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清晨了,然而凤来楼三楼的一间房子里依旧灯火通明。
安子澄静静坐在椅子上,桌上侍女刚送来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他是昨天傍晚时分进来的,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
他的面前,一位绝美的女子正隔着一层珠帘为他演奏着。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古筝上轻拢慢捻,悠长如流水般的音乐在房间里缓缓流淌着。
不过安子澄并没有什么闲心欣赏这音乐,因为他本来就对这些什么丝竹管弦没什么兴致。
他来这里自然不是听曲喝酒的,而是收到一份不容拒绝的邀请。
若是一般人的邀请他自然不会来这种地方,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就算是一些权贵邀请到他,又不和他说有什么目的,把他一个人晾在这里这么久,他绝对早就拂袖离去了。
可是这次他还坐在这里等。
“云瑶姑娘。”安子澄轻声唤道。
珠帘里的云瑶停下了演奏,抬起脸庞问道,“安大人怎么了?可是曲子听得不顺耳?要不奴家给你换一首?”
云瑶的脸上带着一丝委屈之意,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安子澄,似乎就算是铁石心肠在这般注视下也会化作绕指缠柔。
若是寻常的酒客看了这一幕,恐怕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把这娇滴滴的姑娘的这双黛眉哄得舒展开来。
可是安子澄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冷冷道,“丞相大人还没有来吗?”
云瑶掩嘴轻笑,“丞相大人许是忙着处理朝政了,安大人再坐着等会吧。来人,给安大人续茶。”
不得不说,这个侍女倒茶的手法真的不错,安子澄桌上的茶本就是与杯口平齐,这侍女却生生又往里面倒了近小半杯茶。
茶水早已经高过了杯口,可却一滴也没有溢出来,反而是硬生生形成了一道水柱。
安子澄冷冷扫了一眼侍女,眼中毫不掩饰的凶光令侍女不禁手一抖,茶杯里的水瞬间溢出,顿时满桌都是滚烫的茶水。
一些茶水甚至都流到了安子澄的衣服上。
侍女慌乱地掏出手绢,想要帮安子澄擦拭。
然而安子澄直接起身,一脸不悦地说道,“麻烦云瑶姑娘转告丞相大人,今日衣衫不整,不方便再面见丞相大人了,还是改日再约吧。”
说完,安子澄便抬步要出门。
不过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原来是云湘。
云湘笑嘻嘻地看着安子澄说道,“我倒要看看是谁惹得安将军发这么大火,居然连丞相大人都不等了。”
侍女吓得连忙跪在了地上,抽泣道,“云湘姐,对不起,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还请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云湘走到侍女身前,一手挑起侍女梨花带泪的脸庞,吐气若兰道,“对我求饶没用,安将军现在很生气,你得想办法留住他。不然的话……”
云湘的目光移到了侍女的手上,“这是你这双手惹的祸,那这双手就得吃点苦头了!”
说完,一脚狠狠踩在了侍女的右手上。
这一脚可使足了劲,侍女疼的龇牙咧嘴,眼泪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可她怎么也不敢伸出左手去推开云湘的脚,只能不断哭着向安子澄讨饶。
“安将军,求求你,发发善心,救救奴婢吧!”
安子澄终究是不堪其扰,从门口折了回来,坐回了椅子上。
“一直在这叫唤着,烦得要死,快点让她下去吧。”安子澄不耐道,“不过你也要给我透个底,到底丞相大人什么时候回来。我赤龙军还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可不能一直在这坐着。”
云湘闻言咧嘴一笑,向着侍女努嘴道,“还不快谢谢安将军的大恩,要不是他开口,今天你的那两只狗爪子可就得废掉了。”
侍女连忙磕头道,“感谢安将军的大恩大德!”
安子澄只是皱了皱眉,挥手示意她下去。
云湘随即笑道,“我原以为安将军久经沙场,定然是个杀伐果断,冷酷无情之人,却不想,今日居然见到了安将军怜香惜玉的一面,当真是大开眼界啊。”
安子澄顿觉无语,于是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她。
屋子里的沉默仅仅持续了片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哈哈,想不到我们的安将军也会有被一个弱女子辩到无话可说的一天。”
王道凡大步走了进来,对着安子澄和煦地笑道。
安子澄见到王道凡立马起身行礼道,“见过丞相大人。”
王道凡摆手道,“安将军不必多礼。”
两人落座之后,王道凡便屏退了云湘与云瑶。
“说起来倒是让安将军久等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因为去落凤坡看了一局棋,耽误了时间。”王道凡一脸歉意地说道。
安子澄闻言心中咯噔一下,不禁有了一丝慌乱,“不知那一局棋胜负如何?”
“我看了一半就走了,不过反正结局是已经定了。”
安子澄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被王道凡看在眼里,王道凡笑道,“安将军也不必担忧赤龙军的事务繁多,因为你的赤龙军已经全部阵亡在了落凤坡。”
王道凡的话语无疑是一道惊雷打在安子澄的头顶。
“丞相大人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安子澄一脸疑惑道。
王道凡也不急着拆穿,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既然你还不愿意放下对我的戒备,那我就把话挑明吧。你可知我为什么拦着你,不让你去落凤坡?”
