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六、辰时、青衣卫议事堂】
徐恪一想到六月初一便是天地巨变之日,不免心中怔忪不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多时,终于抵不住睡意如潮,便也昏昏睡去……
一夜无话,翌日天明之后,他早早来到青衣卫上值,交代了两个百户去抓人审案,自己则坐在公事房内看书。过得一会儿,卫卒来报,说道都督有请,令他即刻前往议事堂。
徐恪来到议事堂,只见青衣卫都督沈环与其余的几位千户业已在议事堂会合,几个人有说有笑,显然气氛极其轻松融洽,而端坐于议事堂上首位的,正是内廷大总管高良士。
见人已到齐,高良士便高声宣旨,敕令李君羡为新任青衣卫巡查千户,官阶从四品,并恢复“五莲县公”之爵名,天子在诏书中对李君羡的文才武艺、学养品性均大为褒奖了一番,从诏书的口吻来看,天子似乎已然忘了,就在几个月前,这位“忠贞廉直、品学尤隽”的李大将军,还是一个犯有“谋逆”重罪的钦犯。
在座诸人除徐恪之外,都不免心生讶异,所有人均未想到,久已悬空的“巡查千户”之位,皇上居然交给了李君羡,而更令人称奇的是,天子擢拔的诏书下至青衣卫,李君羡本人却不在场。
不过,高良士旋即又补了一道旨意,着即解封李君羡府邸,并由青衣卫负责整饬一新,新任千户不必急于上值,可待诸事齐备后再行到任云云,并且,高总管随后便将这整修李君羡府邸的“重任”交给了都督沈环。
看来,天子这一次起复李君羡,不可谓用心不深,非但一并恢复了他的爵名与皇族身份,更是在诏书中不吝赞美之辞,还要在李千户到任之前,命青衣卫都督亲自打理好千户府邸。议事堂中的诸人,均是在官场打磨了数十年之久,焉能看不出天子的这一番心意?于是,沈环领旨之后,当下不再耽搁,赶忙加派人手,加紧去整饬修复李府中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
这李君羡原本便是威名赫赫的禁军大将,且还是李氏后人,京城中无人不知其威名,此番得悉由他接任青衣卫巡查千户,在场诸人初时虽心感诧异,然旋即便纷纷点头称是,既然天子不再计较李君羡的过往,他们自也不必纠结李千户的过去。待得高总管颁旨已毕,沈环亲去布置,余人便尽皆散去。
徐恪也跟着众人出门,不过,他前脚刚要迈出议事堂的大门,后脚便见高良士已追了出来。
“徐千户!”
徐恪看了高良士一眼,问道:“高总管,还有事?”
高良士神秘兮兮地说道:“万岁爷还有话着杂家带给你。”
“那就请高总管说吧!”
高良士往左右望了望,软声道:“此地不甚方便,不如,还是到你的青镜司去说。”
徐恪笑了笑,“他们都走了,这里就剩下你我二人,有什么不便的?”
“好吧!”高良士斜眼看了看徐恪,心中说不出的不快。他心道,往日里我无论去哪一处部、院、府、堂颁旨,那些府衙的老爷们,不管官做得再大,一个个的巴结我还来不及,你徐恪倒好,我眼巴巴地凑上你门来,你竟还将我拒之门外,连一口热茶都舍不得奉上!
“皇上让我带话给你,说是天音坊里的那个‘落霜’,叫你先别急着缉拿,皇上他自有安排!”
“啊?”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道,我一大早就已派出大批人手赶往天音乐坊,你这会儿才跟我说别去拿人,我就算要收回成命,哪里还来得及?
“啊什么啊?皇上的话,杂家已带到,该怎么做,你心里当有数!”说完话,高良士头也不抬,气鼓鼓地一甩衣袖,便扬长而去。
……
徐恪望着高良士的背影,心中呆呆思忖了片刻,此时他就算追去天音乐坊也已然不及,索性便依旧回到自己的千户小院内,仍然坐在了他那张紫檀木的大椅上看书。徐恪的想法也很简单,既然横竖已是不及,暂且就听之任之……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至巳牌时分,储吉康与韦嘉诚就一同回到了青镜司。两人甫一走进千户的公房,便双双躬身施礼,脸上都是一副既惭且愧的神情。
还没等徐恪发问,储吉康就回道:“禀大人,属下赶去天音乐坊,并未捉到落霜。”
“没捉到!为何?”徐恪不禁脸露诧异的神情,今日高良士虽已带来皇帝吩咐,命他暂且不必动落霜,然他果真听到属下未能抓捕住落霜的讯息时,心中还是不免有疑。
储吉康满面歉疚之色,道:“我与嘉诚带人包围了天音乐坊,可我们在乐坊里找了个遍,还是未能找到那个叫‘落霜’的人。”
徐恪又问道:“你们问过天音坊里的人了吗?落霜是不是不在乐坊中,而是去了别处?”
