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声呼唤打断了顾予芙的思索,她一抬头,正对上江有鹤忧虑的面庞。
“江大人,对不住,让你见笑了。”予芙回过神来,凝眉恳切道,“虽然荒唐,但因这事也涉及王爷名誉,还望江大人不要外传。”
“卑职虽不小心听到些不该听的,但有进无出,只会烂在肚子里。”江有鹤眸光沉沉,撩袍跪下叩道,“请夫人放心,此事江有鹤若对外透露一个字,便是欺上背主,愿遭五雷轰顶。”
江有鹤说着,已举起三指,神色肃然。
他本不想掺和此事,只是一时难忍听见了前因后果,实在震惊万分。他敬仰杨王非一日两日,也知道主上孤傲疏离,却不曾想见冷情的背后亦有情根深种,联想之前自己对夫人的误解,不禁羞愧难当。
予芙忙请他起来:“也不至如此。”
“谈玉茹才是,整天叽叽喳喳,嘴巴没门儿,你若敢说出去一个字,我会让你好看。”江有鹤才站起来,瞥一眼予芙身后愤愤不平的小姑娘,便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刚刚你离得近,为什么不出手教训那个小子,等夫人请你?”
“我当然要揍他,不是让你抢先了么?”谈玉茹无端又被抢白,瞪圆了眼睛,“大明律法,大不敬当斩,这我还是知道的。”
江有鹤对逗弄谈玉茹乐此不疲,唇角掠过一丝狡黠:“哦,你还懂法啊,我看你整天予芙姐叫得挺顺口的,倒没记得亏礼废节,谓之不敬。”
“你!江有鹤你故意找茬是不是!”谈玉茹懂了他的意思,忙改口道,“夫人,我!”
“你还是叫我予芙姐吧,夫人可太别扭了。真按江大人这么说,我以后也不能喊劭哥了。可名字本不就是让人叫的么。”予芙原本心事重重,被这两人一闹,忽然松快了许多,莞尔一笑道,“玉茹就是我的妹妹,为什么不能叫?”
“听见没,予芙姐都不计较,就你事多!”谈玉茹一听心花怒放,忍不住挽了顾予芙的胳膊,抬起下巴朝江有鹤一扬,“有予芙姐罩着我,不服憋着!”
大局已定,怕继续留下去徒增事端,江有鹤趁着天未大亮,便护送顾予芙三人先行下山。
关静斋受了伤得找大夫包扎,顾予芙和谈玉茹也是累极,悄悄回帐后不多时便睡了,等迷迷糊糊再醒来,日头已近中天。
帐外一阵呵斥吵闹。
“外头吵什么呀?”玉茹蓬着头发,揉揉惺忪的睡眼,随手披上一件外袍就朝外头去,顾予芙也醒了,正坐在床边穿鞋。
门口是两个奉命守护的骠骑卫士兵,拦住了一男一女两个半大的孩子。
那姑娘白白瘦瘦,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只是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男孩子小一点儿,粗布的衣裳一直垂到了脚下。
一见有人出来了,那姑娘立刻拉着男孩儿跪在地上道:“给恩人叩头了,多谢恩人救命大恩。”
谈玉茹唬了一跳,忙往后退两步:“别别别,你们干嘛?我不是你们的恩人。”
“您不是么?四下都传开了,说是一位大王的夫人救苦救难,剿了山匪才救下大家,我们好不容易寻到这儿,来给恩人磕头。”那姑娘正疑惑着,江有鹤便已大步流星走过来,将她用力往外一推,回头朝两个手下斥道:“你们俩干什么吃的,什么人都敢放进来问东问西,是刺客怎么办?”
那姑娘倒在地上,蹭破了胳膊擦出一抹血痕,男孩儿见状,立刻冲过来拼命捶打江有鹤,却被他一手就提了起来。
“为什么欺负人!”少年仍然像个发怒的小狮子,手脚并用想踢他却够不着。
江有鹤低头仔细看了看他的手脚,才瘪瘪嘴将人放下。
“这是怎么了?”予芙从帐内出来,便见乱哄哄的一团,江有鹤立刻低头拱手道:“是属下失职,让闲杂人等靠近军帐,还请夫人恕罪。”
“我们才不是什么刺客!”那个少年正扶起自己的姐姐,转头对江有鹤怒目而视,“阿姐说要知恩图报,才带我来磕头,为什么要打人!”
