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叶子陵被叫到老爷子的办公室,莫名其妙地听了一个故事。
姚弛不管弟子们怎么想,开口就回忆起了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啊,有个本科同学,和我考了同一个导师。”
“……”这画风不太对?
“我们即是本科同窗,又是硕士同门,我对他也算比较了解。他为人聪明上进、勤勤恳恳,对待课题很有想法,做出来的东西也挺多,光硕士期间就独立发表了3篇高水平论文。”说到此,姚老还顺带吐槽了一下他们俩,“可比你们这些崽子厉害多了。也因此,他觉得自己很牛了,心高气傲看不上导师,研二的时候就一心想考去外校,做当时某位著名院士的弟子。”
“他提前联系好了院士,但当年报考人家的学生非常多,录取是择优录取,没有考试,是导师推荐制,我硕导也很愿意推荐他过去。”
叶子陵对这种鸡汤式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听得有些无语,但她很捧场道:“这不挺好么?”
姚老笑眯眯地道:“是啊,都挺好的。可是他就是不满意,生怕别人的履历比他厉害,到处打听人家做什么研究方向,发了几篇文章,是什么期刊,影响因子多高。最后整个人都精神紧张,一旦听说人家名下有三篇文章,整个人都焦虑暴躁了。”
说到此,叶子陵心里就有谱了,觉得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和他们两人这件“借鉴”有点关系。
还以为是陈年老鸡汤洗脑,原来是借喻。
果然,姚老继续回忆道:“其实,以他的资质、成绩和学术劲头未必会录取不了。但他起了其他心思,他当时也才研二,拼尽全力搞数据想再发一篇,也正好,当时因为他做的不错,承担了研一学生的课题指导。”
他语速缓慢,咬字清晰,摆明了要谈一整晚的心。
叶子陵心道,得,要不晚上考虑睡宿舍算了。
她自己听得走神,然而周郁此时却真的听进去了,那副开水烫死猪的样子也收敛了起来。
姚老把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有点欣慰。忆起当年,一副唏嘘道:“他学术做的好,那位学生课题定下来之后就以他为榜样,做实验也是勤勤恳恳,手里但凡有点数据就发给他看,求他指导。他确实教会了那学生不少东西,但——”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但研一的学生,即使手里有数据也不知道如何写文章,于是他把数据整理了一下,很好心地说自己帮他写。他写文章速度很快,不到两个月就已经润色完成,瞄准了期刊直接投了稿。”
“杂志很不错,两周之后就收到了投稿回复说要送去外审了,那研一的学生兴致勃勃地收到了邮件,点开一看傻眼了,他不是一作,不是共同一作,甚至不是二三作,而是排到了四作之外。”
“一作是谁不用我说了吧?”姚老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继续讲故事,“二、三作都是和审稿有些关系的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几位同行评议的修改意见已经到了,小修之后很快就见刊了。”
姚老头这一招很能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看似只是讲故事,但对但凡要点脸面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当面被抽耳刮子。
周郁的脸有些火辣辣的,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扫到了放在腿上的手机。
他进来之前开了静音,但又怕小晴联系他,于是刚刚坐下的时候就把手机掏出来搁腿上了,这样短信来了也能及时看到。
小晴的网名叫做“晴空海蓝”,本人姓徐,名叫徐之晴,自从他们建立关系以来,小晴时不时会联系他,最近几天尤为频繁。
一条信息静静地躺在屏幕之上:“你确定了吗?是那位小姐姐吗?啧啧。”
“是她,没错。”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周郁并未去向谁查证,但他直觉那个是叶子陵的微博小号。
又发来一条:“真是好替你气愤哦!那样的女人怎么配和你同门!”
“你赶紧先发个文章,我姐姐已经联系了国外的教授,他们正缺人呢,等你文章一见刊,就能立刻发邮件了!”
“你加油哦大科学家!不要被这点小困难打倒,么么么。你先忙啦,我再帮你去催催姐姐。”
周郁脸上的那点火辣被这最后的两条信息消除掉了,他看到“科学家”三个字,激动地几乎有些手抖。
姚老坐在会客桌对面,只能看到他状似愧疚地低着头听故事,并不知道他桌下的小动作。
于是姚弛自己讲得很high,而两个弟子一个正做着成为伟大科学家的梦,另一个正在寻思着今晚在哪里睡觉。
叶子陵决定今晚如果超过十点,就给狗男人发条短信叫他帮忙照顾cell,自己回宿舍睡,不想在路上来回再折腾,她现在太困了,但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四十五分。
她学着周郁,把手机放桌下给狗男人发了条信息,恍惚间又听到姚老说:“当然,文章谁写谁就是一作,这本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他也没和师弟沟通,自作主张署名了自己一作,二三作也给了别人。师弟当时年轻,虽然去找了他讲理,但文章都发了,也无计可施,我们导师并不清楚里面的猫腻,再说因为排名的事情撤稿,说出来也不好听,于是这件事最后就不了了之。这些故事,我都是毕业以后才知道的。”
被强行灌了半碗鸡汤,却原来是毒鸡汤,这故事这种走向,难免会让人心生不平。
但叶子陵也知道,学术圈的这种事情,她听到过不下十起,人物变了、故事情节有差异,但大同小异,本质都一样。
她用手撑着下巴,捧场道:“后来呢?”。
“他顺利做了院士的弟子,博士几年读下来也很顺。”姚老一句话说了。
听到此处,叶子陵有点无语了,按照正常逻辑,这人不经沟通霸占了人家的数据,这以后还怎么混?但竟然一直顺顺利利的,这画风怎么会如此偏离主题?
