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五、酉时六刻、大乾户部】
南宫不语在自己的公事房内呆坐了片刻,眼看着时日匆匆,一刻辰光已倏忽而过,他不敢再行耽搁,旋即起身,一个人出门而去……
他没有去青衣卫的都督公事房找沈环;也没有去钦天监找袁天罡;更没有去禁军统领总衙找程万里;自然,他也没有回家去见他的妹妹南宫无花。
南宫不语出门前往的第一个地方,却是大乾的户部。
他来到户部衙门之内,已是酉时六刻,户部官员,大半都已下值回家。
南宫不语便问户部衙署的门房,你家尚书大人可在?果不出他所料,门房回报,尚书大人此刻尚未下值。
于是,南宫不语当即疾步入内,走进了秋明礼的公事房中,两人略略寒暄之后,南宫不语便道出了他此番的来意。
南宫不语坐在了秋明礼的近前,小声言道:
“秋大人,不瞒你说,圣上今日派内侍传我密旨,要让我带兵即刻包围徐府,旨意中言明须将徐府上下人等,尽数缉拿至御前,现下,秋大人可有良策教我?”
不料,秋明礼沉吟了半响,却仍旧摇了摇头,黯然叹道:
“哎!圣上既让你前去捉妖,你也只能遵旨行事啊!”
南宫不语不由得心中大奇,当下就问:
“秋大人,你也知道,徐府中暗藏大妖?”
秋明礼苦笑道:
“不瞒你南宫千户,老夫也是刚刚才知晓,无病府中的那两位,竟然都是妖人!”
南宫不语脱口问道:“是……圣上跟你讲的?”
秋明礼点了点头。
随即,秋明礼就同南宫说起了自己刚刚进宫面圣的经历。
……
原来,就在两个时辰前,秋明礼正在户部自己的公事房内处置公文,皇帝派内侍前来,紧急召他进宫。
秋明礼不敢怠慢,忙跟着内侍上了马车,两人一道步入大明宫内。
未时七刻,皇帝就在太液池旁的一处偏殿内,召见了秋明礼。
君臣二人坐在高楼之上,遥望着太液池上的波光云影,阳光摇曳于水面之上,暖风微醺于楼台之侧,李重盛随意而问,秋明礼诚恳作答。
仿佛是不经意间,又仿佛是天子有意,李重盛忽然间就问起了徐恪的家事。
皇帝问道:“秋先生,朕听说,小恪是你的学生?”
秋明礼略作踌躇,心道,皇上此问,我该如何作答才好呢?我同无病,原只是忘年交而已,我从未与无病师徒相称。等一会儿,皇上若是夸赞无病,我觍颜称他老师,未免有倚老卖老之嫌;然皇上若是因罪要责怪无病,我此时谦辞,又未免有推脱职责之嫌……
“算……是吧!”秋明礼点头道。
“那你可知,小恪的家里,还有哪些人?”李重盛随之又问道。
秋明礼不假思索,当即回道:
“回陛下,无病自幼就没了父母,只是一个孤儿。”
李重盛道:“那他可曾娶妻?”
秋明礼道:“无病至今尚未婚娶!”
李重盛道:“秋先生,若照你所说,小恪这一向都是一个人生活?……朕听说,小恪在醴泉坊内还有一处大宅子,那座宅子里,可是宽敞得很呐!难道说,他偌大的一个徐府之内,就只是住了他一个人?”
秋明礼立时道:“陛下,如今无病的府里,除了一些下人之外,还住着一位……他的‘干姐姐’,还有一位老哥哥。哦……另外,两个月前,他府里又来了一位年轻人,说是他的结义二弟……”
“干姐姐、老哥哥……”李重盛望了望太液池的湖面,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随即又朝秋明礼问道:
“这两人长得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你可知道?还有他的那个结义二弟,又是谁?”
到了这个时候,秋明礼方才明白了天子召他进宫的用意,这敢情是来打听徐恪的家事来的。他不知天子为何忽然会对徐恪的家人如此来了兴趣,然他既见天子问询,当下,他也不敢隐瞒,忙将他之前所见到的胡依依与舒恨天,那两人的大致模样、年纪、姓名等等以及徐恪的二弟朱无能,都一并向天子做了详实禀报……
李重盛一边吃着蜜饯,一边听着秋明礼所言,听罢之后,又问道:
“秋先生,朕有一问,你须当如实作答!”
