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钰不由紧张起来。
翻脸不认人简单,就戴进贤的数学水平,放在这个时代算是高手,但在前世上过学的刘钰看来也就那么回事,粗通微积分的水平吧?
可就算是翻脸不认人了,以后不来往了,之前交往甚密那算怎么回事?真要是将来出了事,会不会有人借机生事?
刘钰只觉得后背有些汗湿,嘟囔道:“是,儿子知道了。但西洋学问,确实有可取之处,若因此事,就断绝和西洋联系,恐对国朝不利啊?前朝徐光启如此才能,尚且盛赞利玛窦大才,且有《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书流传。如今天下,非只有九州赤县……”
刘盛叹了口气道:“我如何不知?之前绘制天下舆图,此等大事,兵政府职方司竟无一人能主持,只能让西洋传教士来做。舆图之事,国之命门,岂可轻易与人?可也没有办法,咱们不会。法兰西国传教士测绘的天朝舆图,那我天朝关隘、山川,法兰西人尽知矣!”
“测算历法,钦天监内无人能敌,只能哭喊‘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却又何用?一如《西游记》里车迟国斗法,赌命一斗推算日食,结果钦天监内国朝人全都赌输了,赌输了却又耍赖不肯死,我国朝颜面都被丢尽了。”
“前明《万历野获编》就说,国初学天文有历禁,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难道我不知西洋学问却有可学之处?可如今那罗马教廷遣人来此,措辞高傲,不准国人教徒祭祖,更要求全面开放诸城允许传教士自由来往。任谁,也不会允许的。”
刘钰也跟着叹了口气,前几年测绘天朝舆图的事他是知道的,靠的是法国传教士。
因为伽利略搞出了木星卫星做标准时间的经度测量法,世界上第一次出现了标准经纬度的地图,路易十四第一次看到标准经纬度的法国地图还曾吐槽过:科学家弄没的土地,比我打一场败仗都多。
法国又是出了名的“天主孝子”,教廷那边因为礼仪之争和大顺扯皮,法兰西则抓住机会猛派传教士,甚至里面还有法兰西科学院的院士。
父亲刘盛说我国朝山川关隘,法兰西人尽知矣……其实何止法兰西人尽知?连神罗各诸侯里一些没去过中国的传教士,都能整理绘制完整的汉地诸省地图,标注清晰。
测绘,是国之命脉。刘钰很清楚。
前世所有的民用地图经纬度都是火星坐标,严禁别国测绘本国地图,鬼子侵华也是先派人到处绘制地图。
大顺也不是没脑子,兵政府职方司本就是干这个的,兵部四司,职责之重不能假手他人,国朝不是不清楚。
可如今却只能依靠西洋人,因为本土测绘法严重失真。
山川地形,西洋人都留下了副本,将来都是隐患。
极大的隐患,但凡有一点办法,测绘地图这种事也绝不能交给外国人来做。
如今东西方的差距已经拉开,瞎了眼能够心算微积分、解出日地月三体问题的猛人欧拉已经崭露头角,即将一统后世数学教科书的符号江山。
西法党与守旧党的党争偏偏在这时候爆发了,罗马教廷又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双方不可能调和的。
父子两人相对而叹,终究刘盛还是挥挥手,示意刘钰离开。
“你记下就好,此事也不要外传。我刚刚给你的那本小册子,你回去也好好读读,大有裨益。”
“是。儿子记下了。”
刘钰摸了摸手里的那几张纸,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父子之间还用打哑谜吗?你直接说不就完事了?
躬身行礼,迈着碎步倒退到门口,推门离开。
“看来,朝廷是要禁教?”
…………
从外书房走到外面,刘钰心里颇为压抑,初秋的蝉更是叫人心燥,吱吱地叫个不停。
馒头还老老实实地在马厩旁等着他,离着老远就看刘钰低头耷拉角的,心里也是一阵不祥的预感。
赶忙走到身边,刘钰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忐忑不安的小厮。
“没事,和你无关,你大可放心了。”
“呼……”
馒头长松了口气,伸手抚着胸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我见三爷面色不好,以为又要跟着三爷挨打呢。既是无事,那小的先去泉柳居知会一声,也免得那些人担忧。”
“嗯,好。我就不去了,有些事,没心情吃酒了。你也别说我不去了,就说……”
“这些话还消三爷教?我就说三爷被国公叫住,询问学问。”
刘钰见他机灵,笑着从怀里摸出来一小块碎银子扔过去道:“正好,今日初八,护国寺有庙会。你就去玩耍吧,我今日也不出去,没你的事了。”
这是自己的心腹之人,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待遇自然不同。
馒头接过钱,行了礼,见刘钰还是愁容满面,关切道:“三爷心情不好?”
