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三个模样俊俏的年轻人并肩而立,站在镇北王府门外。居中而立的自然便是王府的六公子张麟燚,一袭墨色长袍,束发而立,极为端正。左侧便是那一袭暗红色宽大长袍的顾南城,散发披肩。右边的是一个瞧着大约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子,乌黑长发以红绳系着,一身紫色长裙,显得格外安静,低着头时不时瞥一眼那个瞧着气色不太好的公子。巧得是每次当少女看过去时,那个长着一张美人脸的公子也会看过来,极为使劲地瞪她一眼。居中的张麟燚自然知道二人的举动,懒得理会就是。
镇北王府的门房早已进去通报过了,老王爷自然不会让儿子在门外久等,着人叫他们进来时,却被张麟轩拦住,说是要自己去接哥哥。
张麟轩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外,装腔作势地咳嗽了几声,面无表情,双手负后而立,一副想要兴师问罪的样子,结果被那一脸不耐烦的六公子快步走上前去按住脑袋给怼在门柱上,笑骂道:“臭小子,现在都敢跟你六哥摆谱了?小时候没挨过打是吧?!”
六公子不等少年说话,径直走入府去,顾南城跟在身后走到少年身边时,轻轻笑道:“真可怜。”那少女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得默默跟在张麟燚身后。
少年跳脚骂道:“好你个张麟燚,你给我等着!”
见过王爷王妃后,几人围坐在桌边一起用午膳。初来乍到的顾南城却毫不拘谨,因为桌子上的氛围让这位俊美顾公子极为喜欢。不同于一般帝王将相家里的繁杂礼节,这座整个大旭朝堂都需密切注视的镇北王府,平日里的生活竟与寻常百姓家中无异。
一堆人有说有笑,与王爷偶尔讨论一些事,长相俊美的顾南城说话之间也是极有分寸。王妃与他夹菜,他也是大大方方收在碗中,不忘说声谢谢婶婶,再顺便夸一夸那位负责王府饮食的老厨子。
顾南城长得本就让人赏心悦目,说话也是这般喜人,王妃对其观感自然不错,倒是老王爷有些笑容玩味,不知道在想什么。顾南城瞧见后,停下碗筷,对着老王爷微笑道:“王爷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
老王爷笑着摇摇头:“只是想到了一些事,觉得有趣罢了。”
顾南城本想再问问,可是老王爷却摇头说了句秘密。
一头雾水的顾南城便继续吃饭,同着王妃等人再聊些菜品,总之有说有笑。
张麟轩倒是有些佩服这个长相妩媚的男子,瞧着不像是第一次登门的客人啊,倒像是个经常来叔叔婶婶家蹭饭的吃的顽劣孩子。
张麟轩一直不停的打量着那男子的容貌,虽说自己也长得不错,但也自知没有眼前男子俊美。少年似觉得红颜祸水四字或许最早是用来形容男子的?!反观那个相貌一般的姑娘倒是个安安静静的性格,吃饭的动作都是极为文静,比一般的大家闺秀还要优雅。
吃过午膳后,顾南城打算去拜访一下王府后院竹楼里的韩先生,便辞别了众人跟着一个下人去往韩先生的竹楼。至于那个九儿姑娘便暂时先去了那座明月轩,王府里唯一一座住着两位公子的小院。除张麟燚外,另一人便是同样喜欢明月的五公子张麟默,但今日午膳,这位弱冠公子却是难得没有回到府上。
张麟轩两兄弟跟随老王爷去了趟书房。
书房里,张麟燚简单的说了几句自己的求学情况,顺便聊了聊中州的局势,不过瞧着父王对中州局势不大关心的样子,便没有继续说。
不过张麟轩倒是对六公子言语间,那座中州青木城颇为感兴趣。胭脂榜十人,色甲虽在南国,但榜中却有半数皆是出自中州,除了那个被徐睿写以“倾国倾城,红颜祸水”的榜单第三人外,其余四人皆在青木城。
张麟燚难得没有打趣自家弟弟花心,反到十分认真地说了些那四人的情况。毕竟那份榜单是徐睿由十方阁得来的大道,而且是被十方阁一楼之主认可的道,那么天下人大多数谈及于此便会多一分认真。
整座天下从古至今都有这样一句话:天下道法出十方。
天下修士,无论是三教百家的正统牒谱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都将登上十方阁问道视为无尚荣耀。
不过那徐睿并不是什么天才修士,自身更是连那修为壁垒都是没有打破,不过是游历中州时遇见了一个道士,谈了些许风月事便得了入楼的资格,更是被楼中一位腰间常系一卷古书的书生给了十四字批语。所以不管人家自身的修为如何,对于这条所谓的“大道”世人都该多少给些尊重。
“与先生游学时曾在青木城有幸见过那位夫人,瞧着模样是不比宋姑娘差的,出了前五大概是年龄的问题;青木城那间小酒馆里的老板娘,我倒是不曾见过;长平宫的月曦姑娘听说是要嫁给中州之主了;至于那位唱戏的柳姑娘,萍水相逢,言语不多。”
张麟轩忽然皱了皱眉头:“中州之主?”
