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三、午时、大乾青镜司】
徐恪正要起身跟着李义出门,却忽然想起一事,一拍脑门,道:“哎呀!瞧我这记性,我答应了秋先生,今早便要去一趟北安平司,见一下张千户。”
“你找张木烨?有何事?”
“跟他要一道举荐文牒。”
徐恪便将昨夜秋明礼交代他的事,约略与李义说了一遍。
“我当是什么事呢!”李义手摇折扇,微微笑道:“区区一个百户的官职,我跟吏部的潘闻卷说一声就是了,你不必再去劳动张木烨。”
徐恪眨了眨眼睛,笑着向李义问道:“师哥,你有这么大本事?堂堂一个大乾的吏部尚书,都能随你使唤?”
李义将折扇一收,轻笑道:“一个百户够不够?若是不够,我再关照他一声,让他再送你几个百户!”
“够了够了!”徐恪连连点头。
两人遂停了午膳,一道起身出门,往城南的崇仁坊行去。
可一路之上,李义心中忽然又犯起了难。原来,依照大乾官制,要想求得一个正五品的官职,绝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办到。除非是皇帝钦点,否则,就需有司向吏部出具推举文牒,这签署文牒者,至少也需三品以上的官身。吏部收到文牒,需详加审验,考证其人以往为官的业绩,再详查其人之出身、门第、品行、操守、风评、才干,均无可挑剔之后,方由吏部尚书签上允准之议,吏部侍郎也要一并附议,盖上吏部大印,再报经中书核审通过,最后才由吏部为之造官凭与腰牌等物,这一道程序才算走完。此番徐恪欲推举的,乃是正五品的青衣卫百户,则其中的审验与核查,必将更为繁琐严苛。李义虽贵为七珠亲王之尊,然他一向不参与朝堂政务,如今骤然要他向吏部伸手要一份五品的官凭,却也并非易事。
李义今日喝了好几壶老“凤酒”,这五十年陈酿毕竟有些后劲,酒劲上涌,他一时口顺便向师弟夸下海口,此时回想,不由得暗暗叫苦。
然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义心道,我就算拿刀架在潘闻卷的脖子上,也非要逼他弄出师弟所要的那张百户官凭不可。
两人出了青衣卫,一路往西南而行,经过兴道坊之时,忽听得前方一片哭喊吵闹之声,只见黑压压地一大片人群簇拥在大街上,不知为了何事。
徐恪疾步而前,分开人群,见三十几个卫卒,围成了一个大圈,圈子里面大约有十几个人,或坐或躺,或站着不动,或跪地苦求,大多是些手脚残缺之人,而自己的三个手下王大龙、孙二苟与赵三马正指挥卫卒,将围观的人群逐个驱散。
一个年约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双脚已断,只留膝盖以上的半截,勉强蹒跚行走,他原本正费力地说一些好笑的段子,聊博路人一哂,好赚几个赏钱,在大队凶巴巴的卫卒围堵之下,他哪里还能说笑得出来,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女子,好似那断腿男子的婆娘,手脚虽完好,却是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她见官兵将他们团团包围,虽未曾动手抓捕,但阻断了路人的施舍,便等同于是阻断了他们的活路,于是便跪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苦苦哀求道:
“求官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只不过是些流浪卖艺的苦命人,实在是饿得没法子,耍些歌舞,逗逗乐子,讨些赏钱,只为活命而已!求官老爷们发发慈悲,别再为难我们,给我们一口饭吃吧!……”
然而,任凭这些流浪卖艺的苦命人如何苦求,那三十余个卫卒依然将他们包围得密不透风,这些卫卒双目圆睁,一脸凶相,要不是为首的大佐领一再严令不可动手,早有几个卫卒走上前去将他们一顿痛打。
兴道坊位于长安城正北,皇城根下,是大臣上朝与天子出行必经之地,来往的商贾路人本就络绎不绝,此番一闹,围观者更众。许许多多的路人围在卫卒的圈子之外,虽不敢近前,但也远远地对卫卒们指指点点,大多对青衣卫欺压流民之举,心中愤愤不平。
徐恪见状,不禁勃然大怒,他右臂一指赵三马,大声斥道:
“赵三马,过来!”
那赵三马原本正指挥两个什长,打算让他们各自带人去驱散围观的人群,蓦地瞥见自家的千户大人突然驾到,立时吓得浑身一机灵,他不敢怠慢,急忙奔到徐恪近前,俯身下拜道:
“小的参见千户大人!”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回……回千户大人”赵三马哆哆嗦嗦地回道:“这些流民自外地而来,堵在大街上,有伤京城风化,有损皇城威仪,有碍……有碍这个观瞻,是以小的带人,将他们……将他们……”
“你想将他们包围起来,断了来往路人的施舍,好让他们无利可图,便只能自行退散,省得你们再费力驱赶,是不是?”
“是是是!”赵三马心知今日之事不妙,吓得后背颤动,额头上已冒出斗大的汗珠。
“你好大的胆子!”
