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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童沐在心底感叹着。

原本只是想随便找只船,只要满足“游湖”这一个条件,哪怕再简陋,也都可以忍受,没想到运气这么好,谈好的这一家竟然是不远处那只楼船的主人。不过仔细想想,从那两人的衣着谈吐以及他们身后数量不多却自有一番气势的仆从随侍来看,即将要登上的船自然不会寒酸。或许自己不找旁人,而是径直走向这两人,也是潜意识里不想“受苦”的缘故。

这种心理,要不得啊。

在一系列的胡思乱想中,童沐踏上了这只从外表就显得与众不同的三层楼船。与其外在相比,楼船内部的布置就稍显朴素。不过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无论是墙上的字画挂饰,还是地上的素色毡毯,甚至是顶上简单大方的烛灯,都不是普通人家可有的;至于这些布置素淡的颜色——童沐看了看与那锦衣公子走在前面的一身素白的女子——恐怕均是为了迎合主人的品味而设置的。

随着主人的步伐,一行人来到的二层的厅中。虽然三层露台上视野广阔,更加适合观景,但走在前面的无论主仆似乎都没有再向上前行的意思。

“就在这里,如何?”

“嗯。”童沐轻点点头,心下却有些疑惑——对于作为“不速之客”的他们,这两位主人的态度未免过于客气了。

说话间,已有数名仆从婢女进入厅中,不一会儿,果品茶点俱都摆放整齐,只是桌椅却不是现在的款式,而是前朝需要席地跪坐的桌案。

童沐几人脸上现出惊讶,而主人却不以为意,径自坐下。

“请坐。”

童沐看了看那公子,却没有从他脸上找出戏弄的神色,只是更加觉得他不是女子真是可惜了。摇摇头丢掉这些奇怪的想法,童沐走向主人对面中间位置的桌案坐下,动作自然流畅。转头看看两旁的贺逸轩和齐洛,前者还好,后者看起来明显有些不习惯。

跪坐——这个习惯,现在就只有司、楼两家还在保持吧?

见三人坐下,那公子开口道:“在下房敏,这位是洛小姐。”

童沐点点头,用手示意道:“贺逸轩,齐洛,”又收回手臂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道,“童沐。”

话音刚落,却见之前在船头随侍在洛小姐身旁的那个丫环端着一盏暗褐色的液体走向洛小姐,似是要服侍她喝下。

似是注意到三人的疑惑,洛小姐轻声解释道:“小女子自幼体弱多病,离不得汤药,倒叫诸位见笑了。”似黄莺鸣蹄的声音中略带苦笑之意,隐见一丝弱柳扶风的哀楚。

贺逸轩不禁下意识地将洛小姐的声音与童沐的比较,却发现两者根本不是同一风格,无法比较。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贺逸轩向左侧看去,只见齐洛正越过童沐向这边看来,无声地做着几个口型。

“阴,浊,腐,无解……”贺逸轩在心中默念着,抬头看了看放下药盏的哀婉佳人,“是在说她吗?”

见丫环将药盏端离,童沐将视线从洛小姐身上转开,却在不经意间撞到了房敏投来的目光,微微一惊,低下头去,却听得对面传来一声轻笑。童沐心中微怒,脸上却不见半分愠色,笑着道:“既然已经到得船上,沐儿也该实践诺言了。洛小姐,不知这船上是否有琴?”

洛小姐点点头,转头唤道:“锦玉。”

“在。”急急将药盏交予厅口的婢女,锦玉快步走回,立定后低头应道。

“去将琴取来。”

“是——‘初霭’?”锦玉问道,神色间现出几分犹豫。

洛小姐看着锦玉,轻声道:“取来便是。”

“是。”

稍等片刻后,锦玉转回,手中捧着一个琴盒。童沐起身上前欲将其接过,锦玉将琴盒紧紧抱在怀中,眼睛看向自家小姐。

见小姐点了点头,锦玉将琴盒递予童沐,却仍犹豫着不肯撒手。

“锦玉。”

小姐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然而锦玉却不敢违抗,只得不情不愿地放手。终于拿过琴盒的童沐看着锦玉离开的身影,忽然想起了自家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里,碧池过得怎样了。

有蔡、杨两位伯伯在,自是不必担心的。

童沐在大厅正中跪坐下来,手指轻抚木制的琴盒。依然是简单的款式,配上因未被漆过而显出的木质纹理,却显得独具匠心。双手将琴盒打开,将琴置于膝上,随手一拨,一阵“叮咚”的溪水声便从指下流淌而过。

好琴。

童沐嘴角微扬,抬头轻声道:“那就开始吧?”

“不会吧,这么多?!”

