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远高个细腿,远看像麻将牌里的幺鸡。这只幺鸡,是宿舍里最有富二代气息的同学。
那时大学校园里还没有富二代,因为富一代还在奋斗。像狗子家虽然富裕,但狗子算不上富二代。狗子家当时连私家车都没有,凭狗子脚上那双耐克鞋,他的成分是不能划入富二代的。阿远呢,虽然也不是正宗的富二代,但比狗子更像富二代一点。
有一天,阿远收到一封欧洲来信,结果,从信中飘落了一张一百美元的绿钞票,让看到这次飘落的方自归,双眼发绿。因为在黑市上,当时这张绿纸可以轻松地换成一千块人民币,然后可以轻松地换成一千块油汪汪、香喷喷的大排。通过这次经历,方自归深深意识到,亚当斯密说得对,国际贸易确实是一条致富之路。
阿远跟上海很对付。
那天上午参加完招新,下午室友们相约去逛市中心,有些马不停蹄。因为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只有单休日,宝贵的周日必须要尽可能多做事。所以这次逛街,八位室友倾巢出动,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盛况了。就在这次游览的过程中,阿远的高光时刻到来了。
阿远自幼父母离异,父亲带他在南昌,母亲带他哥哥在上海。阿远母亲移民芬兰之前,阿远中学时多次在假期里到母亲家小住,他对上海就比较熟悉了。
去市中心的路上,总是比较坎坷。方自归在公交车里晃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听到报站说下一站是外滩,暗喜外滩已经到了,人民广场还会远吗?谁知报站话音刚落,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方自归蹙眉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群,人人神态安详,只好摇摇头,忍了。方自归心想,第一次乘上海公交车,也是在外滩附近有人把持不住,在车内放了一个不鸣惊人的屁,这一次……莫非,外滩这里装了一个开关不成?
汽车喘着气终于到了终点站人民广场,众同学赶紧下车喘气。
八个人的计划是先逛一下人民广场,接着去福州路逛书店,然后沿南京路走到外滩,最后在外滩看夜景。这个旅游线路,还是六分之一在开学典礼上推荐的。
当时的人民广场,给人民的观感就是一个乱哄哄的公共交通枢纽,于是同学们立即调整计划,大家直奔福州路。
福州路上,书店众多,大家最后选择逛一家大书店,便在门口约定好集合时间,一哄而散。
方自归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书店,走进来粗略看了下地形,立即决定,不能像在县城那样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搜索了,必须要突出重点。于是,方自归在询问过店员后,直奔自己想去的方向。
方自归对经济学和哲学类的书籍感兴趣。初中那个崇洋媚外的思想品德课老师曾经说,哲学是科学之母,是认识世界的工具。这说明,哲学首先是女人,否则成不了“之母”,对女人和世界都非常好奇的方自归,也就对哲学好奇了。高一高二时,方自归照罗素那本《西方哲学史》的顺序看哲学家们的代表作,看完黑格尔该看马克思的,可这时高三到来了,方自归只好暂时搁置马克思,专心对付高考。如今上了大学,又可以重新把马克思捡起来,方自归便想买那本声震寰宇的《资本论》回去看看。
方自归没在书架上找到《资本论》,只好问柜台。店员去查,一会儿店员果然拿着厚厚一本书来了。
“最近这部书卖得比较好,只剩下最后几本,都翻的比较旧了,你看行吗?”店员道。
方自归接过书一看,果然不是崭新的,内页也有折过的痕迹。
“旧书了,有打折吗?”方自归问。
“我们国营书店,没有讨价还价的。”
方自归思量片刻,心想来一趟福州路不容易,外滩那边儿还装了放屁的开关,虽然这个关没有嘉峪关和山海关名气响,也挺厉害的,便决定把书买下来。店员一边收钱,一边对另一个店员说:“挺奇怪的,库存的一千本《资本论》,最近被一抢而空。”
集合时间到,众同学到齐,大家各有收获。接下来,一行人沿湖北路向北走,快到南京路路口,却被警察拦住了。原来是交通管制。
这时,路口已聚集大量路人,听到七嘴八舌的议论,同学们才知道是日本天皇访问上海。这是有史以来日本天皇首次访华。
“日本天皇?!”对日本人反感的丁丁很诧异,“他来上海干嘛?”
“诶?这次运气好,说不定我们能看到天皇。”韩不少说。
“有什么好看的?”对日本人也反感的方自归说,“他长得能有阿远帅吗?”
反正走不了,大家到湖北路上的一个小店吃面。吃完面再去南京路,交通管制解除了。这时,夜幕也已笼罩了整个城市。
天色已晚,天皇已远。南京路上,游人如织。
璀璨的霓虹灯点亮一路,绵延到远方,好一个十里洋场。
大家走了一段,狗子评论道:“原来上海还系有好地方嘛。”
阿远解说道:“这里是上只角,当然不一样啦。”
方自归问:“什么是上只角?”
阿远就给众人科普上只角的前世今生。
听完讲解,方自归说:“可惜上海这么大,上只角这么小。”
狗子道:“但系看这些建筑,我产生一种感觉。就系上海五十年前就有这么雄伟的建筑,可见当年的上海,真系不简单。”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边逛边聊,看灯看景也看人。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巨型条幅垂挂在一栋楼的外墙上,上书五个大字——先施回家了。
狗子问:“先施回家是什么意思?”