安子澄慢慢思索着王道凡的话语。
在姜凤青带着林天佑去往落凤坡之前,王道凡就发来邀请,让他去凤来楼相见。
这才导致他没办法亲自带领赤龙军相助姜凤青。
这也是安子澄之前一直疑惑的事情,为什么王道凡早不邀请,晚不邀请偏偏在这个时候邀请呢?
于是安子澄老老实实地说道,“确实不知,还请丞相大人告知。”
“因为我不想让这局棋这么快就结束。”王道凡缓缓说道。
安子澄显然不能理解王道凡所说的话,皱紧了眉头。
王道凡站起了身,“依着姜凤青的性子,大势已去,他肯定不会选择苟且偷生,而且周若逍也不会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不过林天佑一向谨慎,肯定会给自己留条后路,应该有七八成可能躲过周若逍的追杀。等到周若逍带着姜羡风进了长安,那么这长安也就会冷清下来了。
但是我这人就喜欢热热闹闹的,这冷清我是真的受不了。所以啊,我就想着保住你,看看哪天林天佑这小子能不能再带着你再回一趟,让长安再热闹起来。你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
说完,王道凡走到安子澄面前,俯视着他。
安子澄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起身与他平视着。
“你觉得这现实吗?”安子澄叹了口气,说道。
要说现在姜凤青敢带着人去拦周若逍的队伍,那也是因为新皇还没有登基,没有掌握天下权力。
可要是人皇登基之后,坐镇长安,那还真不见得有人敢带兵攻打长安。
单单是一支燕默的燕卫团就足以踏破十万铁骑。
安子澄知道林天佑是个胆大之人,可他并不觉得林天佑是个愚蠢到会去送死之人。
“可人活着不就是要有点不切实际的想法吗?”王道凡叹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难道安将军输了这一局,就没有了东山再起的希望了吗?”
安子澄无奈道,“你见过哪个赌场会让没有一点筹码的人进去?”
“赌场也是允许赌徒在赌桌上赌上自己的命!”
王道凡一双澄澈的眼直视着安子澄。
过了片刻后,安子澄坐回了椅子上,“姜凤青和我说过,你很不一样。”
王道凡好奇道,“大皇子认为我哪里不一样?”
安子澄道,“他说,一般官场上的人,无非求公,求私两种。求公的人,兢兢业业,只想着为百姓谋安居乐业,为国家谋兴旺发展。求私的人,蝇营狗苟,只想着锦衣玉食,沉迷财色享受,谋求更高的职位。
可是丞相不一样。你既不是求公,也不像求私。”
王道凡微眯双眼,淡淡说道,“哦,是吗?”
“要说是求私,丞相大人的府邸至今是那般朴实无华,而且依着丞相大人这么多年在朝堂的威望,以及自身的深不可测的实力,我想,就算是自己坐上人皇的位置,恐怕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吧?
可是要说是求公,那么在当初大皇子与二皇子的争斗中,丞相大人也不该一边倒的帮助二皇子将大皇子逐出长安了。”
安子澄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不知道丞相大人对此有什么高见?”
王道凡呵呵笑道,“我说我是因为太无聊了,所以想着和人下盘棋,解解闷,你信吗?”
“那不知,丞相大人是和谁人下棋?”
“我也不知道他是在九州大地的某个角落,还是已经去了九霄云外的虚无缥缈了。”王道凡的眼里闪过一丝回忆之色,“当然,也有可能他早就死了,棋局之上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自娱自乐。”
安子澄愁眉紧锁,他并不能理解王道凡的话语有何深意。
“我并不需要你能理解我的话,我救你,也就只是不想你这颗棋局上的弃子,就这么出局了。”
“可是既然已经是弃子了,为什么丞相大人还要出手相助呢?”安子澄追问道,他想弄清楚这位早就已经达到了权力巅峰的丞相大人,如此处心积虑布局的原因。
“或许也是为了图个心安吧,毕竟我是亲眼看着这个国家一点一点从一无所有到今日的辉煌,如今要亲手将它摧毁,还真有点下不去手啊。”
王道凡略带感慨的话语却令一旁的安子澄大吃一惊。
姜国的丞相居然要亲手摧毁掉姜国!
这话要是说出去,恐怕没一个百姓会信。毕竟姜国得以长治久安,很大一部分功劳就是丞相王道凡的。
要说谁最不想看到姜国走向毁灭的这一幕,恐怕王道凡就是其中之一。
可这话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安子澄听得真真切切。
没等安子澄惊讶太久,王道凡的脸色再度平静下来,淡淡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走了。”
安子澄一愣,行了一礼,随即起身就要走出门。
当他的脚就要迈过门槛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走,能走去哪?
听着王道凡的话,他应该能猜到姜凤青必然是输得一塌糊涂,想必这时候周若逍已经带着姜羡风就要进长安登基了。
他派那赤龙军去伏击了周若逍,周若逍势必不会放过他。
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
半辈子在马背上度过的他,头一回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了。
“我见你是忠义之人,可你也该想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你如今输得一无所有,也不知何去何从,迷茫地走下去吧,或许风会带着你回到故乡。”
王道凡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传来,安子澄迷茫的眼神焕发了一丝生机,他一步迈出,走出了房门。
王道凡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喃喃自语道,“这个国家即将迎来一场风暴,这场风暴过后是无尽的废墟,野花野草会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钻出,我也不知道将迎来的是新生,还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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