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猜到了刘钰将来想要干什么,但刘钰既不说,康不怠也不问,自先去忙碌渔民的事。
刘钰则乘船去了一趟刘公岛,岛的地形实在是太适合作为海军军地了。
面对威海卫的一边是平坦的海滩,而面对太平洋的那一边则有起伏的山丘。
岛屿两侧也有高地,在面上建造几座炮台,就能确保停留在威海湾内舰队的安全。
当然,他是不希望有一天被逼到要靠陆军和炮台保护海军,只能停留在港口的海军等于不存在。
但未虑胜先虑败,还是要提前考虑一下。
他选定的第一个西洋敌人是荷兰人,荷兰人最擅长的就是突袭偷港。
派出快速的船只,在港口舰队没有出港的时候搞突袭。
对郑芝龙、在欧洲对法国人、西班牙人甚至英国人,都这么干过。
不可不防。
考察了一下炮台位置选择,又去岛上那口井泉看了看,尝了尝井里面的水,还行,不算咸。
岛上没有河,但有地下水。既然有一口泉,那么就可以打几口井。
爬到山顶俯瞰了一下刘公岛和附近的地形,忍不住感叹一声。
“锁钥渤海,东扼朝日,此地不失,华北无忧。”
居高临下地大致规划了一下,刘钰决定多花一点钱,建一所漂亮一点的刘公岛海军学校。
砖石的最好,预留出安装玻璃的窗棂,暂时先用纸糊住。
烧玻璃这样的基础工业还是要搞一搞的,胶东靠挖金子的富户这么多,正是一个可以支撑发展的市场。
碱即可用海藻灰法,也可以用江苏的芒硝吕布兰法,让军营和海军学校引领一下消费。
至于陆军军营,就大概糊弄糊弄,能住就行。
这一批陆军他把握不住,只是给皇帝练的,自然只是后娘养的。
…………
五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威海卫的军营里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敲响了起床的钟声。
六点钟起床,执勤值夜的哨兵跟着钟声吹响了军号,刺耳的号声虽然恼人,却也没有起床晚了受到的惩罚吓人,没有人敢睡懒觉。
作为候补军官的武德宫内舍未能升入上舍的学生,也作为刘钰之前在武德宫内舍的同窗,吴芳瑞很清楚这位“练兵使”大人的军纪有多严。
论身份官阶远远不如,论功绩人家早早砍过几百人,在威海卫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敢叫板的。
人的名,树的影。武德宫的魁首,自然要尊重,但真正让他们尊重的是在北边的战事,这几年已经传遍,更有不少人去慕名看了那位被俘的罗刹王义子,听了不少关于战争的故事,渐渐竟成了传说。
内心尊重,军纪又严,不得不遵守,也不敢不遵守。
起床钟声小气的那一刻,吴芳瑞迅速掀开新配发的被子,匆匆穿好了衣衫,戴上毡帽,跟着同寝的人一起跑到了外面。
作为自己这一班的轮值班长,完成了整队报数之后,依次向站在前方面无表情的刘钰报告。
按照新学的军礼,将手往胸前一横,用尽力气喊道:“报告,二班应到三十人,实到二十九人,一人因吃鱼吃的拉肚子,昨日已请假了。”
吴芳瑞知道下一步要做操跑操,这种做操前的报告已经成为每天必备的科目,自己这个轮值班长只当一个月。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报告声音不大,被刘钰痛骂一顿,连说了好几遍“听不见、大点声”,以至于有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刘大人在北边打仗把耳朵震聋了。
报告完毕,回到队列中,那几个随军的西洋乐手开始演奏军歌,各队都开始齐唱那首“排头兵之歌”。
“古代英雄不曾见,致命炮弹与铁丸。排枪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我辈青年均已见,铅弹乱飞亦昂头……”
唱完了歌,又要跟着轮值的领操兵做操、跑步。
吴芳瑞是良家子出身,虽然还未真正进过军队,但家里一直都是当兵的,对于军里那一套很是熟悉,却没听说哪支军队是每天都训的。
跑完了早操,一天才算是刚刚开始。列队回到营房门口,各个班回到自己的营房,西洋钟表各个营房都有一只,必须要在七点四十分之前完成内务。
端着杯子,挥舞着刚发下来不久的猪鬃毛牙刷,弄了些配给的盐和灰粉,刷牙洗脸的时候可以不那么严肃,同班的人闻了闻不远处食堂传来的味道,骂道:“又是鱼!娘的,五个月的时间,吃的鱼比之前二十年都多。离休沐还有几天来着?休沐日我请客,一起去城里下馆子。”
吴芳瑞仰着头,盐水在喉咙附近咕噜咕噜地唰了一会,呸的一口全吐出来,洗了把脸道:“离休沐日还有四天,早着呢。鱼不是不好吃,而是这做法实在是……诶,豆腐炖鱼、鱼炖豆腐、鱼糜丸子……那几个打渔的还真能打。”
吐槽完伙食,又冲着那几个还在那磨蹭的大喊道:“快点,快点!还得回去叠被子,一会又要检查被子的棱角。”
一想到还要叠被子,那几个磨蹭的也不敢磨蹭了,把脸胡乱摸了摸,就往营房里跑。
叠被子这种事,他们抵触归抵触,但是刘钰在大课上讲的很清楚:勤务是磨砺士兵服从性的砺金石。
培养服从意识是任何一支军队的必要条件,有了服从意识,才有良好的纪律;有良好的纪律,才能完成作战的意图;完成作战的意图,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己方的伤亡。
吴芳瑞记得大课上,刘钰还给拔高了一下,说对士兵的训练要求越严格,越“仁”。