“十年前一个名叫陈皓的读书人来到晋国,晋国国主拜其为一国国师。此人大力推行法制,主张变法革新,晋国国力由此日益强大,不断吞并周边各国,二十四州已有近三分之二算是晋国之国土。再加上儒家文庙的圣人们似乎有意默许,对于晋国的扩张并未采取制止措施,所以一些尚未灭亡的小国便直接投降,奉晋国之主为中州之主。”
老王爷略有所思,忽然向张麟燚问道:“六子,你可否跟爹说一说那陈皓改革之法的具体内容。”
张麟燚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告诉于老王爷。
陈皓改革重在军功,土地以及官吏选拔三方。
老王爷突然笑道:“这世上难得还有真正的居安思危之人。不过想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内就整合中州,多少有些不切实际。”
瞧着儿子们的不解神色,老王爷笑着解释道:“陈皓变法的之举的真正意义在于彻底变人治为法治,将世人心头那句‘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彻底抹去。更有甚者,若是那陈皓敢想,那么中州便会有可能彻底变成天下人之中州,而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儒家之所以袖手旁观,让晋国随意扩张,未必没有观乱局求活子的意味在。”
老王爷忽然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个黑色的木盒,交给兄弟二人,然后神色认真道:“六子,轩儿,你们兄弟二人去趟城东寻一座旧宅,那宅门外一左一右分别种着一株桃树和一株李树,宅子的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老人,你们帮为父把这盒子交给他。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盒子送到就立刻转身回府。”
兄弟二人点头示意,一同退出书房。老王爷独自一人站在众多书架前,眼神中略有一丝迷茫,自言自语道:“乱局求生,何其难也,若是只求变数,是否还有一线生机?中州陈皓,这就是苏先生你答应我的那个读书人吗?”
离开父王书房的兄弟二人,由于张麟燚临时起意,便在临出门前各自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原来是张麟燚担心那个九儿姑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个带在屋内多少有些过于无趣,便想着让张麟轩喊求凰带着小姑娘一起出门去逛逛,女子与女子之间言语,多少会更方便些。
芳槐柳序内,一身红衣正在打理花草的大丫鬟求凰听着张麟轩说明缘由,便应了下来,打算带着小姑娘上街逛逛,顺便帮忙置办些新衣服。
张麟轩点点头,如此最好,说着便要出门,却发现求凰趴在屋内的桌子上,双手枕着下巴,不停眨着眼睛。
张麟轩有些无奈,挠了挠头,神色尴尬道:“这次的钱你先……你先帮忙垫着?”见求凰不说话,熟络眼前女子心思的张麟轩,摇头笑了笑,道:“好,等明个儿没事了,我就带你去逛街,到时候咱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好不好?”
