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庆阳客栈,童沐不禁有些踌躇。童府暂时是不能回了,想来自己出逃这件事情应该牵连不到碧池,裘高与李路有蔡伯伯护着也不会受到太重的处罚,只是红菱和金桔的结局恐怕不会太好,毕竟童焰是在她俩面前被换掉的。察觉到街上来往行人不时投来的目光,童沐不禁心下感慨,若不是魏姨娘将自己禁在府中近五年,现在恐怕早已有人认出自己了吧。
不过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在外行走仍是极引人注目的事,何况不久裴、童两家就应该发现不对了,还是早早离开轻阳方为上策。这样想着,童沐迈步朝城外走去,心里又暗自懊恼当初跟娘亲修习法术时怎么就选了“诚”这个字来作为术炼,搞得自己连与人开个玩笑都要小小翼翼。前几天不过是和碧池笑闹了几句,结果晚上心径就痛了一个时辰;把童焰掉包的惩罚就更狠,整整一个上午都难得安稳。自己倒是知道推迟惩戒的方法,不至于当场发作;但那疼痛却忒也折磨人,让人连死的冲动都有。童沐走着,忽然心口又是一痛,强自默念法决将痛感压下,心里不由暗叹:“小孩子真是逗不得啊!”
童沐无奈之下,只得加快脚步径直出了轻阳城。
另一边,匆忙迎回新娘的裴府终于由忙乱转为有序,阖府上下都松了口气,特别是裴老爷,脸上乐开了花,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不过裴松裴老爷到底是因为自己不成材的二儿子总算是讨了门好亲事而欣喜,还是由于童府终于对自家妥协,裴、童家连成一派才开怀,这谁也摸不准——事实上也没人敢瞎揣摩。作为老资历的朝臣,裴松门生满天下,自身又老谋深算、拥有一身精妙术法,更是朝廷与隐派高人之间的纽带,虽然他表面的官职不过区区一个侍郎,但庆国人谁不知道其背后的水深不可测;这也是裴二少为何在庆国国都轻阳城内屡屡明目张胆地为非作歹却无人敢予以惩戒的缘故了。虽说基于“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的心理,庆主安平皇肯定是欲削裴家之权而后快的;只可惜小皇帝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位之时裴家已经做大,只好蛰伏隐忍以待时机。不过小皇帝也有优势,他毕竟年轻,而裴家看似煌煌不可一世,实际其荣辱全系于裴松一身,只要小皇帝能忍,靠年龄优势熬死裴松,之后收回大权,哪怕把裴家抄家恐怕都无一人敢为裴家出头。而这大概也是裴松如此热衷于于童府结亲的缘故罢。
可惜,也许是裴家作恶太多,老天终究不肯让其如愿。直到拜堂入洞房时都还好好的新娘子,到了夜间宴罢宾客告辞将要散尽之时忽然发起了疯来。
裴松毕竟年老,精力不济,况且席上宾客身份足够与自己交谈的人也没有几个,因此他只是在新人拜堂时出面见了众宾一次,其他迎来送往、应酬交际一应事宜全都交由老管家与二儿子去打理,自己就躲在书房整理近年来的往来书信。耳中听得府内院中吵吵嚷嚷,却也不好径自赶人以图清静,只得坐下强自凝神观信。好不容易熬到院内喧嚣渐息,准备回房小睡,却听得后院一阵吵嚷。
裴松心中愈加烦躁,忍了片刻后,正要出门去询问缘由,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老管家范升彦的声音:“老爷,不好了。”
“进来。”
裴松坐回椅中。刚刚那阵脚步声他听得清楚,慌乱的部分是范升彦身后那两个小厮的,而范老管家虽说脚步急促,却也未乱了章法,之后的禀报声音更是四平八稳,说明事情尚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是他说“不好了”,那这事情恐怕就真的有些麻烦。
范升彦进了书房,两个小厮被留在了门外。他先是不慌不忙地向老爷行了个大礼,经裴松同意后方才开口道:
“老爷,不好了,弄错新娘了。”
裴松一惊,刚刚入口的一口清茶“噗”地喷了范升彦一脸。取出手巾擦了擦嘴,裴松道:“站起来说吧。”
“谢老爷。”
范升彦起身恭立,也不顾自己一脸的茶水,就向裴老爷简略诉说了经过。
裴松用手轻敲着桌面,问道:“这么说,这女子也是童家的小姐喽?”
“是。”
“那本来应该迎过来的那个现在哪儿?”
“刚刚遣人去童府询问,似乎已经出逃。”
“哦,出逃?”裴松听了,捋须笑道,“我裴家的名声就如此不堪?”
