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韦护穿一件蓝布工人服,从一个仅能容身的小门里昂然的踏了出来,那原来缺乏血色的脸上,这时却仍保留着淡淡的一层兴奋后的绯红,实在是因为争辩得太多了,又因为天气太闷,所以呼吸急促得很。他很快的朝那胡同的出口处奔去,而且在心中也犹自蕴蓄着一种不平。他觉得现在的一般学者,不知为什么只有直觉,并无理解;又缺乏意志,却偏来固执。一回映起适才的激辩,他不禁懊悔他的回国了。在北京的如是,在上海的如是,而这里也仍然如是。你纵有清晰的头脑,进行的步骤,其奈能指挥者如此其少,而欠训练者又如此其多,他微喟着举起那粗布的袖口,拭额上的汗点。
“喂,韦先生!那儿去?请慢点啊!”
他侧过身来,那高个子、穿着白袍的柯君,便站在他身旁了。他皱一皱眉,便说:
“对不起,我要用饭去了。”
“呀,正好,一同去吧。”
柯君的殷勤,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致,但他不愿再回绝了,只好请他到远一点的唱经楼那里去。因为在那里有一家吃面包的地方。
时间将暮了,一阵阵归林的乌鸦,漫天飞旋;远寺的钟声也不断的颤响着。两人在暗下来的路上向东行去。韦护看着偶尔闪起的灯火,不觉有点惆怅的样子,在少人行的马路上,连步履也很懒然的拖着了。
另外那人,默默的随着,时时看那路旁的矮瓦屋,及在屋前张望着的穷人。那些人都裸着半身,赤红的背,粗的短发,带着与那强悍身躯极不调和的闲暇,悠然的挥着大扇,或抽着烟杆。他又去望天,满天阴沉沉的,无一颗星。他自语般说:
“我想快要下雨了,星都被吹走了呢。”
刚说完就觉得错了,因为确是没有一点风。想去改正那吹字,但身旁那人并不理会,所以只在心上加一个改正。并没再说出来。他觉得他的韦先生仿佛很着恼似的,便又搭讪的向他问及许多闲事。
这个也不住的随口答着,且问:
“你怎么像个安徽人?”
“可不是,我就在安徽生长的。”
“我早先看你身材和气色,还以为是个北方人呢。”他实在不能被什么引起趣味,而且很觉得这谈话之无聊,但人情和工作,都磨炼得他很不愿使人感到不快活,他简直是一个很能迁就的世故者呢。
于是柯君便讲起许多故乡中的事,话又几次为对面冲来的行人打断了,因为这已是一条很热闹的,有着店铺的大街了,他不惮烦的继续着讲,而韦护却很抱歉,他实在听得太少了。
在一家有着玻璃窗的门边,韦护便让柯君在前,走进了这家在这街上很放着异彩的西餐馆子。零零落落有五六张小方桌,桌上铺了灰色的白台布;在另一张大白木桌上,摆满了玻璃杯。他们在最后的一张桌上坐下了,同时还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吃刨冰,诧异的、又缺乏敬意的给了穿短褂的韦护一个白眼。韦护也同时感到这衣服之不适宜于此地了。他轻声说:
“忘了到对门那家天津馆去了。那火烧很不错呢。柯君,我很失悔到这地方来,我没有换衣呢。”
“不要紧,夏天,谁注意你。”
菜一样一样的依次上来,口味真奇特,那炸鱼,像面酱;那牛排,好难嚼呀;韦护不禁笑了。他想起那些连面包屑都感到是美味的人们来,他眼前所晃起的,全是那些裹着大围巾的异国女人,和穿起大皮靴的瘦弱小孩,而且他那时,不也正是每天只能得一磅面包和十支烟卷,虽说他每星期都能领到很够用的薪水,而且家中也不时寄钱去。于是他将那面包皮一口吞到嘴里去,且赞美着:“好味呀!”
柯君被他惹得打起哈哈来了。
于是他与柯君拉杂的谈着过去的事。
他的语言是超过那许多的事实,而柯君的全心神比他那一双木然望住的眸子还专诚。末后他停了话,望着那脸笑了,他笑他怎么他的五官就生好了是专为听人说话的。柯君还要问那里现在怎样了。他告诉他已好多了,如果他现在要去,可不必为那一切忧虑。
吃完了晚餐,韦护把脚伸起,跷到邻座的一张凳上去,头仰着,腰向后去大大的嘘着气。他实在觉得穿短衣真舒服。但他却厌烦的说:
“这南京真无味!”
