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沙如雪,冥山月似钩。
五千里冥山绵延,以北是雪国兰达。
兰达是苦寒之地,风雪不止,草木难生。五百年前符离人在此建国,传说符离人先祖是天苍狼后嗣,骁勇能战、忠贞不渝。苍狼之众,所向披靡。
兰达以北是连符离人都望而生畏之地。符离民歌有言:“茫茫兮北地,渺渺兮无垠。灿灿兮魂灭,煌煌兮居神。”极北乃神明居所,凡人若敢踏足,则极寒入体、皮开肉绽,鲜血冻发、开作血莲,神魂俱灭,百骸不存。是谓“红莲大地狱”。
冥山以南则是新朝太苍的西北灵威道。前朝大昊灵威将军李寒烟开疆西进,灭大漠国鞣兰,枭首三十万。于是黑岩山以东、冥山以南尽归大昊。又三年,兰达国南侵,兵逼阴霆关。李寒烟单骑单刀、一马迎敌,三招破尽兰达群雄,横刀斩落冥山之巅“仰天叹”。兰达国主阿史那·连山因而拜服,立下百年不战之约。高宗皇帝司鸿幽以李寒烟封号“灵威”冠此疆土,于是灵威道之名世代相传。
此处便是灵威道治下,商阳城与谷阳城间的一片荒漠。
太苍西北是灵威道,灵威道西北是西平州,西平州西北,则是商阳城。商阳城起于冥山南麓,北邻兰达,西接游牧王朝魄罗碌,陆上商队往来繁密,是座富城。
城是富城,城外却是地狱——大漠一望无际、绵延不绝。白天烈日灼人,夜晚,北地阴风越过冥山南下,冷入骨髓。更多的苦民生活在大漠里。穷山恶水出刁民,天不遂人愿,人便吃人。十五个漠贼匪帮横行,黄沙之下埋骨无数,不足为道。
此时,清洪二年,暮春三月,寒夜四更。
“世人~世人皆说行侠好,孤侠悲苦谁人晓。飘零半生老无依,曝尸四野萦黄草哟……萦黄草……”
不知谁人,长夜悲歌。歌声飘荡,随风直上九霄。
血漫黄沙,已被沙土舔舐干涸。微弱火光之下,马踏黄沙,嘶喘啼鸣。一支三十人的马队包围着一位苍髯白发的老者,老者侧卧在地,身披十多处刀伤,最重的一刀砍在右腿,腿骨都被斩断,只留下些许皮肉零星粘连,身下血泊将老人浸染成血人。
老人身边还有些尸体,有些有头,有些没头,都是男子。再远些还有骡马板车,上面大大小小都是箱子包袱,也被贼寇围了。
看来这是一支商队,遇上了漠贼。估计是初入西北不知规矩,竟然专挑贼人昼伏夜出大展拳脚的时候赶路,不遭罪都没道理。
“……萦黄草,黄草埋没十年高,早有新朝替旧朝,旧朝白骨乱蓬蒿……旧朝……咳咳!”火光摇曳,看不清老者脸色,只能听见他唱不动了,咳嗽几声拖着苍老嗓音叹道,“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马上为首的贼人闻言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来。他是个干瘦汉子,面色枯黄,留着两撇短须,有一只眼是瞎的。笑过了,他抽刀指向老人,那是一柄魄罗碌国的弯刀,最适合马上挥砍,有玩笑话讲:“魄罗碌刀弯弯绕,绕颈走一遭,眨眼便过奈何桥。”
汉子开了口,声如其人,又奸又坏:“老东西,还有什么话讲?”
老人抬眼瞅着汉子,讨好似的讪笑起来:“那一车破烂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大爷给我留个囫囵尸首,棺材盛了,找地方下葬,我把真正值钱的东西告诉你。”
汉子冷笑一声:“我对我爹都没这么好,葬你?你当我杨飞沙是活菩萨!”
话音落下,汉子举刀便向老人砍了下去。
出人意料,电光火石之间,夜色里忽然响起一声鬼哭。十几匹马受了惊,一齐惊叫蹦跳起来。汉子胯下马也惊了,害他那一刀下去没砍中,落在了沙地上。“砰”一声闷响,长刀劲力绵延而出延伸一丈有余,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被黄沙缓缓填满。
众贼人勒马,齐齐望向鬼哭声传来的方向。贼首尤为紧张,眯起眼睛望着火光触及不到的昏暗之处,忽然抬手斩去一刀。劲力横贯而出,月弧的刀劲飞进黑暗之中,如泥牛入海,没有了动静。
身边一个满脸麻子的低声问道:“帮主,让你砍死了吧?”