因为纪律和训练能让军队获胜,是以为“大仁”,如霍去病;而如李广,与士兵同甘共苦,却连宿营训练都做不好,跟着他的士兵也得不到军功,这就是“小仁”。
况且本身也不只是只求知其然,而是要让这些候补军官们知其所以然。
连为什么要这么做都讲清楚了,固然每天做勤务很烦躁,却也不得不接受。
吴芳瑞心想,反正最多也就做一年。
一年后,自己就能去折磨别人了,折磨那些新兵或者后辈了。
想着一年后就能去折磨别人,吴芳瑞忍不住嘿嘿乐了起来,这叠被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只好摊开重新打理。
打理完了内务就去吃饭,果然如之前猜想的一样,馍馍配鱼虾蟹壳之类的糜丸子,但凡见过怎么砸这些鱼糜的,必然不会想把这些东西咽进肚子,小鱼小虾螃蟹之类混杂在一起砸碎,吃起来只是为了保证操练的消耗,当然关键是为了省钱。
几口闷完了饭,看看时间还早,跑去上了个厕所,和几个人蹲在那抽了会烟,眺望着海上正在试航的那艘曙光号训练船,这几个人都忍不住嘟囔起来。
刘公岛上的建筑暂时还在修,海军的那群人也在营房里住,两边根本不怎么说话。
这些新军的候补军官们瞧不上海军那群人:自己最起码是考入了武德宫的,那群人是落榜生。
然而自己的军装还是原来的样式,海军那群人却是新定制的军装,至少看起来比他们的蓝罩衣和毡帽要漂亮的多。
白裤子、深蓝大褂、肩膀上还有流苏,大褂据说是从南边买来的呢绒料子,看上去很华丽也很鲜艳。
他们这群新军军官们就寒碜的多,也不着甲,穿着兵政府发的军装,带着红缨的毡帽,现在连军官带那些第一批良家子士兵一共五六百人,连枪还没配齐。
单单从军服上看,他们这些当初考入武德宫的,竟像是后娘养的。
不过好在想想那些旱鸭子前些日子晕船上吐下泻的模样,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哎,吴兄,听说没有,刘大人说过几天又要考核。这一次是要分马、步、炮、工各班了。还要要选出一个‘参谋班’,据说只要二十个人。这参谋,你说是干啥的?”
吴芳瑞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但之前上课的时候,不是提过一嘴?说是日后要制定行军路线、预选战场、行军扎营、开战前制定各种方案以备选择?”
“那这不是和主将的职责重复了?”
问话的人也想到前些日子刘钰提起的话头,颇为不解。参谋干这个,那主将干什么?
“不知道啊。听那意思,好像新军的参谋部要制定计划,而主将只是拍板选择。所以这叫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可胜任?你我还小,刘大人自然不同,但若是换个老勋贵当主将,参谋部只能制定策略,但是控制不了军队。可能刘大人是这么考虑的?”
问的那人琢磨了一阵,也没想明白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就道:“不管怎么样,都得好好考。也不知道会考什么,就挑二十个人的话,也难说谁能选上。”
吴芳瑞又仔细琢磨了一下,说道:“要我说,这参谋班要学的,可能和普通班要学的不一样。可能参谋班是要学策略,而普通的学员只要学队列、劈砍、转弯、阵型?参谋班为将,普通班为哨总、守旅?”
几个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眼看着时间快到了,也只好散了去。
回到营房拿出棍子,又要开始每天例行的训练。
列阵完毕,吴芳瑞被点了名出来,刘钰没骑他的那匹白马,而是选了一匹棕红色的战马,冲着吴芳瑞喊道:“举起棍子,戳马的眼睛、嘴!”
“是!”
大声喊了一句,就看到刘钰骑着马往后退了退,然后忽然加了一点小速度朝着他冲了过来。
马的速度并不快,十几步的距离使得马匹根本提不起速度。
然而即便如此,等到马冲到吴芳瑞身边的时候,马匹雄壮的胸脯和高度,还是让他忘了刘钰说的命令,而是下意识地朝着旁边一闪身。
这一闪身,刘钰的鞭子几乎是同时落了下来,抽在了他的肩膀上。
“重复我刚才的命令!”
“是!举起棍子,戳马的眼睛、嘴!”
“那你躲什么?胆子这么小,还相当军官?重来!”
“是!”
百余名学员列队站着,吴芳瑞深吸一口气,举着棍子重新站好。
肩膀上被抽的那一鞭子还好,可那一句当着百余人面的“胆子小”,真是让他怒火中烧。
眼看着刘钰的马又一次慢跑过来,强忍着马匹强壮的胸脯带来的威压,大叫一声,朝着马的眼睛戳了过去。
这一戳,原本慢跑的马停了下来,在地上踢踏着蹄子,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人没躲,马却躲开了。
刘钰纵着马又退回了几步,这一次吴芳瑞的胆子也大了许多,站的更直,刺的更准,这一次战马先怂了,跑到他跟前的时候就想停住,最终也是绕到了旁边,擦了过去。
如此几次后,刘钰停下了马。
“既然一匹强健的战马都不能撞倒手里只握有一根棍子的步兵,那么,在吼声震天的战场上,面对装备有带刺刀滑膛枪的步兵,骑兵更不可能正面取胜。”
“你们日后作为军官,就要用这种方法,给你们的士兵讲清楚。又要用这种方法,让他们下意识躲开的想法消失。”
“到时候,我会随机抽查。现在,两人一组,开始进行这样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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