“陛下请问!”
“照秋先生所云,小恪自小就是孤儿,京城中也无亲戚,他如今的俸银,一年不足七百两,且为官不过数月耳。然小恪在醴泉坊内的大宅,内里宽敞华丽,堪比一座王侯府邸!这样一座宅子,没有白银万两,怕是买不下来吧?试问这徐恪,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
“这……”秋明礼不禁一时语塞,事实上,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早已生疑,只不过一直也不好意思向徐恪询问而已。
“岂止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徐府?朕听说,这个徐恪,平日里吃穿所用,无不豪奢名贵,就好似他府里有用不完的银两一般!秋先生可知,徐恪这些银两,到底是从何而来?!”
“这……”秋明礼除了答不上话来,脸上更是一副窘迫难堪之状,皇帝今日的这些疑问,他自从认识徐恪以来,也一直萦绕在他脑海,只是,皇帝今日问他,他又该去问谁?!
李重盛不禁连连冷笑道:
“秋先生,你这也不知,那也不晓,你这师傅,是怎么当的?!”
秋明礼忙离席起身,向皇帝俯身跪倒,惶恐道:
“陛下,微臣愧为人师,微臣愧对无病,微臣惭愧无地!”
“起来说话!”李重盛面色一缓,朝身后肃立的高良士看了一眼,高良士忙躬身上前,将秋明礼搀扶起身,让他缓缓回到自己的座位。
李重盛道:“朕来告知你答案吧!”
秋明礼刚刚落座,随即抬头看着天子。
李重盛喝了一口暖茶,随即言道:
“徐恪府里的那位‘胡依依’,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她乃一只千年的狐妖!”
“狐妖?”秋明礼随即想起,自己去年曾因言获罪,被天子打入诏狱之中,当时的北安平司千户孙勋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阵毒打,直将自己右腿打断,后来虽蒙天子赦免出狱,自己的右腿却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幸得徐府内的这位“胡依依”出手为他诊治,如今他双腿非但行走如常,甚而还能健步如飞!
秋明礼心中,猛地如醍醐灌顶一般觉醒,若非那“胡依依”乃是当世大妖,试问他这右腿的终生残疾,连宫中最好的太医都无法可想,一个凡间女子如何却能医好?!
李重盛又道:“这世间的狐狸,原本就擅于幻化之术,若狐狸成妖之后,这幻术势必更是惊人!徐恪自来长安之后,手中银两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来便是这狐妖幻术之故!可叹这个小恪……朕对他一向期望颇高,未曾想,他竟终日与狐妖为伍,这两人日日在同一间府邸内耳鬓厮磨,且不知他们,还搞出了什么别的‘名堂’来!”搜书吧
“陛下……”秋明礼忙开口进言,他要为徐恪辩驳,在他眼中,就算那胡依依是一位千年的狐妖,然对方好似也不是什么坏人,而且,以他对徐恪的了解,徐恪虽然与胡依依日日同处于一座大宅之内,他们两人断不会做出什么苟且之事来!
“好了!”李重盛却大手一摆,皇帝今日所欲问的都已问知,接下来秋明礼欲为之争辩的言语,皇帝显然已不愿多听。
“朕念你不知实情,徐府暗藏大妖一事,朕也不怪罪于你,然日后,你这当老师的,可得好生管教你的学生!”李重盛不耐烦道。
“陛下,微臣明白了!”
见皇帝摆手送客,秋明礼不敢多言,只得躬身告退。他离了大明宫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户部。
然而,他坐在自己户部的公事房内,心潮起伏不已,却哪里还能平静?
直至酉时六刻,户部上下,大多均已下值归家,他这位尚书,却还留在衙门之内,兀自在苦苦思索。
恰这个时候,南宫不语已然找上了门来。
……
南宫不语听得秋明礼所言,心下也是思忖了良久。
他这一趟来户部,虽是找秋明礼,然本意却是想向魏王李缜求助。
皇帝密旨要他南宫去抓捕徐府妖人,秋明礼能有什么办法?当下,若问还有什么人能救徐恪的话,除了魏王李缜,这大乾天下还能有谁更合适?
可是,南宫不语听了秋明礼这一番言语之后,便已知这位尚书大人,恐怕也是爱莫能助了。
然南宫不语仍不死心,依旧求恳道:
“秋大人,事已至此,咱们还是要救一救无病啊!大人可否向魏王殿下带个口信,让殿下……”
秋明礼随即摆手,道:
“南宫千户,这个时候,就算老夫去找魏王殿下,怕也是于事无补了!”