刘钰点点头,心说心情好的了吗?看着四海升平,实则天下剧变,老子又不想混吃等死,更不想让大顺重蹈百年后的屈辱,可思来想去,只能叹一句道:“无奈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吧。”
馒头不再多问,自去马厩里取了马匹离开。
刘钰心情不好,有些事需要想清楚,只好先回自己的住处。
他还没成家,也没有什么职位,如今还在国公府的内院住着。国公府虽大,可印在骨子里的记忆不会变,还不至于找不到自己住在何处。
慢悠悠地穿过了外仪门,又是一个二十多丈宽阔的院子。正面是个五间开的大前厅,不过这也不是国公府的正房。
沿着满是花草的小路过了前厅,又有一道仪门,这是内仪门。
进了内仪门,再往前,才是国公府的正堂,七间开的厅堂,这是公侯府特许的制式。
士农工商之下,商人再有钱也不能盖七间开的正堂。那是僭越,杀头之罪。
照常来说,或是皇帝降旨、或是公侯来访,这正堂才能用,平时也就是个摆设。
刘钰住的地方还远,正堂这里有个穿堂,过了穿堂向右走个百余步,再走过两个院子,才是他住的地方。
礼法制下,兄弟姊妹之间不能一起厮混太久。一旦到了青春期,就必须要分开住。自己的姊妹们都在正堂后面的一些院落里,母亲也在那边,方便照顾教育自己的姊妹们。
都说脏唐臭汉,其实公侯府里并不太在意,主要是怕更进一步,直接弄出“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的骨科故事。
这里的规矩和前世截然不同,虽然文字相近,但其实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刘钰终究还不太习惯,只能慢慢适应。
挪到自己的小院,院落里有两株白果,阳光洒落,投下点点斑驳。
几个小丫鬟正在那洒水,还有两个小丫鬟提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成团的面筋,正在那沾知了,大约是怕恼人的蝉鸣搅扰了公子的清梦。
才进门,一个穿着青黄裙的丫鬟便迎了过来,不等刘钰吩咐,就先打来了洗脸的水,手里拿着毛巾站在一旁候着。
“三爷今儿这酒怎么吃得这么快?”
小丫鬟站的极近,吐气如兰,平日里也含些薄荷叶,丝丝清凉,吹的刘钰痒痒的。
不等刘钰回答,丫鬟便将毛巾递过来,让刘钰擦了擦手。嗅了嗅刘钰呼出的淡淡酒气,收回了毛巾,倩笑道:“早知道三爷去喝酒,预备下了北边贡来的枫桦露,放的凉了,正好喝,去去酒气。”
边说着话,柔夷嫩手拖着毛巾,婀娜着身体去准备枫茶了。
脸上似乎还残留了一些女孩手指上的香粉味道,回身看着另外几个服侍的丫鬟,刘钰扳着手指抻了个懒腰,骨头咯咯作响。
心想这样的日子过着,怪不得勋贵们堕落的如此之快。都说在武德宫上学,一年要刷够一百天课时吃住在武德宫,否则评不到上等,可即便这样一些勋贵子弟都觉得苦。
感受着身边莺莺燕燕的小丫头,刘钰似乎有些感同身受了。这样的日子过着,谁愿意去武德宫刷课时啊?不堕落才有鬼呢。
刚才那个侍奉丫鬟,名叫雨燕,长得极为标致,是母亲特意安排过来的。
这几年西洋的一些东西传入九州,既有诸如玉米土豆之类的作物,也有玻璃钟表之类的工艺品,但还有从美洲传过来的梅毒。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母亲是担心刘钰出去沉迷花柳,所以特意选了一个娇俏的丫头,盼着能让刘钰多留恋家里的,少去花柳巷。
倒不是说贪花恋柳是坏事,只是怕染了杨梅大疮,那可不好。
可等雨燕来了一阵,母亲一问,雨燕便说三公子平日里要么看书、要么撸石锁,倒是对她从不动手动脚、知守礼仪。
按说这是合乎“诗礼”的好事,可母亲一听却心急如焚。
贴身丫鬟派来,本就是为了公子们发泄用的,只要别信那些话本上的鬼话用平等的身份和主子谈情说爱就好。谈恋爱要打死赶出,但是玩一玩,家里还是支持的。堵不如疏,自家丫鬟至少干净。
雨燕也不是不明白刘钰母亲的意思,可又拉不下脸使些狐媚手段,只盼着哪一日水到渠成。
刘钰母亲听雨燕这么一说,这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对着个貌美如花的丫鬟却无动于衷,莫不是儿子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还是说儿子年轻,倒不喜欢这样水灵灵的丫鬟,却喜欢那些熟透的妇人?若不是碍着颜面,只怕早就把个府中出名风流的厨娘给安排过来了。
只好又安排下人私下嘱托了雨燕几句,都是些面红耳赤的话。既存着这样的心思,挑选的雨燕也自是人间绝色,更是乖巧可人。
这时候雨燕已经沏好了茶,又放了一些北边苦寒之地进贡的枫桦露,清香满屋。
刘钰喝了一口带着枫桦味道的茶,余香满口,倒像是嘴里含着满山枫叶的秋天。
含下了这口清茶,细细打量了一下雨燕。
十六七岁的年纪,瘦削的肩膀,腰身如柳,眉眼如黛,嘴角下还有一小点细腻的美人痣,眼神清澈,确实是个美人儿。
雨燕也注意到刘钰在打量自己,也没有脸色一红羞涩低头,做个笑脸,心道今日三爷却转了性?