“小的知罪!”赵三马急忙匍匐跪倒在地。
徐恪手指圈子里的那些流浪卖艺之人,不无愤慨道:
“这些流浪艺人大多手脚残缺,身体有病,原本已是孤苦伶仃之人,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凭着一些歌舞手艺混口饭吃,已是极其不易!尔等不思体恤孤穷,反以威压驱赶,手段竟还这般阴毒!尔等良心,被狗吃了么?!”
“是是是!小的不是人,小的错了!”
“我问你,这些人缩在长街一角,只是唱唱歌、跳些舞,说几个段子,无非逗得路人一乐,好得几个小钱买些馒头而已,他们究竟伤了谁的风化?损了谁的威仪?碍了谁的观瞻?!”
“是是是!不不不!……这些人没错,都是小的不对,小的错了!小的大错特错,求千户大人恕罪!……”赵三马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另外两个大佐领王大龙、孙二苟,原本也要过来给千户大人请安,见赵三马这一番跪地磕头之状,立时吓得调转头去,远远地躲在卫卒们的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徐恪面色缓了一缓,道:“你起来吧!”
赵三马仰头见徐恪铁青着脸,兀自吓得不敢起身。
徐恪抬眼望了一圈,见周围的人群中,竟有许多人对自己竖起拇指,好似在夸赞自己适才仗义愤慨之言,师兄李义则还是远远地在人群之外,手摇折扇,笑而不语。
“赵三马,你很能啊!本官费力将你们几个调到我青镜司。不想,你才干了没几天,就带着这么多人,包围了一片长街,就只为驱赶十几个无家可归之人。你吃着大乾的俸禄,是闲得发慌么?竟有心来管这些小事?!”
“这……”
“这什么这!我问你,今日你们这般兴师动众的,到底是为何?果真就是为了驱赶几个流民?是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
赵三马心知今日这件事瞒是瞒不过去了,只得将心一横,仰头说道:“回禀千户大人,小的这是奉命行事!是储百户昨日一早,便特意吩咐小的,让小的务必将兴道坊的流民尽皆赶走。也是储百户训诫小的,说这兴道坊乃是皇城根里、天子脚下,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小的对百户大人之命,自不敢有违,是以,小的才擅自做主,想出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狗屁主意!”
“储百户?”
徐恪一听储吉康之名,心下不禁有些踌躇,然此刻他见日头高起,长街上甚是炎热,围观者又越来越众,当下他也就不再多言,只是挥挥手,让赵三马赶紧带着所有卫卒,统统散去。
赵三马如蒙大赦,立时朝徐恪连连磕头之后,起身招呼一众手下,疾速退去。那王大龙与孙二苟便也混杂在卫卒中,悄悄地消失在长街之外……
待卫卒与人群全都散去之后,徐恪走到那一对矮身夫妇之前,将女子搀扶起,和言问道:
“这位大嫂,你们是从哪里来?”
那中年女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带着泣声道:
“回禀这位官老爷!我们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哪儿的都有,大都四肢不全、身体有畸形。我们原本一路讨饭,靠别人给些冷饭馒头,苟活性命,后来发觉,光靠讨饭不行,后来大伙儿一起想法子,就想出了耍些歌舞,逗些乐子,把人逗乐了,就可以多拿几个赏钱。听说长安人喜欢看热闹,我们就跑来了长安。哪知道,我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才刚刚安顿下来没几天,从昨个起,这帮官兵就像吃人的老虎一样,把我们给围住了……官老爷,我们不偷不抢,就只是靠手艺博些赏钱,求这位官老爷发发慈悲,给我们一条活路!”
言罢,那位不足三尺身高的瘦弱女子,又要俯身给徐恪跪下。
徐恪心有不忍,当即伸手将女子扶住,温言道:
“大嫂,长安是我大乾的京城,京城就有京城的规矩!按理,大街上是不能随便卖艺的,你们可以到得月楼去问一问,或许那里的店掌柜喜欢你们的手艺,愿意收留你们也未可知呢!”他心道就算我今日将卫卒们喝走,明日也有长安县的衙役、京兆府的捕快来找你们的晦气,这大乾京城虽富贵繁华,可真真是没有你们这些“艺人”容身之地啊!
女子点了点头,含着泪答应了。
徐恪伸手入怀,掏了半天却只掏出了二两碎银,今日他起床匆忙,身上也没带多余的银两。他朝李义望了望,有心跟师哥讨一张银票,想想还是算了。
“大嫂,这点小小的银两,你们拿着,去买几个馒头吃!”
“这……这怎么使得?”
女子伸手接过碎银,对徐恪千恩万谢。
徐恪又抬眼扫视了一圈,见女子的身后,十余个男男女女,年纪最大的已有五十挂零,最小的还梳着小辫,至多八九岁年纪,一个个不是缺了左臂,就是断了右腿,有的还瞎了一只眼珠,甚而有一个人鼻子也被割去了半个,看上去既是如此丑陋,又是如此可怜……
他不愿多呆,便在众人连声的道谢中,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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