柯君也响应了他。其实他在柯君的苍白和阴郁的脸上所感到的无味,只有比从南京得来的多。
柯君还想找点话来说,却一时想不起,看到站起身预备走的韦护,便又拉着他坐下,说是再吃杯冰激淋。
韦护无可无不可的留住了,因为他认为转去了也一样的枯燥无味。
在冰激淋快吃完的当儿,柯君俯着头看那剩在杯中的,已变为流质的东西,忽然叫了起来:
“走,不要迟延了。我们去吧!”
韦护冷然望着他,略带点可笑的神气。
他急忙站起,去穿他那件白袍,又催着不动的人:
“去,我都忘了!我说南京无味,来吧,看看,南京也有有味的地方,也有可谈的人!”
韦护却摇头,问他,他只是像疯了一般的说:
“唉,告诉你呵!你要答应去,我才说。唉,告诉你呵!哈,我有几个女朋友,都是些不凡的人呵!她们懂音乐!懂文学,爱自由!她们还是诗!……”
韦护听到这最后一句,忍不住大笑了。他认识他一星期了,他从不想到他会说出这末一句与他思想和灵魂极不相称的话,一定是从什么地方抄袭了来的。
柯君不理会他,且放重了声音,说完他自己的话:
“而且……她们都是新型的女性!”
女性,这于韦护无关。他不需要,他看得太多了。一个月来,在北京所见就四五十人,在上海又是二十多,就在这南京,不就正有着几个天真的女孩,在很亲近他吗?这些据说也是新的女性。他真受够了那所得来的不痛快,宁使他害病都成。何况他亲近的也很多了。那中国另一时代的才女的温柔,那法兰西女人的多情,那坦直的,勇敢的俄国的妇女,什么他没有见过?现在呢,过去了。他无须这个,他目前的全部热情只能将他的时日为他的信仰和目的去消费。他站起身,去握他朋友的手:
“好,去你的吧!我祝福你,可是失陪了,对不起,我要休息了呢。”
柯君露出一副欲哭的脸,握着他的手不放,非要他同去一遭不行,一分钟也好,他全为要证实他并没有诳语,他恳求他。
韦护最后抓着他朋友的腕,向外推着说:
“好,走吧,孩子!陪你去。”
二
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魆黑的,没有灯,很怕人。韦护挽着他的朋友,在高高低低不平的路上跑。他极力去辨认那两旁的瓦檐,及屋旁的小隙地,他想到一些很奇怪、很浪漫的事上去。他又望他的朋友,看不清,只是气喘嘘嘘的,带着他朝前奔。韦护不禁从他朋友身上感到有趣起来,就微笑着去碰那膀子:
“说,到底是些谁们?而且你……你尽管告我,我好明白,我还能帮你忙。”
“瞎说!我是无希望无目的的人,你不必问。见了她们就知道。若是你不愿意,你对我使眼色,我站起身就走。”
韦护一听那声音,其中就含有笑。看见他不肯说明白,也就不追问。只逗搭着说一些别的话,柯君始终少言语,一直到了一家门首。
门又低又小,而且从那暗灰色天空中相衬出的墙瓦,也是波似的,总疑心什么时候在风雨中便会坍倒下来一样。柯君轻轻的敲门。韦护朝四下一望,见邻近只有很稀少的几栋矮踏踏的黑屋,歪歪斜斜的睡着,安静得像没有住人似的。他想,这那里像个城市。他便看定从黑门上所映出的一条长的柯君的影子。
一个清脆的女性的声音响起:
“谁呀!”
韦护退一步站着。
“是我。”柯君柔和的答着。
“我!‘我’又是谁呢?”声音是近了拢来,就在门背后,而且隐隐又听到好几个吃吃的女孩们的笑声。并且又传来一句另一个像水在岩石上流过的声音:“不说清,是不开门的。”
柯君大声答:“是我,柯君呢。”
门背后的女人大笑起来了,大声朝里说:
“唉,是柯君呢。开不开门?”