难不成那些说三爷有龙阳之好的传闻却是假的?
刘钰回忆了一下,暗骂之前的自己真的是审美观绝逼有问题。
自己绝没有什么断袖分桃的癖好,只是跟着几个纨绔子弟去过一些风月场所。
与那些久在风月场里的女人厮混过,导致年纪轻轻竟喜欢上那种丰腴松软主动调笑的女子,风月场里的女子那可真是风情无限。
雨燕虽生的好看,可在之前的刘钰眼里,那就是个没长成的酸果子,吃起来牙酸没有滋味,远不如软糯糯的熟桃子好吃。
之前他是宁可对厨娘熟妇的腰臀冲动莫名,也不会对雨燕这样的涩果子有半点兴趣的。
此时换了心,再看就觉得颇有味道。又打量了一阵,看到雨燕脸都有些红了,他这才挪开目光。
雨燕心里咚咚乱跳,声若蚊蝇地问道:“三爷是要午睡?还是看会子书?”
一说这个,刘钰也想起来了正事,父亲给自己的几张纸还不知道写的什么呢,便示意自己要去写字。
雨燕跟着刘钰久了,见刘钰进了书房,赶忙去研墨。刘钰进到书房,看看书架上摆的书,自嘲地摇了摇头。
“原来我的文化水平还真不低呢?”
自嘲地笑了一句,目光扫过,只见书架上摆放的书还真有些水平。
前朝徐光启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泰西水法》,这都是汉译本。
除了汉译本外,居然还有半卷手抄本的薄伽丘的《十日谈》。
看到这些书,刘钰更加确信自己之前那个“不务正业”的传闻不虚,和西洋传教士之间的交流不少,居然连拉丁文都懂不少。
而且从这几本书露出的信息量来看,自己结交的西洋人里面,怕是五花八门,不只是耶稣会传教士那么简单……
没听说哪个传教士可以看《十日谈》,这与和尚看《灯草和尚》有甚区别?
除了这些诡异的西洋书之外,剩下的就都比较正常。
一套前四史,一堆《李卫公问对》、《六韬》、《三略》、《蔚缭子》等兵书,一支前明的“鲁密铳”火绳枪。
鲁密者,罗马、罗姆、鲁米利亚……其实就是奥斯曼土耳其。
毕竟绿罗马也是罗马嘛。
明末的时候,鲁密铳就已经有些落后于西欧了,路子走的有点歪。
这是大顺五营精锐的制式装备,然而此时英国已经快要量产用到鸦片战争的褐贝斯了。代差已然浮现。窥一斑而见全豹,对于大顺的军力、阵法,刘钰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此时雨燕已经研好了墨,笔架上除了有写字的大小毫外,居然还有一套用来书写洋文的鹅毛笔。
书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自鸣钟,自鸣钟旁还有一块产自威尼斯的玻璃镜子,旁边摆着一个如同楚王宫中细腰女子般的汝窑美人觚,里面插着一束鲜花。
桌上香炉里缓缓冒着一些紫色的烟气,不知道熏的是什么香,嗅起来很淡,正好压住了墨里面淡淡的怪味。
雨燕就站在一旁,乖巧地扇着扇子,小心翼翼生怕风太大吹的刘钰不舒服。
坐在书桌前,刘钰取出来父亲给他的那本小册子,扫了几眼,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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