叶子陵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看了周郁一眼,只见周郁怔怔地低着头,嘴角带着诡异的微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姚老似乎知道他们所想,笑道:“很多故事就是这样结束的,你们以后就会知道。但是——”老头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这件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
叶子陵:“……”
周郁:“……”
这讲故事还带制造悬念的。
“他博士发的文章数量也不少,确实是个做科研的料,毕业后顺利留校,有了时间和资历之后也担任了一些行政职务,这么多年年来越做越好,直到大前年——他想要评选院士,资格很够,材料也递交了过去。”
叶子陵心中一动,想起了之前看的一个圈内新闻,故事的关键可能就在这里了。
姚老的声音不急不缓,很有几分语重心长,至于愿不愿意领会,权看个人了。
聪明的人仅仅听别人的故事就会反思己身,共情能力极强,思维能力也不弱。
导师一片苦心,奈何现在的小朋友对这种说教简直恨之入骨,一个两个都有自己的想法,并不理解他的苦心。
“他这些年获的奖、发的文章、评选的年度人物等等,光材料就堆了半张桌子。但可能一路上来不知道动了多少人的利益,破坏了多少圈里的底线,材料递交之后被多人陆续举报,说他多篇文章涉嫌剽窃、造假,那个时候,因为有多人质疑,杂志把相关的文章拿出来重新找人进行评审,果然发现了数据的各种问题。之后又连带着扯出很多人和很多事,墙倒众人推,他这些年估计也是没少做令人家看不惯的事情,后来连自己的学生也在网络上讨伐他,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你说他的研究就真的都一文不值么?那倒也不是,他早期是真的潜心研究,那些文章也称得上是专业基石,否则也不会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只是……哎。”姚老叹息一声,道,“捷径走多了,难免失了初心,后期心态变了,为了文章不折手段,竟然开始伪造数据。”
“现在有些单位的相关研究,都是建立在他的文章基础之上,他那些被撤稿的文章这么多年下来引用率高的离谱,这让人家情何以堪?投入那么大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做不出东西来,结果竟然是被前人的研究给误导了。”
是真的惨。
虽然故事主人公确实令人唏嘘不已,但姚老头依旧慈爱地看着两个小弟子。
叶子陵再次捧场总结道:“我们所有的研究都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哪里会知道巨人的肩膀说塌就塌……原来学术明星也是说翻车就翻车。”
姚老师对她的用词很无奈,叹息道:“他本人已经不在学术界了,至于生活的怎么样,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故事结束了。
姚弛指望着两人能主动说些什么,谁知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没开口。
叶子陵也就罢了,毕竟是个陪听的,可是小周难道就一点也没有触动?
周郁整场都在低头反思,姚老爷子带着鼓励的目光看向他。
谁知周郁语出惊人,有想法,但想法和刚刚的故事没半毛钱钱关系,他直接说:“姚老师,我研二要出国,我明年上半年会申请国外某大学的实验室,需要您的一封推荐信。”
“……”
姚弛很无语,叶子陵也是一脸震惊。
正在此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三人转头看去,门外站了一个身高腿长身穿一身黑色大衣的帅哥哥。
姚弛意外:“小颜?找我有事?”
叶子陵心里一跳,只见颜以轻人模狗样,瞟都没瞟两学生一眼,道:“姚叔叔,这么晚了还在办公啊?我打扰到您了吗?外公带了点东西,我顺路,正好送过来。”
叶子陵一颗心“噗通”一声落下去,她这种怕两人感情见光的举动被颜以轻的余光扫到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她这种谨慎的行为至少避免了日后很多麻烦,但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嫌弃。
他就这么见不得人?
“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听说你工作忙,让别人送来就好。”姚弛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看见了喜欢的小辈,瞬间把学生们的这点事抛到了脑后,转头道,“你们俩先回去吧,回头再说。”
两个弟子迫不及待地要跑。
叶子陵与颜以轻擦身而过的时候,只听狗男人小声道:“在车里等我。”
他的声音很小,但颜以轻走路时故意撞了一下她,袖子下面的手趁机挠了一下她的掌心,又借着这点空挡把这句话送入她耳中,叶子陵只觉得耳边酥酥麻麻一阵电流,她一个激灵,立刻加快了脚步。
心里暗骂他为人轻浮,长辈面前就敢这样,但心里却是被这种行为狠狠挠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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