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洗今日休沐,本想呆在家中吟诗弄文、自得其乐,谁知几位去年冬时一起参加凤凰选士时的同年前来拜访,彻底打乱了欧阳洗的节奏。没办法,虽说自己参加凤凰选士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并不存有在朝堂上一展宏图之类的念想,与诸位同年也只是几面之缘、泛泛之交,但官面上的人情却还是要讲的,于是便起身迎客。请客进门后,心思缜密的欧阳洗便从来客的三言两语、扭捏作态中知晓了他们此来的缘由——无非是去年选士中成绩太低勉强考上,却又不甘居于小吏之位,便跑到这里想走欧阳家的门路。想到这里欧阳洗心中暗叹,自己去年那等成绩,回来后也还不是听从大哥的吩咐从小吏做起,试问欧阳家又怎会给这几个碌碌无为又眼高手低的家伙以一官半职呢?想要开口拒绝,对面几人却总絮絮叨叨不肯开门见山,欧阳洗不愿让对方难堪,自是乐得装作不知。眼看就要日暮,欧阳洗作为东主,便邀这三位来游艺居用饭,正巧听见了齐洛的那句问话。
那三位同年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是都愿出头,想要博得欧阳洗好感。贾岭嘴快,抢在孙丘、李修德二人之前嘲讽了一句后,便洋洋自得的看着满面通红的齐洛,心情舒畅,正欲再说几句为璨阳公歌功颂德的话语来增进效果,却见一蓝衣少女回转身来说了句什么。说了句什么?贾岭没有注意,但那少女悦耳特别的嗓音却像是印在了他心中。
欧阳洗也对这突然插话的女子惊为天人,只是还不至于像贾岭几人那样失态。用手肘轻碰了碰贾岭,欧阳洗道:“凌峰兄,那姑娘问你话呢。”
“啊,”贾岭回过神来,故作淡定对童沐道,“在下贾岭贾凌峰,南州桧殷人,去岁凤凰选士中幸被拔为末士……”
“我是问你对璨阳公是否熟悉,并不是问你的人生履历。”童沐微微一笑,冷声打断贾岭,心下却是鄙夷——末士的成绩也敢拿来炫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啊……是,当然熟悉,”贾岭颇有些尴尬,便顺着童沐话题一转道,“要不我为姑娘解说一二?”
童沐闻言一乐,道:“那倒是要请教这位公子,那璨阳公是何年何地生人,何时金榜题名,何日洞房花烛,妻为何人,所生几子几女,各为何名,所配何人,他在何处为任几载、为何官职,又立下何等功绩扬名天下呢?”
贾岭听了不禁语塞,心想我对自己祖上都没有这么了解,何况一个外人?但之前毕竟是承认自己对璨阳公是熟悉的,现在再答不上来就无疑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了,于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孙丘、李修德见贾岭吃瘪,便欲上前相帮。
只听孙丘道:“璨阳公的功绩世人皆知,只是这些问题未免过于精细,恐怕没有人能够回答清楚,姑娘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一旁李修德也附和道:“我等萍水相逢,姑娘犯不着用这些问题刁难我们吧?”
“你们是说这问题无人能答?”童沐反问道。
“不是无人,”贾岭赶紧回答道,“是此时此处除欧阳家的人外无人能答得清楚。”
“哦?”童沐继续问道,“那要是有欧阳家以外的人现在在此处答出来了又如何?”
孙丘不信,问道:“谁能答出?”
童沐笑笑,不理孙丘,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欧阳璨阳,姓欧阳,名煊,字璨阳,号悠然居士,嘉义四年三月五日生于南州玉岭府,嘉义十年于族学启蒙,十三年拜族叔、后璋台大学士欧阳林杏为师,寒窗数载,于嘉义十九年在凤凰选士中拔为上士第十四,其年龄之轻,创本朝上士之最……”
欧阳洗饶有兴味地看着童沐侃侃而谈。璨阳公的履历并不是什么秘密,在街上随便那个书店都能找到。然而随处可见并不代表人们都能随口而出,毕竟这些东西没什么太大用处,没有哪个人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去做这些无用功,就连欧阳洗自己也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祖上这位能臣的人生履历。至于童沐,她倒也没有费心去背,只是记性太好,看过的东西想忘也忘不掉,恰巧又有一个在朝堂上也算比较强势的老爹,自是从小就对这些风云一时的人物无比熟捻。
“……嘉义二十五年娶殷家嫡女殷若冰为妻,后育有三子一女:长子欧阳胤卿,嘉义二十七年生人;次子欧阳永卿,嘉义二十九年生人;三女欧阳兰青,嘉义三十五年生人。至于他的仕途……”
童沐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看了眼脸色忽青忽白的贾岭三人,继续道:“嘉义十九年拔为上士后于墨苑作为储士修习五年,而后先后任太子讲师十五年;嘉义二十七年授工部侍郎,两年后平调户部,满一年右迁礼部尚书,不足一月因王秋公案牵连入狱,五个月后释放贬为柳昀县令,因因缘际会于获豫王谋反一案中立功得以官复原职,后又多次奉命对敌作战,因知人善任多得大功;嘉义三十七年,提出毓蕹城建设计划并主持相应事宜;兴靖元年以帝师身份入璋台;兴靖二年毓蕹初成,兼任毓蕹第一任城主;兴靖五年十一月二日病逝,享年四十九岁。”
其实真要认真来说,童沐的答案有一定取巧的部分在内,最明显的地方便是“后多次奉命对敌作战,因知人善任多得大功”,简单一句便将欧阳煊一生最为人称道的以文人身份创下的赫赫战功一笔带过。不过这并不影响周围人看向她的惊讶神色。自她开始自答时,游艺居门前便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安静。
毫无疑问,此时此地最下不来台的便是那贾岭了。
毕竟也算是自己带来的客人,欧阳洗也不好让他就在这儿如此丢面子,便想将聚集在这里的众人的注意力从刚才的问题转开。只是还未开口,却被别人抢了先。
自事情发生时便一直在一旁安静观看的贺逸轩突然开口道:“不知阁下可是欧阳家的公子?”