求凰起身走到少年身边,挽住少年的一只胳膊,微微扬起头,柔声笑道:“君子一言。”
张麟轩回道:“驷马难追。”
少年出了自己院子后,便直接去往王府大门,和兄长一同去城东送东西。求凰去了明月轩,推门进屋后,正准备喊九儿姑娘一起去逛街时,求凰便闻见一股狐臭味。求凰神色凝重,眼神冷冽,微微仰起头,环顾四周,那一双好似桃夭般的眼眸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无比纯粹的金色。
“嘭”屋门猛然关闭。
厨房里正在洗菜的董老爷子,忽然间停下,擦了擦自己的手,双眼不由得向东南看去;一个躺在马厩里酣睡的瘦小老人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来,目光同那姓董的看向一处。
后院竹楼,执黑的顾南城举棋不定,执白的韩先生饮着粗茶,棋盘之上犹如两条蛟龙正在互相厮杀,打得是难解难分。
“韩先生下棋竟也如此霸道!”一向不喜束发的顾南城似有些讥讽之意。
韩先生不以为意,笑道:“顺势而为罢了,是白子想要如此落,并非是我有意为之。”
“棋子在您手中,怎能不是您的意思呢,区区棋子而已,如何能够决定自己的走向?!”思量许久的黑子终于落下。
韩先生捻住棋子轻轻落下,好似随意为之,却是一记决胜的神仙手,饮尽粗茶,笑道:“思量复思量,总归是很犯难错,但并不意味着一定无错,棋子自有其生机,这便是你我思量不及之处。”
顾南城叹了口气:“我输了。”
“投子无声即可,何苦在意一时胜败。”
“一时胜败往往就是永远。”
“老一辈的恩恩怨怨,跟你们这些喜欢翻书的孩子有什么关系,荀老先生尚且不敢言胜,你们这帮自家文脉的小孩子瞎起什么哄!”
“可事实就摆在哪里。”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故而一叶障目。读书太少而思虑太多,切不可只以三分学问便去丈量天地人间。老夫子尚不敢言绝对二字,我辈儒生岂能以一家学问就去试图决定整个人间的走向?恐怕就连天地中央的那座十方阁都不敢如此武断。”
“为何那道家便可在天幕之外一家独大?!且人人可做逍遥游?!”
韩先生难得动怒,拍案而起,厉声道:“顾南城,我儒家学问本就是裨益世人之道。我儒家弟子当寻入世之法,平天下之策,守礼而正身也。任何一脉的学问都应落实于人间大地,作福于黎民苍生,切不可心生私念。儒士之争,学问之争都应做君子之争,旨在两者互补,意为造福世间,不可存攀比忌妒之心。”
顾南城持儒家弟子礼,正色道:“学生受教!”
二人忽然心生感应,朝着一处共同看去。韩先生率先收回目光,重新落座:“老黄历上的恩恩怨怨,倒是让后人纠缠不清。”
“学生斗胆问一句,那两个老者的身份……”顾南城忽然止住话头,歉意一笑,道:“学生只是好奇而已,并没有深究之意,还望韩先生与两位前辈见谅。”
“世人不管如何高看镇北王府,终归还是看得低了。”韩先生捻起一枚棋子,轻轻搁置在棋盘之中,喃喃道:“还望苏先生见谅,恕在下已无力执子收官。”
棋至中盘,棋手拂袖离去,由后人落座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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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有一处幽静的巷子,名曰劳亭。
较之于城南城北,城东要少些喧嚣。各家屋舍仍是旧时模样,没有丝毫新意,处处透露着一股暮气,仿佛整个朔方城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住在此处一样。
暮气沉沉,尽是日薄西山之感。
张麟轩找了许久,才寻到老王爷口中的那处旧宅。瓦片残破,红墙破旧,杂草荒芜。但门外却并没有什么李树,只有一株半死不活的桃树。
一半桃夭满枝;一半枯叶萧瑟。
奇哉怪也。
张麟轩望着那满枝桃夭,忽然间眉头紧锁。那原本烂漫的桃花,竟一瞬间全部败亡,而另一半枯枝竟是渐渐长出幼芽,眨眼之间便是绿意盎然,片片桃叶间藏着一个又一个将开未开的花苞。
盛衰交替,只在一瞬。
张麟轩扭头看向兄长,只见张麟燚双眸此刻正紧紧盯着那座宅院的破旧门扉。张麟轩刚想开口,却被张麟燚抬手打断,“这门有古怪。”
张麟轩不解道:“一座破旧木门能由什么古怪?”
