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麟轩私下里拐走惊鸿花魁宋珺宓一事,次日清晨便在整座朔方城内闹得沸沸扬扬。惊鸿楼的徐瑾更是放出话去,若是三日之内,不见宋珺宓归来,定要亲自去镇北王府讨个说法。
清晨时分,王府后院的湖心亭内,老王爷正在同韩先生一起煮水烹茶,亭内茶香四溢,亭外湖中游鱼成群。在世人看来,能煮出如此茶香的茶叶本该是那珍贵无比的宝物,其实不过就韩先生昨日在城内茶叶铺子里,随手买来的粗茶而已。
老王爷在听说了自家幼子所做风流韵事后,竟是满脸欣慰神色,还不忘与韩先生打趣道:“自家养的猪,终于还是学会拱他家白菜了。”
韩先生闻言后不禁笑道:“哪有当父亲的这么说自己的儿子。”
老王爷难得开怀,便多饮了几杯茶水,然后收敛笑容,轻声问道:“昌黎兄,你说这混帐小子到底是骗那宋丫头多些,还是真情实意多些?”
韩先生不假思索道:“应该是后者多些吧。毕竟当年的事,还真不是王爷您的过错,麟轩不断然会因此而自责,对待那宋珺宓,一些欺骗,其实还是源自于他内心深处的那份在乎吧。对待宋渊此人,王爷其实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老王爷笑道:“这青州刺史的位置当真就这般不值钱,在人心中就永远比不过皇亲国戚四个字?宋渊当年的未雨绸缪,其实如今看还是太过纸上谈兵了。北境局势,他虽未看错,但毕竟是个外人,始终还是在时间一事上未曾看的细致,故而忙于跟宫里的那位拉上关系,以为儿子成了萧衍的乘龙快婿,女儿再成了萧建安的太子妃,就能一辈子富贵安稳?终究还是将世事想的太过简单了呀。”
昔日算作继苏先生之后,王府首席谋士的宋渊,在北境沉浸三年之后,竟是举家离开北境,去往京都城,躲在天子脚下谋求安稳日子。更是不惜散尽家财,为自家儿女赢得那弥足珍贵的一面之缘。
萧建安对宋珺宓一见钟情,萧衍的幼女对宋珺宓之弟宋煌童一见钟情,两者手法,如出一辙。
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宋渊,最后却是落了个身边名裂的下场,携家眷匆匆逃回北境,恳求老王爷能够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收留自己,可王府最后却并未打开那两扇沉重的红木门扉,一切都任其自生自灭。
王府的冷漠,算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宋渊不得不自刎于城外那座孤山,宋珺宓由此进入惊鸿楼,宋煌童之后不知所踪,有人说随父亲去了,也有人说被一位得道高人带去了山上修行,总之在其父身死的那天,他便彻底失去了音讯。
老王爷有些失落道:“其实这人啊,还是应该活得糊涂点才好,像他与苏先生那样的人,活得很累啊。一辈子都在棋盘上挣扎,但最终却不得不葬身棋盘。这一点,反倒是王有道聪明许多,干脆丢掉棋子,踏踏实实做事,远离权谋,这种人,才活得长久。”
韩先生平声静气地说道:“像苏先生与宋渊这样,一步三思之人,确实活得很累,只是天下谁人不渴望平淡的安稳日子,只是求不得而已,若非如此,想必二人也不会亲倾尽心力,在那棋盘之上捉对厮杀。”
大柱国对此云淡风轻,不作任何评价。
韩先生轻笑,“麟轩如今的脂粉气淡了,但心中的戾气却增添不少,还是要你这个父亲多去开导啊。”
“多说无益,还是让他自己领悟吧。”
“也好。”
“轩儿回来多日,不知可曾与先生下过棋?”
“前些日子练剑的时候,忙里偷闲,来过几次,为了不让他打扰溪亭那丫头,我硬是拉着下了几盘。”
可这几番对局,属实让韩先生有些头痛。
对韩黎来说,虽然不精于此道,但勉强可以算作高手。围棋由过去的十七道演变成如今十九道,期间多出的诸多纵横变幻确实令人眼花缭乱。韩先生昔日初次涉猎之时,便有有些力有不逮,可张麟轩儿时顽劣,不肯读书,但唯独对这十九道围棋颇有兴趣,于是要想把这家伙老老实实地按在席子上读书,韩先生思来想去,便只有与少年下棋对赌这一劳心劳力的下策,不过好在收效极大。
每每输棋的张麟轩总要在背熟韩先生留下的课业文章之后,才能从先生处借来棋谱,胜负心极重的少年,想凭实力打败一次不精此道先生,以此换来能够正真不用读书的一段日子,只可惜,现实残酷啊。
对赌期间,韩先生发现了张麟轩与生俱来的超卓记忆能力,一本棋谱只需看过一遍,少年便可烂熟于心。两人由此对弈,不为下棋,只为复盘,看谁最后摆错的棋子更多,以此定胜负,韩先生寻来一副复杂棋谱,两人约好只可观看半炷香的时间,然后便开始各自复盘,这些年一共复盘过十次棋局,其间韩先生胜五平三,张麟轩赢了为数不多的一次,至于那最后一次,两人当初并未下完。
不曾想少年外出一年半后,重归竹楼,竟是不知从何处学来了层出不穷的无理手法,韩先生着实狼狈了几回。每每棋至中盘,少年便俨然一副势大欺人的模样,下得韩先生有几次便要中盘认输,可是越是下到后面,韩先生便发现,少年的棋路收官之时竟是异常乏力。
正襟危坐的韩先生略显无奈,轻淡笑道:“我们当年复盘的十局,多是出自苏先生编撰的棋谱,昔日赢了他五次,如今则未必了。不过全输到时不至于,要三胜三负三平之局还是比较稳妥的。麟轩的剑心恢复,所用之法却并不是儒家的宽恕之法,所以应是这个结果。”
老王爷笑道:“这不还剩一局,不急不急。胜负尤为可知呢。”
韩先生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问道:“纵横家的那位先生要来找麟轩下棋?”