南宫不语急道:“秋大人,可这个时候,若魏王殿下再不出手,还有谁能救得了无病?”
秋明礼站起身,就在自己的公事房内踱了几圈,好似作了一番思量,然他忽然又换了一种口吻,向南宫不语问道:
“南宫千户,你可知……为何徐府内明明有两只大妖,可皇上却独独只提了一只狐妖?”
“大人是说,那位‘舒掌旗’,他竟然也是一个妖人?”
“呵呵呵,恐怕,你南宫千户心里,早已知晓了吧?”
南宫不语只得缓缓点头。事实上,他从看到舒恨天的第一眼起,便大约猜测到了,这位形同侏儒、一身奇相的长髯老者,必非世间凡人。然他碍着徐恪的颜面,又见舒恨天手中有吏部的文告,举荐之人还是当朝四皇子,他便也一直装作不知。
“咳!……”秋明礼手捋长须,不禁叹道:
“这位‘书仙老哥’,老夫亦尝听无病说起,说他在江湖中有一个雅号,名曰‘半解书仙’,还说他专好抱打不平,锄强以扶弱。那时,老夫还当他只是一个长相奇异的江湖侠士,哪料想他竟是一个暗中潜伏于我神洲的大妖!早知如此,老夫当日,就不该去魏王那里,为他要一封吏部的告身了!”
南宫不语道:“秋大人是觉得,皇上不提舒恨天,用意便是保护魏王?”
秋明礼点了点头,随即叮嘱道:
“你奉旨抓妖之时,亦只能提狐妖,切切不可言及那舒恨天!”
南宫不语忙抱拳拱手道:“南宫明白了!”
……
见南宫不语尚无离去之意,秋明礼只得再次谆谆言道:
“南宫千户,无病能有你这位兄长,老夫心中甚慰!然事已至此,恐非人力所能改之!依老夫之见……”
秋明礼回身落座,又朝南宫小声言道:
“无病终日与那两位妖人为伍,亦非善事!既然皇上此番令你去徐府抓捕妖人,你便尽力缉拿就是!至于其它的事,你也无需太过忧虑……”
“可是……”南宫不语欲待再言,却见秋明礼已径自起身,走向公事房的大门:
“南宫千户,时候也已不早,老夫该下值回草堂了!”
话已至此,南宫不语只得无奈起身,向秋明礼抱拳为礼后,出大门而去。
留下秋明礼一人,看着南宫不语的身影远去,又是对空长叹了一声。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是与南宫不语同样的心情!
事实上,秋明礼有一件事并未曾告诉南宫不语,那就是,他出了大明宫之后,并不是先行回户部,而是直接去了一趟魏王府。
秋明礼当即就将他进宫面圣的经过与魏王李缜备陈了一遍,随后他又言明了徐恪当下的危急形势,天子已查知徐府中暗藏大妖,而徐恪此时正身陷诏狱之中,若天子再派人连夜包围徐府,一旦抓获了徐府中的两位妖人,那徐恪就是纵然身有百口,也难辩得自己清白了!
可是,李缜听完之后,却面不改色,只是摆了摆手,令秋明礼不要再多管此事。
当时的秋明礼就急切地言道:“殿下,若皇上真的从无病的府里抓到了妖人,无病岂不是要坐实‘私通妖类’之罪,那可是重罪呀!”
“放心!父皇要对付的,只是妖人,至于无病,父皇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殿下,您何以有如此之把握?”
“先生,今日父皇有一句话,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
秋明礼回想了半天,依旧茫然道:“殿下,是哪一句?”
“父皇说,‘日后,你这当老师的,可得好生管教你的学生!’”
“这一句话,又何以见得?”秋明礼兀自不解道。
李缜略略一笑,道:
“先生,你且好好想想,若父皇真欲治无病的罪,无病还能有日后么?”
“原来如此!”秋明礼抚弄自己的长须,亦不禁点头道。
接下来,李缜的最后一句话,恰正是秋明礼刚刚同南宫所言的那一句:
“无病终日与那两位妖人为伍,亦非善事!父皇一向痛恨妖魔邪物,此番若能尽除徐府诸妖,对无病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其它的事,先生也无需太过忧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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