大旭皇帝该叫你什么啊?。”
萧道玄不知道道人为何会有此一问,但瞧着他神色认真地模样,思索片刻,随即给出答案,“虽非一脉,但却该叫我一声曾祖。”
道人有些郁闷,道:“你这家伙,竟是白白高了我这么多辈分啊。”
“前辈这说的哪里话?”萧道玄神色疑惑地问道。
“回了趟京都城,就没打听打听晚辈们如今的境况?”
一席白衣的年轻道士,微笑道:“虽是私事,但与后辈子孙无关。”
道人神色满意地笑道:“那就没事了。”
正所谓不知者不罪,但你要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白白占我便宜,那贫道可就要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了。
道人又说道:“看来萧氏一族想要由山下王朝彻底掌控山上修士的想法,是在你这里诞生萌芽的?”
萧道玄微笑道:“还要更早些。”
道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年轻人,胆子真大啊。一个北国大旭王朝,尚且不满足,还想着要整个人间都是如此。甚至还将整个十方阁都算入其中,实在是胆大包天啊。不过道人倒是乐见其成。
道人笑问道:“若是让你进入十方阁,你该怎么做?”
“晚辈只是想确定那十位楼主的身份而已,其它的并不奢望。”萧道玄神色诚恳道。
“兵书上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小子的心思倒是有趣,恰好贫道也喜欢做些有趣的事情。但是我不会将这十个人的各自跟脚都与你详说,这样有违规矩,不合适。不过我想你对此应该有些自己的猜测吧,你说与我听,我告诉你正确与否。”
萧道玄欣喜过望,内心十分激动,于是便将多年所得一一说与道人听。
陆宇卿越是往后听来,脸上的不悦之色便越多。倒不是因为那十人被猜出跟脚而不高兴,而是因为他萧道玄所说不能说是一模一样,简直就是毫不相干。当真想法既大胆又美好,只可惜事实太过残酷了啊。
道人强忍着自己不去骂他,毫无表情地说道:“你这都是从哪听来的,或是看来的呀?就这样还想以民治君?”
除去如今世人皆知的那位书生之外,萧道玄所说的每一个人基本上都是生拉硬扯,强行塞了一个所谓的楼主身份。比如说那位中州坤元剑宗的名誉长老,他便被萧道玄给安了一个楼主的帽子。不过说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的,差点连道人自己都给唬住了。坤元剑宗的那位名誉长老,自身的修为在山上的确也是一个谜团,这倒是有点符合那十位楼主的特点。十方阁的修行之法当中指出,修行一途有十个境界,但世人跟不信。十境修士虽然不多,但却也不少。只说儒家当中的十境之人便不十几位,而他们身为十方阁的楼主,修为怎么可能就是十境呢。最起码,明里上的牌面都不够,甚至都不用去谈什么大道高不高远。所以萧道玄调查的首先一点便是收集世间所有修为境界模糊的人的信息,而这位名誉长老刚好符合条件。
此人姓陈,喜爱游历世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却总有人说能够在艺馆与酒肆之中碰见他。此人据见者描述长相一般,但胜在腰包极鼓,付钱时犹如洒水一般。平生最喜结交英雄美人,为人仗义,乐善好施,极喜欢帮助贫苦之人,故而在山上山下之间尽是美名流传。此人自称修为不过三境,但却能随手一剑横断中州大江,剑气更是在江水两岸滞留百年而不散。
道人瞧着那萧道玄神色有些低落,心中顿时有些不忍,耐心安慰道:“虽然人不对啊,但这个方向没有错。十方阁中还的确有这样的人,不过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一个剑术极高,一个最会生财有道,这一点倒是找对了。”
当长辈,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瞧着那萧道玄眼中忽然又生出的光芒,道人不仅有些感慨。你说你一个好好的神仙人物,怎么这辈子便便爱跟修士过不去呢。若是贫道所料不差的话,没准日后你的证道机缘就在此中了。
看了萧道玄重新投来的希冀眼神,道人只得叹了口气,然后无奈道:“其他的真是一点不挨着。”
萧道玄亦是叹了口气,道:“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不是,你是不是漏了一个人啊,那个女子你怎么不说啊?!”道人问道。
“我听说她不是飞升天外了吗,咱们也不能拿着为修士订立的世间之法,去天外找人家吧?”萧道玄一本正经地说道。
陆宇卿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我问你个事啊,你是不是选择了十方阁的修行法门?而且达到四境之时,被人承认了大道,然后学会了回心术?”