欧阳洗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高高的一摞公文,惊讶无比。

“多么,”李卓木然地看了自己的桌面一眼,而后摇摇头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我不也一样。”

“一样吗?”欧阳洗狐疑地向李卓桌案上瞟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桌上整齐地堆叠着却因高度过高而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的泛黄纸张,揉揉眼,用手用力的从顶上按下想让这摞有着官府特制标记的纸张变得更薄一点,然而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功夫,“不对吧,我怎么看我桌上的文件高度都是你那边的三倍啊?!”

“啊?啊,”李卓看了看欧阳洗,答道,“工作量增加是从昨天开始的。”

“是么。唉,早知道昨天就来一趟——好歹能处理一些。”欧阳洗随手翻看着上面的几页文件,映入眼中的尽是一些数字还有草图;偶尔出现一些乱糟糟的鬼画符似的文字,看得他直皱眉头:“不是早就进行书制改革了吗,怎么还有这么潦草的文件。”

“哦,那是景泰初年的记述吧,开国初期。”李卓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拿起一份奏折存案,一边翻看一边补充道:“你那是‘初晴湖水文暨水利工事’的历代留存文案资料,我这面是‘全国水事’的沙壤——兴靖二年后是毓蕹——与朝中的来往文书奏折。”

“明显的厚此薄彼嘛——我这边工作这么多。”

“能者多劳,不要抱怨。”一声苍老而又有力的声音插了进来,“整理、比较、总结,一步都不能少。“

“刘老。”

欧阳洗和李卓起身行礼。刘漠叔摆摆手让两人坐下,自己走到专属的靠窗位置坐下。桌上有一壶事前沏好的雨前龙井——水务府的小吏们早已将这位老资历的水务官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还在冒着热气。随手倒出一杯,用手摩擦着杯口,目光却不经意地望向了窗外。

“哎,异凡。”

“怎么了,振衣?”正准备埋头于案牍之中的李卓抬起头,问道。

“嗯,没什么。”

李卓奇怪地看了欧阳洗一眼,又重新低头翻看奏折存本。欧阳洗则疑惑地推了推稳稳当当立在地面的桌案——是我错觉了吗?

“铮——”

一声清响回响在众人的心底。

司寻落觉得四周在一瞬间全都暗了下去。起身四顾,只见茫茫的水面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来不及思考问什么会变成这样,就听一阵如泉水般流泻而出的悠扬琴声在耳边回荡。抬头远望,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一片繁星璀璨如梦。

繁星。

繁星无月。

偶尔一阵清风拂过,芦苇轻摇;水面涟漪点点,映着天上的璀璨星芒,唯美如画。

忘记了探寻根由,司寻落任凭自己随着这一叶扁舟游荡在这广阔的天水之间,心旷神怡。

跃动着的琴音仿佛有着无限的魔力,眼前所见随着琴音的起伏而变化。终于,清越流畅的琴声逐渐变得喑哑;天上的星光也随之黯淡,视野一点点逐渐模糊,最终——

“……黑暗……”司寻落将手伸到眼前,却只看到黑色的一片——和举起手臂前一样的黑色,“……有人在……哭?”

仔细听听,却发现是自己听错了——不是哭声,而是琴声。低哑的琴声仿佛是谁人的呜咽,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司寻落用手轻抚自己的面颊,却摸到了一片清凉。

孤独,寂寞,以及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恐惧。

“我会……死吗?”

黑暗压迫着精神,呜咽的琴声不断的震荡着心神。难过、痛苦,种种情感在心中积蓄,司寻落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童沐皱了皱眉头,右手轻扬。

一声凤吟穿透黑暗。

眼前一道光芒突然亮起。司寻落用手遮住被刺痛的双眼,却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阳光下的一切。

朝霞在天上、在水面,在不停地燃烧。一群水鸟飞起,撒下一片欢啼。

长长地输出一口气,司寻落感到满心的畅快,仿佛刚刚的一切苦闷都已经烟消云散。轻启朱唇,司寻落不自觉地和着轻快地琴声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蒹葭】

童沐手下微微一顿,琴声由欢快转为婉转悠扬,应着司寻落的歌声。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经·蒹葭】

完全不同于原本的唱法,拔高了不少的歌声更显高亢清丽,其中隐见历尽艰辛后的喜悦欢欣,以及久违的舒畅。

歌声落,琴音止。众人久久不发一语。

童沐将琴轻轻放回盒中。

“这个‘戏法’,”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轻笑,抚琴的女孩抬眼环视四周,“名为‘破晓’。”

“这样,是‘破晓’;倒过来,便是‘夕暮’了——都是美好的结局,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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