兽不管旅行走了多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追问:“先施是不是美女?”
阿远道:“先施是公司。”
方自归问:“就是说百货公司回南京路了,是这意思吧?”
阿远解说道:“应该是这意思。先施是中国百货业的鼻祖,当时的四大公司,就是先施、永安……还有两个名字记不起来了。解放后,这些百货公司关门的关门,公私合营的公私合营,公司都没有了。先施回家了,大概是先施又回到南京路开店的意思。”
众人走到华联商厦,一清点,发现韩不少不见踪影。这南京路人山人海,哪里去寻,也便随他去了。阿远介绍说,华联商厦前身便是永安公司,同学们门口一看,确实热闹,便决定进去见识见识。于是大家约好碰头时间,便各自去逛。
方自归和国宝在一起瞎逛,从底楼走到了顶楼,又从顶楼往下走。眼看两人就要走到底楼,方自归不知哪根筋搭错,在楼梯还剩几级时,突然纵身一跃,落地时胳膊本能地一张,胳膊肘竟然就撞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胸口上。南京路这地方,摩肩接踵,看来是不适合放飞自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方自归感觉这一下撞得不轻,赶紧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被撞男人的脸上,先出现了一定的痛苦表情,接着他咧咧嘴,揉揉胸,然后一言不发,扬长而去,把惊讶的方自归甩在了原地。
“动口不动手啊?”国宝说。
“根本,”方自归深情地目送那男人远去,“连口都没有动。”
时间到了,七人在商厦门口聚齐,只见阿远买了件夹克,其他同学什么也没买。
大家照原计划往外滩走,一路上说说笑笑,突然注意到正前方走着一对情侣。女的身材婀娜,穿一条黑色紧身裤,男的一只手搭在姑娘的纤腰上。
老夏笑道:“弟兄们注意,前方有情况。”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姑娘的纤腰和腰上的那一只手上,此情此景,导致大半天没喝水已经口干舌燥的兽,突然口腔不干燥了。
老夏又笑道:“我猜走不到外滩,那男的准会摸女的的屁股。”
众人道:“不会吧。”
兽嚷道:“俺不信。”
结果,情况急转直下,老夏和兽都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最后老夏提出了解决方案:“打赌?赌一块大排?”
兽不甘示弱,“赌就赌!”
这时大家兴趣都上来了,目不转睛看那男人动作。只见走过了一个路口,又走过了一个路口,男人没有行动。
再往前走,就是外滩了。
同学们尾随那对情侣下了人行隧道。看情形,老夏要输了,因为穿过隧道就是外滩。走着走着,臭小子们突然注意到,那男人的手竟然真的在移动……再走十几米就出隧道,男人的手依然处于那姑娘的无效部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好像施了魔法一般,那男人的手,终于妥帖地按在了窈窕淑女的臀部上。
“哈哈哈……”隧道里传出来一阵爆笑。
情侣被吓了一跳,男的移开魔爪,转身一看,一帮臭小子正笑得前仰后合,莫名其妙。
夜晚的外滩,流光溢彩,像一串宝石项链挂在江边。不过,更震撼同学们的,是情人墙。
江边的一堵情人墙密不透风,摩肩接踵,蔚为大观。这样的奇观,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绝对有实力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大家真是大开眼界。
众同学回到宿舍,发现韩不少已经躺在床上了。原来,韩不少逛南京路时,看到一家店挂出“本店人流太密,请等片刻入内”的告示,起了好奇,便钻进去瞧瞧,才发现这是一家卖土特产的超市。超市是新鲜事物,韩不少的老家没有,在上海也是刚刚出现。韩不少就在里面东摸摸西看看,甚是得趣,钻出来,便找不到大部队了。
“全部东西自己挑,自己捏,自己拿,没有店员来烦你,生意好得不得了。”韩不少在半夜谈时分享,“原来买东西还可以这么爽!”
这一夜,大家对于此次进城的见闻各有分享。
老夏分享的是经济现象:“说什么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怎么可能呢?虽然南京路很漂亮,可上海破破烂烂的地方太多了。”
方自归分享的是文化现象,他把在华联商厦撞人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其实坐船来上海的路上,我跟人打了一架。今天这个事情我很震撼,我突然觉得,上海人娘娘腔,恐怕是素质高的表现。像在东北,动不动就打架,小事搞成大事,不如像今天这样,揉一揉就走了好。”
丁丁道:“别埋汰我们东北人,东北人不都那样。”
方自归道:“我在陕西的时候,我们院里那三栋楼叫东北楼,因为住的大部分是东北人。我们这东北楼,在当地就以打架闻名。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院里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大孩叫志阳,志阳其实打架算比较少的,但有一次跟消防厂打架,志阳也参与了。结果,混战的时候,志阳捡了块板砖拍到一个人天灵盖上,那人当场倒地,然后被送进医院。刚打完架,志阳还吹牛逼,说我要么不打架,要打就打死。结果三天以后,医院里传来消息,那个人真的死了。虽然志阳未满十八岁,但是也正好碰上严打,志阳就被警察抓走了。后来我想想,就觉得不值。一时的冲动,为什么要用毁掉的一生来偿还呢?”
阿远笑道:“所以还是上海好,绝不会动不动就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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