老王爷点点头道:“可不是。一个老前辈,欺负一个孩子当真好大的气魄啊。”
韩先生闻言后,竟是流露出一抹平日里未曾见过的讥讽神色,“当初以世间诸国做棋子,整座个天下做棋盘,囊括了三教百家好一堆人,真是好大的气魄,可最后可曾见过他们下出几手妙棋?镇北铁骑若是有朝一日能够行至中州定军山的话,王爷可莫要吝啬,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何为气魄二字,可不是什么布局,什么棋势便可称之为气魄。”
老王爷道:“老三老四早晚还是要去那边求学的,总得给些面子。否则你也知道我脾气,我岂会这般让他们安稳地走进北境,来我家门前喋喋不休?!”
韩先生笑而不语。
老王爷突然问道:“你说那小子该不该放?”
韩先生反问道:“云中君已经为此散尽了一身修为,王爷若是还得理不饶人,就不怕苍岚宗跟您翻脸?”
老王爷一笑置之。
芳槐柳序之中。
张麟轩与张欣楠一同坐在庭院廊中,缓缓诉说近日来的练剑心得。聊了一会后,张欣楠便主动要求少年练几招剑术给他看看,期间若是张麟轩出剑不够果决,剑速过于求快而余力不足,或者应对不当浪费了丁点儿气力,都要被张欣楠拿着剑鞘狠狠地敲打一番,然后后才附带着说几句刻薄言语来挖苦少年,但听惯了的张麟轩自然能够听明白,张欣楠言语间简明扼要的点评。
当张麟轩满头大汗的时候,张欣楠会善解人意地让他倒立着休息一会,美其名曰锻炼体魄。然后张欣楠随便找一处地方盘膝坐下便坐下,与少年上下颠倒得对视,再然后笑着问道:“张麟轩,你练剑若是为了杀人,为何不练刀呢。”
张麟轩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随口道:“可能是儿时觉得佩剑更帅气吧。”
张欣楠会心一笑,跟自己曾经的理由一模一样,为啥练剑,当然剑在手,神仙意味更足些了,也就是少年口中的帅气,不过要换个说法,潇洒二字更好。
“对了,我以后若是离开王府了,你小子有没有想好以后的修行路子?”
张麟轩略微思考了一下,苦笑道:“还能怎样,按着那本甲子天才习剑录按部就班的练下去呗,尽人事,听天命,世间修行不都是如此吗。实在不行的话,就迫不得已只能走哪条恶心人的路子呗,毕竟有些事,还是要做啊,要是没有一定的境界修为支撑,肯定是不成了。对了师父,天下修道之人都将十方阁认为圣地,您有没有去那里问道过,据说十方阁里不是也有一位剑客吗,您剑术这么高,你俩一定有的聊。”
张欣楠点了点头,“去过,不过没问道,随便逛了逛之后就走了。”
对天下的修道之士来说,十方阁即是圣地,也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对的高山,因为一个修士真的强大与否,不在乎他术法玄妙,动辄打烂一地山河,而是在于他的大道是否能够走的更远,而远近之说,便是要看十方阁的说法,承认之道便是远。
“为何不去问道?”
“自己的大道要别人承认作甚,对了,你以后也不能去,不然就丢我面子了。”
后一句少年没有听到,或者说没有留心,因为前面那句话便已经足以震撼人心。
而且格外熟悉,张麟轩视乎在哪看过,一时间竟是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这一句的下面还有一句。
自己的大道,要别人承认作甚。
前路之行,何须他人点头。
张欣楠伸了个懒腰,淡淡道:“没错,那张名人榜上就写着这句话,是我说的,但不是我写的。”
榜单?
古今天下名人榜。
居首之人,剑客张欣楠。
“早就跟你说过,自己没想到怪谁。不行了,太困了,我去睡个回笼觉。”张欣楠打着哈欠,走进屋内。
张麟轩不禁摔倒在地,样子滑稽。
少年此刻的内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自己的师父,竟然是名人榜第一?!
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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