江有鹤不动声色,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在骠骑卫几年,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如何敢放陌生人靠近主上之妻。
“这可能是场误会,小兄弟你别生气了。”予芙一听他说刺客,便懂了七八分。
地上的姑娘听别人喊她夫人,态度又这般恭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拉上弟弟,朝顾予芙磕头:“这位一定是夫人了,多谢恩人替我们报了父母大仇,又救了我们的命。”
“怎么回事,你们的爹娘呢?”顾予芙一惊,忙去扶她起来,那姐弟俩却坚持要跪着。
“在大龙山,那群人要侮辱我姐姐,我爹妈为了护她,就被土匪杀了。”那少年说起伤心事,昂着头强忍住泪,“还好你们来了,才替我们报了仇。”
那姑娘亦是哽咽连连,又磕下头去:“我们没什么钱,无以为报,但您的大恩大德,我和弟弟永世不会忘。”
予芙听到这话,心中骤然一痛。他们的父母不幸枉死,却不忘知恩图报,若自己能早些发现匪兵作乱,也许这一对朴实的姐弟,便不会成为孤儿。
“我们其他也没什么事,头叩完了我们就该走了。”那姑娘看一眼江有鹤,还有些畏惧,拉了拉弟弟准备要走。
“等一下,你们若走了,可有人投靠,以后怎么为生?”这男孩儿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女孩儿最多十三四岁,予芙心善,不禁担忧起他们的未来。
那姑娘愁眉苦脸没答话,男孩儿却想了想,攥紧了拳头:“我去前线投明军,杀坏人,就能养活我和姐姐!”
江有鹤不禁失笑:“屁大的人,我们一般不收。”
“你!”男孩儿脸涨得通红,就要起身,那姑娘连忙拦住他。
“若无人可投,你们这段时间,要不要先暂时跟着我?”顾予芙思虑再三道,她实在放心不下他俩,特别是这姑娘,柔柔弱弱飘在乱世一如羊入虎群,以后还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也没什么大事,我正缺一个人,帮我跑跑腿,做做针线就好。”
“我…我们愿意!”那姑娘一听,睁大了眼睛转悲为喜道,“只要给口饭吃就成,我会洗衣做饭,还会打扫缝衣裳。带孩子我也会,从前我娘给大户做乳母,我就帮着带过孩子。”
“我…我还没孩子呢。”予芙看谈玉茹已忍不住笑,不禁微红了耳根,“暂时还没。”
“夫人嫁了大王,早晚会有公子小姐,阿靖嘴笨,夫人别怪罪。”那姑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又给予芙磕头。
“夫人,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江有鹤皱了皱眉,这两人虽然他看了的确毫无功夫,但要跟在夫人身边的人,哪一个不得千挑万选,他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江大人。”予芙含着笑道,“我愿相信,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不会太糟。”
她说完,又和蔼问二人:“你们俩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我叫霍乔,今年九岁,我姐姐叫霍靖,今年十三,我们是清江浦人。”那男孩儿答完话,想了想又警惕道,“我先说好了啊,虽然你是我们的恩人,我姐姐做活儿肯定好,但是不当通房丫头,夫人你得答应我,不能让你丈夫仗势欺负她。”
顾予芙被这一句说得啼笑皆非。
“放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屁话。”江有鹤立刻削那男孩儿一记手刀,“还通房丫头,小小年纪什么都懂啊。各国郡主排着队想来给主上当妾,主上都不要,要你姐姐?臭小子,我告诉你,你这话按律杀头都够了。”
“霍乔,你说得对,士可杀不可辱。”予芙也不怪他,弯下腰笑着伸出小手指道,“我答应你,绝不欺负你姐姐,我们拉钩。”
说罢又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你放心,我也舍不得把我丈夫分给别人,他要是敢,我替你打他。”
“那好,您是我们的恩人,以后是我们的主子,我和姐姐,永不背主。”那少年点点头,郑重其事和予芙勾了勾手指,“霍乔会挑水会劈柴,杂活儿都做,我不会吃白饭的。”
江有鹤把这事儿递给凌雪,凌雪与他各带两人,亲自将霍靖霍乔仔细搜身,盘问再三确认无恙,又安排他们沐浴更衣,反复交代了规矩,方才肯放人跟在予芙身边。
予芙伤前诸事亲力亲为,待到伤后,洗衣收拾的杂务便被谈玉茹包揽过去,如今又全然交给了霍靖。阿靖勤快体贴,不由分说连谈玉茹的活儿也一同做了,有了她在,予芙倒也省了不少心。
徐州匪患平定,诸事又都变得顺遂,一旦闲下来,予芙又忍不住挂念起杨劭。
前些时候他在信上说大战在即,也不知如今到底是何情形了。予芙心里愁肠百结,为怕杨劭分心,这些天丁理的事,调兵的事,崔恒的事,收留霍家姐弟的事,特别是自己受伤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还瞒着没说,等再见面,也不知道劭哥会不会生气。
而且看霍家姐弟,剿匪的事已然传开,还得嘱咐赵指挥使,如收到消息,最好帮着先瞒一瞒。
带着这样诸多的烦恼,顾予芙不禁将思绪,投向了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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