“槐木有聚阴之能,而北境自古多亡人,所以北境百姓很少有人会用槐木作门。”张麟燚沉声道。
忽然有人从内推开木门,一个身材修长,着浅蓝色布衣长衫的老者,双手负后而立,居高临下望着两个年轻人,淡淡道:“此门不为人开,只为鬼开。”
兄弟两人一起上前,与老者见礼。
可每当张麟轩准备施礼时,总是被一阵清风托起,少年有些不耐烦,干脆站直了身体,目光直视这座古怪宅院。
“既然心里不愿拜,那便不拜。”张麟轩刚好与老人对视,后者只瞥了少年一眼,便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过如此。”老人扭头看向张麟燚,脸上多了些笑意:“颇有君子之风。”
张麟燚恭敬道:“晚辈张麟燚,见过前辈。”
老人点点头,微笑道:“东西交给我,你们就可以自行离去了。”
张麟燚走上石阶,双手递过黑木盒子。老人右手接过盒子,左手食指轻轻点在盒子正上方,盒内突然响起一道哀嚎之声,紧接着传来一道道齿轮咬合之声。
张麟燚记得父王嘱托,未敢多言,走下石阶,准备同张麟轩就此离去。可谁料少年站在原地,仰着头,眼神冷漠地看着石阶上的手托木盒的老人。
老人皱眉道:“还不速速离去?!”
张麟轩淡淡道:“不过如此。”
老人有些惊讶道:“嗯?!”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三千世界,盛衰无常,转眼间得见花落花开,亦见事之始终。”张麟轩笑道:“门不为人开,故而无门也,是故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如何看出来的?”老人笑问道。
“晚辈师从琳琅书院齐先生,三教百家之学,各有耳闻。”少年回道。
老人双眸合而又开,摇摇头,惋惜道:“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说得真好。只是生此世道,终究不美。这位姓齐的读书人若是生得再晚些,亦或是生得再早些,恐怕还真有可能让他山水一肩。”
老人走下石阶,于桃树上折取一片桃花,然后轻轻捻在手中,笑问道:“原本无物,拈花造之。已然如此,那你可知破解之法为何?”
“齐先生曾说‘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
“当仁不让,莫向外求,皆是律己。”老人爽朗大笑,“自囚多年,难得快哉。”
张麟轩周围忽然传来一阵阵镜子破碎之声,自己身旁原本静立不动的兄长,忽然如散作无数琉璃碎片。
面前老宅,老人,桃树,街道皆是一一碎裂,散去。
张麟轩站在原地,双眸缓缓闭合,片刻后缓缓睁眼。
眼前所见依旧是那座老宅,但那株半盛半衰的桃树却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郁郁葱葱,瓣瓣花白似霜雪的李树。
方才的老人此刻就站在门外,手上拿着老王爷送与的木盒。老人接过盒子后,朝着张麟燚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自行离去了。
张麟燚作揖告辞,转身走下石阶准备与张麟轩一起回府。少年临走前,心中满是疑惑,不禁回头望去,只见那清瘦老人,站在门外,正在目送两人离开。
在张麟轩打算停步转身,回去问个究竟时,老人忽然打了一个道门稽首。
老人起身后,张麟轩惊骇不已。
那株李树突然间花落满地,就此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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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内。
荒草杂乱的院落里有一座摇摇欲坠的石亭,老人拎着一壶酒独自坐在亭内,面前摆放着一张玉石棋盘,原本的黑白两色棋子,在老人这里却独黑无白。
亭外站着一道虚影,双手负后,背对老人。
老人率先问道:“这么多年,可曾有所改观?”
那道虚影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我执,即是痛苦的根源。”
“心中没有念想,活着作甚。”那道虚影沉声道。
老人摇头笑道:“鸡同鸭讲,不必争执。”
那虚影显然便没了说话的兴趣。
“如今得了自由,今后要去做些什么?”老人问道。
“等死。”
“如果有机会就南下走走,去十方阁问道求真也好,去天外逍遥自在也罢。总之,别想着死了,死过一次的人,接下来就好好活着吧。”
“你呢?”
“守大门呗。老了老了,就不挪窝了,把家门看好。就算这辈子没白活。”
那道虚影忽然低下头。
“这世上的人啊,总有那么几个,不约而同地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彼此间心照不宣。虽是各自落子,却能在收官之前连成一片,造就前所未有之大势。此生得见,无憾。”
老人抿了一口酒,然后手臂高举,将酒壶对向苍穹,爽朗大笑道:“如此人间,岂不让人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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