范升彦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老爷,实在是二少爷……”
“敬儿年幼,顽劣些也是常情,”裴松最宠幼子,包庇起来不遗余力,“我知道你也是为裴家着想,这次就不予计较,只是这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是。”
“升彦啊,你来说说,这次的事该怎么处理。”
“小人全凭老爷吩咐。”
裴松听了,笑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这样吧,反正都是童家女,哪位小姐不都一样。派人去到童家,就说出逃的那个由他们处理,裴府就要现在送来的这个小姐——难不成还让我们给他送回去?”
裴松一句话轻轻巧巧就将新娘又童沐换成了童焰,这看上去似乎是现下最好的法子,反正至少是最大程度上保存了裴家的颜面。但童府那边的魏夫人却险些气晕了过去。可惜她再怎么气也没法把人要回来,谁让这事儿错在童家呢;更何况裴家岂是她魏夫人可以惹得起的?
明心堂内,魏嫦脸色苍白:“难不成就这样葬送掉焰儿的一生吗?”
“夫人,要以大局为重啊!”蔡总制笑眯眯地劝道,心下却暗自鄙夷:“要沐小姐出嫁时你不就是以‘大局’为借口的么,怎么现在轮到你女儿时就忘了‘大局’了?!”
魏嫦还不甘心,转过头求助地看着杨制奇:“大执司,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夫人节哀,”杨制奇躬身道,“如果再无他事,请恕小人先行告退。”
“走吧走吧,都走吧……不,等等,有事,怎么能没有事?!”魏嫦忽的站起身来,急喘几口气,大声对着蔡总制道,“蔡司,那日我不是叫你派几人去看着童沐的吗,怎么就能让她跑了呐,啊?!”
“小人问过那两人了,据说前天焰小姐去雨晴筑见过沐小姐,小人的手下没拦住,”顿了一顿,早有准备的蔡总制抬头看了看魏嫦的脸色,接着道,“跟着焰小姐的两个丫鬟红菱、金桔把小人的手下赶离了房门,估计就是那时……”
“两个丫鬟,两个丫鬟!”魏嫦怒道,“那两个丫鬟现在在哪儿?!”
杨制奇不紧不慢地答道:“刚刚宋执司来报,说是在焰小姐房内床底发现了昏迷着的两人。”
“焰小姐平日里也总是动不动就无故消失个三两天,是以……”蔡司听了,连忙补充道。
“杨制奇,去叫人把那两个丫鬟给我杖死、杖死!”
魏嫦说着,颓然倒在椅子上,喃喃道:“焰儿,我的焰儿啊……”
“总算是过了这关,夫人也暂时没想起搜捕沐小姐这件事,希望小姐吉人天相,早日见到老爷吧,”蔡司离了明心堂,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灿烂,却见身旁的大执司依旧一脸凝重,便问道:“是因为那两个丫鬟?”
“还有焰小姐。”
“妇人之仁,”蔡司哂然道,“不过自作自受罢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杨制奇听了,总算是笑了笑,道:“知道了。你也要谨防祸从口出、隔墙有耳啊。”
“放心吧,你还不知道我啊。哎,真是的,怎么转来转去最后又扯到我身上了。”蔡司无奈地撇撇嘴,加快脚步超过了杨制奇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朝阳初升,新的一天又到了。童沐模模糊糊地感到了阳光的照射,忍不住动了一动胳膊。
“呲——”
不动还不要紧,这一动,童沐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奇怪了,这惩戒怎么突然出现后遗症了?”童沐满心疑惑,却也不敢再乱动,就那样躺着一边舒缓身体,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昨天走了半个晚上才找到这个比较隐蔽的地方,人迹罕至,再躺一个白天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不知道轻阳城里现在怎样,按魏嫦的脾气恐怕现在应该已经全城大索了吧。不过现在倒不用担心,把我放出了轻阳就好比把鱼放入了海里——不,这个比喻不对,鱼可不自在,整日离不了水;对了,我可是风,风可绝对是自由自在的呢!可是,世上真有自由自在的事物吗?风恐怕也还是被一些无形的条件所束缚着的吧……”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乱想着,童沐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里有一股热流涌动;片刻后,热流消失不见,童沐试探着动了动手指。
“好了?”
童沐讶然,旋即想起娘亲曾经说过术炼对人的束缚是有时间限制的,限制的长短因人而异。难道是自己的术炼解开了?
“嗨,我还以为要再等十几年呢,原来时间这么短啊。”童沐甩了甩胳膊,又想起娘亲的术炼似乎直到去世时都没有解开——娘亲是七岁开始修习,自己问她那年她二十又四,还说需要近十年才能解开,这样看来似乎自己经术炼束缚的时间有些过短了。
“管他呢,因人而异嘛!”童沐不再多想,翻身而起,却被眼前的两个铜铃似的两个碧绿的大眼又吓得坐了回去。
“鬼啊——!”
一声惨叫声顿时响彻轻阳城东几十里外的一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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