赤沙帮帮主杨飞沙不说话,仅剩的一只眼睛已经看见了黑暗中来客。
火光里先走出来一匹马,纯黑的毛;马上坐着个人,纯黑的袍。一人一马自黑暗中走出,好像从染缸里出来,犹带着褪不去的深黑。
又是一声鬼哭,惊得众人浑身上下汗毛倒数——大漠里舔血这么些年,还没觉得这么毛骨悚然过。
见了贼人,马不惊,人不惧,继续前行。于是男人黑袍上的流云纹显露出来,黑马雪白的四蹄也显露出来。这是匹好马,从头至尾长一丈,自蹄到项高八尺,只四蹄之上毛色纯白如雪。这马唤作“踏云乌骓”,传言是黑龙出海所化,有云烟覆日神通。
干瘦的杨飞沙举刀问道:“小子,哪条道上的!”
黑袍人不答,胯下马也继续向前踱步,一人一马终于完全被赤沙帮人马的火光给笼罩。近了,杨飞沙这才发觉对方竟是个极年轻的后生,细眉凤目,面容清秀,黑发披散之下略带几分女相。
至于鬼哭,是因为那人手里的东西——一个陶土的埙。这东西不好吹,吹得好自然空灵清幽;吹不好,能半夜惊得人尿炕。
于是杨飞沙笑起来:“奶奶的,以为真是半夜碰上了鬼,原来是个二尾子!”
众人随即大笑附和,哄闹一片。
不过有个人不笑,不光不笑,还惊呼了起来:“帮主,是、是他!”
杨飞沙不明所以,扭头看向那个面色惊慌的手下。那小子向来以阴险狠毒著称,怎么这次反倒最沉不住气:“他?他是谁?”
“就是、就是那个杀了韩老七的!黑袍鬼!”
此话一出,杨飞沙独眼圆睁,扭头看向了黑马上那年轻人。
西平州的沙漠里有十五个大匪帮,杨飞沙手下赤沙帮排第七,不上不下。韩老七的刀马贼排第一,稳占鳌头。
不过七天前,赤沙帮排到了第六,因为刀马贼被灭了。不是官府灭的,也不是同行灭的。手底下好打听的喽啰在窑子里跟其他匪帮“同仁”闲聊时听说,灭刀马贼的是个骑黑马、穿黑袍的年轻人,他一人一马杀了刀马贼百十骑悍勇,更把首领韩老七的人头挂在了商阳城二十里外杏林客栈的酒旗杆上面。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只因为他所到之处总有那个破埙的鬼哭声音,所以漠贼都叫他“黑袍鬼”。
眼前这人,黑马黑袍,鬼哭狼嚎,错不了,就是黑袍鬼!杨飞沙眯起独眼,狰狞怪笑:“难怪,难怪能接住我的刀劲……就是你杀了韩老七?”
“黑袍鬼”顶着一张名不符实的英俊面孔,开口道:“你说的是那个一身毛的秃子?”
韩老七胡子连着胸毛,胸毛连着腋毛,腋毛连着肚毛,肚毛连着鸟毛,鸟毛连着腿毛,唯独就是头顶没毛。想起韩老七那张脸,杨飞沙仰头大笑,看来丝毫不为他的死而感伤半分:“不错,没想到他杀了半辈子人,到头来死在一个娘们儿手上!”
黑袍鬼不为所动,大漠里夜风催人,吹得他一头黑发狂舞:“让开,别挡路。”
杨飞沙奸笑:“这好说,能杀韩老七洞明境中品的本领,你定是高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走好不送!”
众人闻声让道,黑袍鬼胯下乌骓马正要走,那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凄楚呼号:“少侠……救、救命……!”
杨飞沙一惊,刀指老人怒道:“老东西还敢垂死挣扎,这就杀你!”
说话间,杨飞沙手起刀落,又是一道凌厉刀劲向老者纵劈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马上黑袍鬼忽然拂袖而出,只听一声爆响,区区袖风竟拦下了那凌厉无匹的一刀,使其化作火光里一团惨白的烟气。
杨飞沙见状一惊:“你做什么!”
黑袍鬼不理杨飞沙,扭头看向老人:“我救你,你出多少钱?”
老人闻言一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能讨价还价?”
黑袍鬼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行路人,他们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犯险救你?我只看见你挨了刀,浑身是血。可究竟是你要杀他们在先,还是他们要害你在先,我又不知道,万一错杀好人怎么办。”
说着,黑袍鬼那面无表情的俊俏面容上多了一丝笑意:“老人家,人会说谎,银子可不会,是真是假,一称便知。我心里有杆秤,你的性命值多少,不如你自己先喊个价钱。”
肉眼可见,老者的脸色由惊转怒、由怒转哀、又从哀入定,只眨眼功夫便做了决定:“那边车上,香檀木匣里有一柄绝世宝刀,有价无市,千金难换!”
黑袍鬼冲那边瞥了眼,其余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已经胸有成竹,点头应允:“好,你的命我保了。”
话音一落,乌骓马一声嘶鸣,赤沙帮众人大惊失色。
紧随而来便是“噌”一声响,待到众人发现黑袍鬼拂袖之时,杨飞沙一颗人头已经飞上半空,洒着血落在了十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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