回心术,与缩地山河,一念远走那份神通,皆属于十方阁修行之法之中,登楼可获的神通。回心术与其他神通有所不同,此术一人一生只能施展一次。施术者可以将自己的心湖之水,尽数抽干,从而去挖掘新的泉眼,再造心湖。施术前后,施术者的心境自然是大为不同,后者心境会更加的纯粹和自然,就像一个一尘不染的孩童一样,等着修行者再去重新塑造。焕然一新之后,前方大道自然充满光明。
萧道玄点点头。
难怪会有一些小孩子心性,这样就说的通了。
“问题问的差多了,咱们也该走一趟赊月城了,狐族的相关事宜,我还是要那位六公子好好聊一聊的。”道人眯眼笑道,随后负手离去。
萧道玄忽然有些恍惚,眼前的道人似乎有些不太一样,模样没变,但身体内的道韵却浑厚了许多。想来应该是因为先前那一份感应的原因吧。不做多想,他安安静静地跟在道人身后,一同去往赊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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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之中,荒城之内。
无所事事的张麟轩跟那位魏姓老者要了两只棋盒与一张棋盘,不过却并不是要与老者下棋,这倒是让原本兴致勃勃的老者有点失望。张麟轩将脑中所记的,那些由棋谱上看来的棋形,棋势一一还原,希望自己能从中得到些什么线索之类的东西,然后好帮着自己离开此地。也不知道求凰那丫头的伤势怎么样了,这才是如今张麟轩最担心的问题。
少年的独自打谱,让老人深感无趣,于是这位守梦吏便悄悄离开了,去往他人的梦境之中游荡。虽然除了少年之外没什么新人,不过一些老熟人,老邻居还是不缺的。
老人走后,张麟轩依靠着自己的记忆已经复原了整整三十盘棋,却依旧未曾有所收获。少年不禁盯着一局棋,低头沉思。这局棋,胜负已分,黑棋惨败。不过张麟轩却隐隐觉得这盘棋似乎黑棋还有生机存在。或许,离开的关键,就在于此。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张麟轩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屁的隐隐生机,这黑棋压根就赢不了。黑棋输赢其实无所谓,换做平时,对于这种既定之局,张麟轩根本懒得去看,输了便是输了,没什么好再说的。不过当下就有些不一样了,自己方才将黑棋的胜负联系到自己身上,那么现在就会造成一个结果,一个哪怕少年不愿去想,但依旧会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个结果,一句简洁明了的言语。黑棋赢子无望,你张麟轩离开无望。
现在的他,初到之时的那份淡定已经十不存一,取而代之的便是愤怒。
天空渐渐阴暗,厚重的云层中电光隐隐闪动,震耳欲聋的雷声惊散了原本落在城内的乌鸦。看样子,这座城似乎就要下雨了。
张麟轩抬起头,他知道,如果下雨那么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样会很糟糕。
张麟轩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是他自己刚刚遇到老人时的场景。当时老人跟他说了两句话,少年其实并未留心前半句,所以注意力都被那碗面给吸引了。当时老人问自己的第一话就是,可是陆宇卿送过来的人。但为何在后来的言语中,老人又好像不认识了他曾提到过的陆宇卿一样,反而总是再问自己,到底是谁送自己来的。前后如此矛盾,这样可就太有趣了。
张麟轩念及此处,忽然察觉到一丝杀机,自己的背后正有利器袭来。张麟轩凭借本能闪开,然后伸手向后抓去,似乎握住了一个人的手腕。张麟轩随即手臂用力,将其向自己扯来,在未看清那人面容之前,紧接着抬腿就是一脚,猛地向那人踹去。
那人受力向后倒去,手中所持利刃也是掉落在地。张麟轩定睛瞧去,那人所穿衣物与那位老人无异,只是这张脸已然不是先前面容。
这是一张极为狰狞面容,看起来血淋淋的,因为这个人的脸似乎是被剑刃给割掉了。
张麟轩沉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嘿嘿笑道:“我是我,一个准备吃掉你的人。”
张麟轩扯了扯嘴角道:“果真是梦里什么都有啊。方才那位要请我吃面的老者呢?”
“那个老不死的?被我吃了。嘿嘿嘿。”
张麟轩微微一笑,道:“哎,丑八怪,这里还是我的梦吗?”
“不许喊我丑八怪!”
“怪八丑,是不是,给句痛快话。”
那人神色错愕,点了点头,对于张麟轩的这个称呼竟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就好办了。在我梦里,我能让你把我欺负咯?”张麟轩一脸坏笑道。
原本阴暗的天空忽然变得晴朗起来,厚重云层也是在眨眼之间便散去了。手中空无一物的少年,此刻竟是多了一把剑,剑上的剑气有些似曾相识。
张麟轩轻笑道:“梦里果真是什么都有。”
剑上的剑气来自于张欣楠,少年在他自己的梦境之中梦到了这样的剑气。如今剑气就在自己手中,此时不斩眼前人,更待何时?
少年随手一挥,犹如师长挥剑,剑气倾泻如瀑。
少年面前的那个人,大叫一声,“啊!老不死的,快来啊!再不来出人命了!快点!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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