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喜欢京剧,能哼两句。但弄不懂“二黄原板”、“西皮流水”什么的是怎么个事儿。我学着拉二胡的时候才知道里面还有个“紧拉慢唱”,这意思很好懂,就是唱的节奏不一定快,但拉京胡的却要很快地拉。像《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那一段就须紧拉慢唱。
小时候看京戏,主要是看热闹,像猴戏,或穿软底鞋的武生出来能翻跟头儿的戏都愿意看。穿着厚底的鞋,拿着枪头子乱比划一通的次之;若站在那里只是唱、且一唱就啰啰儿半天的就不喜欢了。整个五六十年代,我们那地方特别喜欢沂水县的个戏班子,里面有一个演猴的,他能从后台的出口处,翻着跟头儿一直翻到前台,尔后腾身一跃,即头朝下脚朝上地将整个身子缠到台前挂汽灯的柱子上。我后来再也没见过能把身子缠到柱子上的“猴”。
待我人到中年,就不怎么喜欢武打的戏了。京剧的武打太假模假式。特别是好几个人同时拿枪头子往一个女的身上扔,尔后那女子一跳,将那枪头子又踢回原处的动作假得厉害。一是不出错的时候不多,二是那女子往往要等上一会儿,旁边的人才开始扔。
我喜欢戏词。像三国戏,全本的杨家将的戏,及徐策跑城什么的,词儿好,唱腔也好。看过汪曾祺先生写的《大劈棺》,词儿也不错。他写一个少妇给丈夫上坟这么写:“丈夫,你撇得我好苦也。(唱)实指望少年夫妻,终生作伴,谁知你一病奄奄,半路里把我闪。你叫我靠谁吃饭?怎办得柴米油盐开门七件?况且我正青春,一朵鲜花才绽。怎耐得枕只衾寒孤孤单单。冷淡。难堪……”很有味儿,很实在。
有一段,朋友们一起开笔会的时候,喜欢唱两句小吕剧:“知道不对就好办,就怕是私字迷住了你的眼。”唱的时候,第一句要念,第二句才唱。如果有人见了你二话不说,上来就一句:知道不对就好办……你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好像自己真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往往就会有点喜剧效果。唱那玩意儿还容易上瘾,没事儿的时候,隔一会儿就想来两句。一次,我参加一个电视剧本创作方面的座谈会,照例地隔一会儿就来上两口。不料旁边一老兄,面呈不悦之色,吾甚奇怪。一朋友遂向我介绍,此公即是那戏词的作者矣,其不悦,乃是怀疑你一遍遍地唱起来没完,有讽刺之意也。吾赶紧向那老兄解释:只是喜欢耳,并无他意,一个剧作家,能有几句戏词让人念念不忘,已是大幸了,怕的是写一辈子戏,人家一句也记不住。该老兄甚理解,乃与吾握手言欢。几年不见了,文田兄,你好?
有一获短篇小说全国奖之老兄,在一次笔会上说,他亲眼见过“**”时期一位业余作者写的小戏,有四句流传甚广:我本共产一党员,生产队里把动劳,坛坛罐罐都用上,为何反而把斗挨?也很好玩儿的。
我曾有幸两次听著名评论家、教授、同时又是我们的一位好老大哥宋遂良先生唱川剧《列宁在一九一八》,那词大概是这样的:我乃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脱下了大衣缴给你瓦西里,打冬宫还需要研究仔细,具体事你去问捷尔仁斯基……此乃民间口头创作,不容易搬上舞台,但却有极强的生命力,不容易失传的。
我平生唯一的一次写戏词,是刚当专业作家的时候。当时《作家报》有一个栏目叫“作家风采”的,除了登作家的照片之外,还须写两句玩儿深沉的话。我玩儿不了,即绞尽脑汁写了几句戏词:“这一段咱心情好不轻松。实现了当作家一个美梦。从此后把生活好好深入,沉下心搞创作与世无争。当然喽学马列也须抓紧,更不能忘记了两个文明。唱上它二黄原板这么一段,告知那关心我众位弟兄。”可惜,贵报不给登,乃又写两句故作有学问的话登上了。
我喜欢戏词,还有一个原因是:现在的诗,大部分读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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