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陈乃香和刘麦秆搭伙过日子,不到半年,就伤透了心,这人除了巧嘴滑舌,一无是处,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经历了两个男人的陈乃香,这才明白,两口子居家过日子,得靠一双有力气的臂膀,一副能担当的肩头,而刘麦秆要啥没啥。
让他犁地吧,他扶着犁头,随心所欲地在田里胡乱划拉,犁沟一截深一截浅,有的宽有的窄。
让他锄草吧,他地头上还凑合,到地中间,就裆里夹着锄头,走马观花,到头来,稀疏的禾苗,在茁壮稠密的野草里艰难地喘息。
让他扬场吧,一口袋麦子,他从清晨扬到太阳落山,从场的东边移到西边,还是麦子和麦衣混合在一起。
家里没一根牛毛驴毛,耕地、拉车、碾场时,满村子去借,问东家跑西家,碰一鼻头灰,最后还是用陈背篓家的牲口。
陈乃香气恼,骂:“你以前的地咋种的?”
刘麦秆委屈地说:“是媳妇种的,我哪管这事?”
陈乃香说:“我不惯你的臭毛病,你是男人,得把家撑起来;想好吃懒做、游手好闲,门都没有。”
在刘麦秆家半年,陈乃香没有添置一件首饰、一件衣服;强强没有吃过一次零食、买过一件玩具;饭桌上的菜越来越少,几个月闻不见肉味。
刘麦秆事先的种种许诺,全成了镜中花水中月,陈乃香原来把刘麦秆当作一个宝,现在却是一根草了。
年底了,家家都忙着置办年货,在外打工的人也陆续回家了,他们不但带回大笔的钱,还带回时髦的产品和稀奇古怪的见闻。
村子里一下变得热闹起来,宰羊杀猪,一会这家抱回一台大彩电,一会那家拉回一台洗衣机;有的人家还买了电冰箱、录像机、摩托车,热闹是有钱人的热闹,与刘麦秆家无关。
以前,刘麦秆常和人一块喝酒打麻将,现在,他身无分文,没人给他赊帐,也没人再相信他的鬼话,他们不屑和这个既穷酸又人品低劣的家伙一起玩,那太掉价了。
刘麦秆每天照样出门,他仍然戴着他的墨镜,穿着那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貂皮马甲,咬着玛瑙烟嘴,装上辛辣的旱烟,喷云吐雾。
陈乃香被他刺鼻的旱烟呛得直咳嗽,她冷冷地瞪他一眼说:“你去村里看看,谁现在还抽旱烟?”
这一年,油坊门男人们抽一块钱的白奔马,在城里打工的抽六块钱的阿诗玛,就连六爷,也不抽旱烟了,如果不是刘麦秆,旱烟在油坊门就绝种了。
刘麦秆大言不惭地说:“我只喜欢这个味,过瘾!”
陈乃香冷嘲热讽:“狗只喜欢吃屎。”
三九寒天的,屋子里冰窖一样,似乎比屋外还冷,室外如果没有风,在大晴天还能晒到太阳,但室内只有阴沉沉的冷。
这个冬天,刘麦秆没有买回一袋烤火碳,他每天从沟里背回一捆干柴,塞进坑洞;晚上,身子下面烫得像铁鏊一般,上面却冷飕飕的,冰火两重天。
刘麦秆为了让室内温度升高,不断地往炕洞里塞柴,终于有一天晚上,炕洞里的柴太多了,烧着了炕席、褥子和被子,匆忙之中,陈乃香和刘麦秆几桶水浇灭了火,看着院子里堆放的、烧得乌黑狼藉的被褥,望着天空飘洒的雪花,站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陈乃香,流下了痛心的泪水。
陈乃香和刘麦秆正式地谈了一次,是关于这个家庭的近期和远期规划。
陈乃香的近期目标是,家里要有余粮存款,一月吃两到三次肉,家庭成员每年添一件新衣。
远期目标是明年买一辆摩托车、一台彩电,后年买个大冰箱,争取三年内盖三间明光锃亮的大瓦房。
目标的实现,需要钱,钱从哪里来?天上不会掉馅饼,祖上也没栽下摇钱树、传下聚宝盆,得去赚。
陈乃香做了分工,家里几亩地,她和强强种,累死累活,也不能让地荒着,再养两头猪几只鸡,零花钱够了。
刘麦秆呢,出外去打工,技术含量高的活干不了,那就从最基本的干起,在建筑工地上搬砖头、筛沙子、打混凝土,每天也有十块钱,一个月三百,一年两三千,不少了。
陈乃香给刘麦秆打气鼓劲:“咱年纪轻轻的,不缺胳膊不少腿,只要勤快肯干,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陈乃香充满激情的演说,并没有打动刘麦秆,钱哪有好赚的?做生意赔本,包工程被骗,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每天要晒十二个小时的太阳,还要被工头训斥辱骂,吃的猪狗食,睡的青石板,他哪能受得了这个罪?
什么近期目标、远期计划,又不是搞国家建设,人生不满百,何必常忧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得过且过吧。
看着眼皮沉重,又是打呵欠又是抹鼻涕的刘麦秆,陈乃香满腔热情被冷水浇灭了,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坨屎、一根扶不直的绳子、一块糊不上墙的泥巴,她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陈乃香失望透顶,她想了整整一天一夜,总算想明白了,她不能吊死在刘麦秆这棵树上,即使吊死了,他都没有能力给她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幸好当时她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和他办理结婚手续,现在她要离开,只要跟他说一声就行。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陈乃香做了在刘麦秆家的最后一顿饭。
刘麦秆一看桌上有肉有酒,眼睛一下就放出贼亮的光,他坐了下来,一把抓起酒瓶,大发感慨:有些日子没喝酒了。
看着刘麦秆的馋相,陈乃香突然有点可怜他,进了腊月门,油坊门哪家的饭桌上不是摆满了鸡鸭鱼肉?如果不是她的私房钱,这个饭桌上就只有萝卜白菜加土豆,寒酸至极。
陈乃香看着刘麦秆,百感交集,他还年轻,这一生的路还很长很长,他该怎么走下去啊?
吃过饭,收拾了碗筷,打扫了厨房,陈乃香说:“我今天回刘坪去。”
刘麦秆问;“快过年了,回去干啥?”
陈乃香说:“我今年回刘坪过年。”
刘麦秆不明白,问:“啥意思?”
陈乃香说:“我们分开吧,你当光混,我当寡妇,我不和你过了。”
刘麦秆以为陈乃香在开玩笑,但看她滴水成冰的脸,他不啃声了。
陈乃香收拾她的行李,刘麦秆静静地坐在门槛上,风很大,一波波地扑来,掀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刘麦秆袖着手,缩着脖子,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
陈乃香要出门时,看见了刘麦秆眼里闪烁的泪花,冷如冰窖的屋子、底朝天的米缸面缸,她心里突然疼了一下。
陈乃香把身上的几十块钱留给了刘麦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街巷,踏上了去刘坪的小道。
她回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院子周围的大树卖掉几棵,置办点年货,在辞旧迎新之际,她将再次审视规划自己的幸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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