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曲泽县的一家客栈大堂里坐了一对男女。男的身穿黑袍,胸口处有些破损;女的身穿白袍,尚不及她雪色的肌肤。两人都是胡乱绑了绑头发,看来有些萧索。
不过那女子的脸上分明有种笑,厚颜无耻的笑。男子的脸上则有种无奈与愤懑交缠的神色,令人忍不住去揣测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莫不是这对侠侣中间插足第三者?还是说这姑娘丢失了什么重要行李或是财物,惹得伴侣不悦?
满心疑惑之下,掌柜的亲自抱酒过去放在桌上,慢慢给客人开了封口,这才听到那女子说出了事情真相:“哎哟,不要生气了。虽说是你赢了,可我这不确实是手头没钱嘛。等到了下个城镇,我或是去赌、或是去做些别的活,总是能赚些银子的,到时我再补上这顿酒,可以吧?”
联想到两人入住时牵来的一黑一白两匹高头大马,掌柜的豁然开朗——原来是这女娃娃输了赛马还要赖账啊!
笑而摇头,年近古稀的老人回往台柜。白泽默默不语,似乎是在生自己的气——明明知道徐慕雪身上连点银子渣都没有,为什么还要跟她无聊赌斗呢。
想到这儿,白泽也像老掌柜一样摇了摇头,伸手接过了徐慕雪讨好般为他倒的酒:“赚钱可以,赌博不行。不要说你本就输得叮当响在前,我们越是往东南去就越近了神都洛云,赌坊少而隐秘,都是豪绅士族的行乐处,到时候赌的不是钱,是权,是命。”
徐慕雪听罢点点头,继而露出天真一笑:“你知道的可真多,要是没有你,恐怕我已经被人给论斤卖掉了。”
白泽喝一口酒,心里暗暗思索:这姑娘虽说是嘻嘻哈哈的自来熟性格,但贵在不蛮横、不娇气,没有半点皇亲国戚甚至是名门千金的影子,倒是很有将门之后的飒爽和痛快。
符离人骁勇,黄口小儿可开一石弓,未必是夸口。
再者,令白泽感到新奇的是这姑娘高挑身姿,与他站在一处也只矮一寸不到。这样的姑娘恐怕是难找婆家的,毕竟少有儿郎会愿意妻妾比自己还要高。白泽倒是知道前朝严宗皇帝在位时有位东征潮戈国的女将军,名叫梁菁玉。传闻其人身高八尺、善使长枪,膂力惊人能单臂扛鼎,虽然勇武却清丽俊秀、知书达理,死后被归顺大昊、改制云林州的潮戈尊为“真元显应镇波平海将军”。
“喂!”在白泽面前打了个响指,徐慕雪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没事。”白泽摇摇头。他不怎么会笑,话倒是有问必答,还颇有几分风趣意味,只是因为不会笑,那言语中的意趣容易被曲解为讽刺。让赵松年那种心中有鬼的人恼羞成怒,难以自持。
“没事的话,我问你个事呗?”徐慕雪靠近了些,好像要把脸整个贴在白泽脸上似的,“你那把剑……还有你的刀。”
拍了一下还在自己腰上的天罡刀,徐慕雪问道:“说说呗。”
“有什么可说的。”白泽喝一口酒,看来没有分享所见所闻的意趣。直到现在,他只告诉徐慕雪此行要去淮南,其中会穿过夏廷道、山南道、也许途径与中夷道的边界,然后便到淮南道。且此行少则二十天,多则三十天,一定结束。到时徐慕雪便该回到兰达,不能再在太苍境内自找麻烦。
徐慕雪鼓了鼓嘴,先前对白泽之冷漠的习惯现在又让她觉得有些不适了——是人没有不偏心的,对外人冷漠,至少该对身边人亲近。白泽这种还把徐慕雪当外人的冷漠自然让这个兰达公主不悦。莫说她是公主,兰达的文臣武将都敬她三分,没有不笑脸相迎的,便是依着符离人本来的火炭性子,同喝一壶酒那便该是朋友了。可是白泽都已经跟她同喝足足两缸酒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样?
白泽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吃菜喝酒。徐慕雪气哼哼端起酒碗来,眼睛却还是死盯着白泽,盯得整个大堂气氛都有些凝重,惹得那些食客说不上的难受又不知道这难受究竟从何而来。
为了不再让这个傻丫头惹出乱子,白泽放下了筷子:“刀,是一个老头给我的。我从一帮漠贼手里救了他的命,他却给我下毒,要我三十三天内把刀送到扬州淮陵,否则毒发,我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他便撸起袖子将自己手腕上那个金莲花瓣展示给徐慕雪——不只是最初的一瓣,第二瓣也隐约有了些底色,看起来像即将消退的小小淤青。
“哇……”徐慕雪倒并不是感叹于白泽的倒霉,而是对九转谪仙的美妙技艺大为惊叹,“这世上竟然还有能在别人身上种出莲花的毒啊。”
白泽一挑眉:“你们兰达连夏天都没有,你竟然认识莲花?”