欧阳洗一愣,脱口问道:“你怎知道?”
贺逸轩淡淡一笑道:“我曾在一位好友身上见过与你所佩相同的玉佩。”
欧阳洗闻言心中一动,道:“你那好友是否名为欧阳洗?”
这下轮到贺逸轩一脸讶然:“你又怎知?”
“哈哈,”欧阳洗畅然笑道,“十年不见,贺大哥竟是连小弟也认不出了么?”
贺逸轩一听也是一乐:“都过了十年,能认出才是咄咄怪事。你不也没有认出我么?”
针锋相对变为认亲大会,童沐郁闷地看着场中相谈甚欢的两人,耳畔传来齐洛老气横秋的一声喟叹:“世事无常啊!”
不管怎样,大丢面子的贾岭几人都不好意思再留下来。实际上从欧阳洗敷衍的态度上这三人就已经知道事不可为,只是没有听到欧阳洗的亲口拒绝,心中总还抱有一丝幻想。现在经过童沐的一番打击,三人再不敢厚着脸皮再赖下去了,找了个借口匆匆与东主道别后便离开了游艺居重觅住处。欧阳洗自是乐得送别。于是应邀饮宴的便从贾岭三人变为了贺逸轩三人。
游艺居本有着欧阳家的股份,因此欧阳洗低声吩咐一句,便有伙计带着几人来到三层一处视野开阔的隔间中。
落座后,欧阳洗向贺逸轩笑道:“十年不见,却未想到今朝相逢,当此乐事,当浮一大白!”说着便将刚刚上桌的一壶漾青酒倒上一盏与贺逸轩,又为自己斟上一盏,也不多说什么,便仰头先干为敬。贺逸轩也不推辞,同样是仰头一饮而尽,倒叫童沐与齐洛看得一愣一愣。
“你们两个倒是喝得痛快,却把我二人晾在了一边。”齐洛毕竟小孩心性,心中略有不满,嘴上便说了出来,丝毫不留情面。
“这确是在下失礼了,”欧阳洗闻言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逝,转向贺逸轩问道:“不知这二位是?”
贺逸轩先是瞪了齐洛一眼,转头对欧阳洗笑道:“师弟齐洛,小儿心性,倒要振衣见谅了。”
欧阳洗连道“不敢”,而后把目光转向了童沐。童沐也不等贺逸轩介绍,便起身道:“小女子轻阳童沐,此去沙壤寻父,恰遇贺大哥也是向沙壤而去,便同路而行。”
“童……”欧阳洗微一沉吟,抬头问道:“不知童义允童将军…….”
童沐笑道:“正是家父。”
欧阳洗闻言愕然,虽然此前看这女子姿容谈吐均是不凡,却也只是想着女子是否为童家远亲,毕竟大家女子少有在外抛头露面的,更遑论孤身一人前去战场寻亲。却不料眼前这位竟是童家的小姐,真是着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这……”欧阳洗怔愣半晌,转头向贺逸轩叹道:“真是个奇女子!”
童沐闻言但笑不语,重新安然坐下。不久便借口旅途劳顿,身子疲乏先行离席。
游艺居的房间愈高愈贵,欧阳洗为他三人定的客房便在顶层。顶层与屋顶间还有一层做仓库用的小阁楼,是下面几层的一半高低,这样就不虞夏日阳光直射使顶层温度过高。当然还有其他降温措施,但现在不过春将过,自是暂用不上。
打开窗子,任霞光侵泄而入,将屋内大半染成暖色,童沐将自己瑟缩于墙角阴暗处。
静静看着红黑两色的屋内,脑海忽地浮现娘亲那昂首淡笑的神态,童沐的双眼不禁有些模糊了。
“‘奇’女子?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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