储吉康回道:“回大人,那些天音坊里的人,属下已一一问过,不过,说也奇怪,里边的人都说不认识什么‘落霜’,属下听他们的口吻,好像那天音楼里,压根就没有一个叫‘落霜’的人!”
徐恪有些不快道:“没有落霜?怎么可能!”
储吉康无奈道:“是啊,属下起初也是不信那些人的话。属下自然相信,大人派下的差事必不会有错,大人说天音坊里有落霜,天音坊里就必然有落霜!只是,那些人一口咬定都不认识落霜,属下也翻遍了天音楼里的每一个角落,可还是找不着大人所言的那一个叫作‘落霜’的管事男子,属下也没法子可想啊!”
徐恪再次问道:“你们真的找遍了天音楼里的每一个角落吗?无论前堂、灶间、柴房还是酒楼的后院,都去找过了吗?”
储吉康回道:“基本上都已搜遍。”
徐恪侧头望向韦嘉诚,同样问道:“韦头陀,都找过了吗?”
韦嘉诚俯身一揖,惭愧道:“除了后院,都已找过了。”
徐恪问道:“为何不去后院搜查?”
“这……”韦嘉诚望向储吉康,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口。
“怎么……”徐恪呷了一口茶,面色转为冷峻,问道:“两位百户今日一早就带着大队人马前往天音坊拿人,忙乎了半天却连个人影也没见着。你们说找遍了天音楼各个角落,却唯独不敢进后院搜查,你们是有什么事想瞒着本司么?”
“哎!大人!”韦嘉诚急得一跺脚,手指着储吉康,抱怨道:“都是他说的,说什么这家乐坊不比寻常的酒楼,这里面牵扯到一个大人物,是咱们万万惹不起的……是以,我才听信了他的话,只搜查了天音楼的前堂,后院那扇大木门,我就没去推开!”
徐恪望向储吉康,神色却略略缓了缓,问道:“储百户,这是怎么回事?那天音乐坊究竟牵扯到了哪一个‘大人物’?”
储吉康此时不敢隐瞒,忙躬身为礼之后,回道:
“禀大人,属下业已查明,那天音乐坊的幕后主人,乃是当今十皇子、越王殿下。属下觉得,那乐坊既是皇子家的产业,咱们青镜司未得皇命便大肆搜查,若是查到了凶犯还好,若是查不出凶犯,这件事再传到越王的耳朵里,怕是不好交待。是以,属下不敢擅自做主,便即刻赶回卫里,请千户大人示下!”
徐恪心中不由连连冷笑,他心想,你这会儿知道回来请我示下了,之前怎地不说?你这不是摆明了想糊弄我?哼哼!看来秋先生的忧虑不无道理,这青镜司内果真是铁板一块,以后要想做事还得煞费脑筋啊。
“嗯……你这样想,也不无道理,”徐恪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换了一种温和从容的口吻,言道:“既然如此,这搜查天音坊一事,就先搁一搁,不过,落霜毕竟是北境侯世子一案的重要嫌犯,明着不方便,暗里还是要……”
储吉康急忙回道:“请千户大人放心,属下离开天音坊之时,已留下了好几个‘暗哨’,他们会日夜紧盯着天音坊内外,一有落霜的踪迹,立时回来禀报!”
“如此,甚好!”徐恪站起身,走到储吉康与韦嘉诚的身前,意味深长地朝两人笑了笑,挥了挥手,道:“今日你们二位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大人……”韦嘉诚仿佛有话要说,然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储吉康却道:“徐大人,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恪回到长案前落座,抬头瞥了一眼储吉康,“讲吧!”
“大人,属下听闻,越王与宋王、晋王的关系均非同一般,他们三位亲王整日里同进同出,同吃同饮,就差睡在同一张床上了!天音乐坊的幕后东主既是越王,说不定与晋王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晋王殿下近日刚刚受皇上加封为七珠亲王,六部中独独他该管着两部,还监管着一部,我大乾诸位皇子中,晋王殿下可谓是独得圣宠、恩遇无两。咱们青镜司是专门替皇上查案的衙门,皇上又专宠着晋王,咱们可不能为了查案,查来查去,最后却查到了皇上的心头肉上。是以……”储吉康微微抬头,瞄了徐恪一眼,接着道:“属下真心奉劝大人一句,这件案子,大人可要三思呀!”
韦嘉诚听了这一番话,忙跟着附和道:“对对对!吉康兄弟说的对!大人,你可得三思啊!”
“嗯……”徐恪只是略略点了点头,神情好似在顾自思量中,对储吉康的这一番“好意”,他既没有当堂认可,也没有出声反对。
“属下告退!”
储吉康拉了一下韦嘉诚,两人一前一后,便转身走出了千户公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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