“雪莲不是莲吗?”
“……虽然……不过雪莲其实是菊……”
“反正长得像不就成了?”
“嗯。”
白泽隐去了孙天湖说送他大好姻缘的事情,毕竟他本就没当真,也没必要说出来让徐慕雪瞎起哄,自讨没趣。
他以为徐慕雪会刨根问底,再问他关于陈王临阵剑的事情。哪知徐慕雪眼神一瞥,忽然冲坐在白泽侧后的一桌人吆喝道:“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白泽闻言回瞥了一眼,发现那桌坐了四个男子,四人都带单刀,都穿短打黑衣,都三十多岁模样,都一脸肃杀。一看就是行走江湖的狠人。
那四人里一个矮胖的络腮胡子开口反驳,声音浑浊沙哑,好像嗓子里塞了沙子:“怎么,眼睛长在我眼眶里,看谁还要你说了算?!”
徐慕雪眉头一皱,一股子火气直往头顶窜。
抢在她说话之前,白泽一抬手,向那一桌四人端起了酒碗:“我师妹年纪小莽撞了些,四位见谅。”
络腮胡子不给面子,右手拍在了刀鞘上:“你算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他面前酒碗“砰”一声炸碎开来,碎瓷片和酒水崩了他一脸。而白泽依旧一脸平静,稳稳端着那碗酒:“出来行走,各有难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络腮胡子愣了一下——这年轻人竟然只靠真气投射就砸碎了他的酒杯,这一下若是打在眼珠上、打在鼻梁上,打在人中上,恐怕自己已经好不得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能听见邻桌一位食客手抖、筷子碰在一处的啪啪声。
一桌四人,三人目光交汇,落在了坐得离白泽最近的那人身上。
那人饮酒,将空碗放在桌上又倒了一碗,嘴上说道:“说得好,出来行走,各有难处啊……”
说着,那人转过身看向白泽。这人在四人之中最为年长,不过也打扮得最为体面:“在下徐逢春,为我师弟莽撞自罚一杯。”
说罢,那人仰头痛饮,一滴酒不洒。白泽最讨厌喝酒过分豪爽,倒酒洒喝酒也洒,一坛酒能洒去半坛,败家。
徐逢春展示空碗,白泽便点了点头,将自己的酒也饮下。
酒虽然喝了,可这梁子没这么好解,两桌继续坐下去难免尴尬。徐逢春起了身,招呼另外三人:“走。”
三人面色不悦,起身之时还踢倒了凳子。白泽又瞥一眼,发觉那四人单刀上都挂着个拇指大的铁狼头。
徐慕雪看那几个人都走了,一脸阴沉这才放晴,哼了一声:“你还不如让我揍他们一顿!”
“以你的力道,那四个恐怕只能逃一个。”白泽做事随心所欲,但实际上并不是个走到哪里就把麻烦惹到哪里的人,他反倒担心徐慕雪,虽然不是好事之徒,可她那份率真天性行走江湖无异于在脖子上挂了个求战牌,不找麻烦麻烦都来找她。
好在风波平定,白泽跟店家老者道声歉,吃过东西便跟徐慕雪各回各屋。
“不能一起睡吗?我们在外狩猎的时候都是挤一个帐篷的。”
“那你就当自己已经回宫,在寝殿睡觉总没人挤你。”
“我会让琼花陪我睡的。”
“给你当下人可真是不省心。”
“你的刀。”
“你拿着,防身用。”
……
丑时深夜,白泽醒了。他坐起身,挥手驱散了房中的丝丝浊物,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刘头,你可要仔细着,这妮子不似常人!”
“放心吧钱爷,这次的迷烟我用了数倍,莫说是个丫头子,便是虎豹豺狼也睡得死死的。”
“这妮子可是个绝品。若是主顾大爷赏得多,水涨船高,你分的也就多。这笔买卖要是做成了,别说是棺材本,估摸给你那个残废儿子娶媳妇的钱都够了。”
“嘿,嘿嘿,那就得多倚仗钱爷了。”
白泽眉头微蹙,摇了摇头翻身上床。
“跟那妮子同行的呢?”
“也麻晕了,随您处置。”
“哼,敢跟老子找晦气,待会儿就去把他切成臊子!”
吱扭扭一推门,四个人影慢慢走入徐慕雪房间。
床上没人。
“怎么……没人?”
屋顶墙角上,徐慕雪攀附其上如同壁虎,诡笑之下,眼中闪过一抹狰狞凶光。
在外狩猎,不能睡得太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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