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合清心间隐隐作痛,她闭上眼,将泪都锁在眼中,却还是有一颗泪自眼角溢出来。
“世人皆言,已故太医院余评绶余老大人,灵胎妙手,其行礼正乐凭,其心耿直忠谨,在世六十余年,三朝而过,有家国天下之大义,有为民长跪之祈愿,天下平而心平,天下意为心意,二度使翊,四海皆布菩提。这说的就是外祖,无论是出使翊国,还是辛丑疫灾,外祖都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他国臣民拒不救治,可是今日,外祖想要让人替阿合挡灾了,就连外祖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天下平而心平,我又怎能信任外人?”
余老阖上眼,脖子身长,似乎是仰头要把伤心吞下肚去。他松弛老迈的皮肤被撑起来,但依旧能够看到表面上深褐色的斑斑点点,是年老的色斑。古合清看着外祖父,十年了,外祖真正老了,都说生命的消逝无可阻挡,做不到拯救,或许是一个医者一生最痛心无力的事。古合清忽然能够了解外祖父的心,他并非只是心疼自己的外孙女,他是心疼这个琮国总有人要去赴虎狼之窝,而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孙女。
他做到了“天下平而心平,天下纷扰而心中藏忧”,可她这个十年未尽孝道的孙女,却这样想他。忽然满腔的愧疚酸楚涌上心头,让古合清有些透不过气来。
“外祖......”出口才知自己的声音已颤抖不已。
就在此时,榆次抢在她之前,对余老道:“晚辈有一计,或可一试。”
“榆次!”古合清的声音里带着警告。
榆次偏过头,目光轻轻从她身上带过,这个侧脸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决绝。
“请大人写一封婚书,我自会去兴国要人。”
余老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心里也是一怔,随即道:“你要娶我们家合丫头。”这是个陈述句,像是一种自己对自己的解释。
“是。”榆次言简意赅。
“你凭何要人?”
“我偌大的将军府不会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榆次将滔天的言语压下来,一句话静悄悄的,却直击人心。
“如果是兵呢?”
“那我便给兵。”榆次答。
余老用一种洞察的眼神深入榆次眼中,良久,余老点头了,这个反应让古合清有些吃惊,她道:“外祖......”
“榆次啊,我没有意见。”余老道,属于老者的声音很缓,像是一方冰深深沉到水底。余老站起来,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进侧间,“可你要让她心甘情愿跟你走。”
“好。”榆次道。
侧间没有点灯,小童在门边搀起余老的手,消失在黑暗里,他们往里屋去了。
榆次才转过身道:“阿合。”
古合清心里憋着气,她质问榆次:“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怎么一进来都对着老人家说出来了。”
榆次张了张嘴,最后轻轻道:“我怕你不答应......”
“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你还是要这么做,你压根没有想过接下来我要用多少力气,用多少说法说服我自己,榆次,我...我好像全身都是债,我这一辈子不会有清清白白的时候!”她眼里沁出了泪光,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有的只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恍惚,所有的残忍一时涌上喉头,她狠狠咽了下去,向过往的每一次一样。
榆次忍不了了,他伸手把古合清拉进自己怀里,似乎在说,这是我的领地,你可以肆意撒野。
古合清没有挣扎,乖乖倚在他怀里,只是声音越发虚弱越发颤抖:“我不想再欠了,我怕我下一辈子都还不了。”
“我尤其不想欠你。”
“你放过我,好吗?”
榆次心里作痛,他本能地将古合清抱得更紧,话语出口,变得生硬倔强:“不好。”像一个楞头小孩。
“你还我的,别人的我替你还。”
古合清没有说话,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她看见外祖把一封红纸递给了榆次,榆次拿到了。
临走前,外祖让她跪了阿耶,她跪了,恨不得整个人趴在雪里,贴在石壁上,冰凉的石壁长出体温,一直攀升,如果可以,她多想就这样留在阿耶身边,回到阿耶为她撑起的羽翼下,可以撒娇,可以依赖,可以每天疯跑着去长街上挑喜欢的佩玉,可以不计后果地背上竹篓就出入深山,因为无论她是遇见猛兽还是滚石,她都不会死,阿耶一定会出现,阿耶是她的福星。
余老让榆次把她拉起来,天快亮了,她不能再赖在阿耶身边,余老催促:“快走。”他们走到门口,却又追上来,苍老的手攥着她的手,“合儿,顾好自己,顾好身子......”她眼里又开始蓄着泪,只是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榆次将她扶上马车,自己也钻进去,坐在一边。
马车开始前行了,古合清掀开帘子,最后往外祖的身后看了一眼,若是阿耶还在,她一定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绣心这一头的事也委实不是什么好事,她阴着脸跟在如新身后,突然被南宫墙外的一块翘起的石砖绊了一下,她吃痛,不知觉出了声。
牵头的如新赶忙回过头来扶她,要搀着她走:“郡主怎么了?”
绣心勉力一笑,礼数周全,在如新的手臂中抽回了手:“没事。”
“我家娘娘吩咐过的,郡主是我们公主身边的人,但更是玉将军家的小姐,我搀着郡主等同于搀着主子。”说着又将手贴上来。
好一个“等同于”,绣心心中的笑一声,铁青的面上浮出一丝稀薄的笑意,她将架子端起来,手高高扬起放到如新的手上,睨了她一眼:“有劳了。”
如新引着她穿过一座座宫墙,在一条逼仄的甬道尽头停下来,如新暂时放开了她的手,对身后的一个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迈着碎步跑上前来,递上一件黑色的斗篷,如新接过来,给她披上。绣心看着厚重的木制的板门,眼神都暗了,她扣上了斗篷的兜帽,整个人罩进一片黑暗里,她偏过头来,锋利的眼神落在如新身上,狠狠剜了一眼,然后猝不及防贴近她耳边,及地的玄色斗篷随着她向前的动作前后一抖,扫过地面,她一字一句都很清楚,牙缝里全是恶狠狠的恨意,出口的话却偏偏还带着一点笑意:“我此一去,帝后离心,如新姑娘想清楚了。”
绣心说完,探回身子,用寻常的音量道:“开门吧。”
如新竟愣愣地呆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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