韦护为这不敬的声音,打起战来了。并且气恼着,正要拖他的朋友走,而门却在几个女孩子喊声中呀的大开了,从房子里的薄弱灯光中,辨认得出一个颇大的院子,在有着树丛的大院中,有几个人影。韦护随着柯君朝里走,开门的姑娘站在门后面等他们走了进去,才来关门。
两人走到院子中心去。柯君极亲昵的喊着一个可爱的名字“丽嘉”。韦护便也张眼四望,更注意那所谓“丽嘉”其人者。
“丽嘉不在家。如若不愿走,就这里坐吧。”一个稍微有点胖的姑娘站起身,腾出她坐的那张小长条板凳来。
他们两人便坐到那条不稳的凳上去。
“柯君!说话呀,若是忘记了预备来说的,那我就替你说一句:‘丽嘉不在家也不打紧,我是不走的,就坐在这里了。’”韦护去望说话的人。小小的一团,蜷在石阶上,大约那身体的伶俐,总与其言语的伶俐一样。而且韦护觉得这里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是说话尖利和擅长那轻蔑的笑。他没有感到愉快,又没有说话机会,只好充个极不重要的角色,旁观下去,且看个明白。所以他没有感到不安的静坐在那儿。柯君反一点也不像适才的高兴样子了,在这里有一种空气压迫他,他没有力量表现自己,他无聊的向睡在旁边藤椅上的人说:
“谁,睡在这里?睡着了,怕着凉呢。”
一件宽大的绸衣,遮隐了那身体,蓬松的短发,正散在脸面上,一双雪白的脚,裸露着不同姿式的伸在椅子外面去了。韦护不觉在心上将这美的线条作了一次素描,他愿意这女人没有睡着。果然,一个小的、不耐烦的声音说了,她谢了柯君的关心,却又拒绝了他的关心。
柯君不自禁的叫了起来:“呵,是你,丽嘉!怎么不作声,装睡着?人不好吗?快告我!丽嘉!”
韦护的精神也提起来了,陡然清爽,他看了他朋友,便又去望躺着的人。
“不,请你莫闹,丽嘉好烦恼呢。”这不耐烦的声音,仍是从椅上发出。
“为什么呢?为什么?”
柯君便动了一下,像要伸手去扳那人一样,忽的丽嘉便跳着坐了起来,一边摇摆着乱发,一边大声笑着说:
“珊珊你们看,仪贞,你们说,不好笑吗,还问我呢。告诉你,柯君,丽嘉烦恼,就是因为你来了呢!若不信,请问她们,是不是丽嘉刚才还同她们笑着,谈得很起劲……”
丽嘉还待说下去时,那坐在石阶上的小人便吼起她果断的声音:
“岂有此理,丽嘉,我不准你说下去了!安静的躺下去吧,你不知道我们的柯君是经不起这样的玩笑吗?”她又对惶遽的柯君说:“不要理她,她常常要这样寻开心的,她不欢迎你,我们大家不会像她一样,这位是谁呢,是同乡?是朋友?”
丽嘉抢着补充说:“是同志!”
院中的人又大笑了。
柯君慢慢朝着众人说出他的名字:“韦护先生!”
韦护听到有人嗄了一声。丽嘉也说道:
“请韦护先生到房中坐坐。让我们大家都来在灯光下瞻仰瞻仰《我的日记》的作者吧。”
于是韦护便被拥到那有着灯光的房里去了。丽嘉在前面,她先将煤油灯捻大,又在桌子边拉出一张椅子来,说声“请坐。”韦护便不由得坐下来了,柯君也由人给了他一张椅子,大家都坐好了。韦护便来细看这里所有的人,他已经了解柯君在这里所处的,是一个怎样可怜的地位。而自己现在又将变成一个被嘲弄的目标。这几个年轻姑娘,都不缺少锋利的眼神和锋利的话语的。他不愿失败,他愿使她们惊诧,她们应当知道韦护并不属于柯君一流人,可以任她们随意捉弄的。他开始来望丽嘉。
丽嘉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黑得发亮,蓬乱得很高,发又长,直披到肩上了,使一个白的颈项,显得越白。穿一件大的白绸衣,领口斜着,可以在肩头上,见到一个小小的圆涡。她坐在桌子对面,紧紧的瞅着韦护,两个圆圆的大眼,大张着,发着光,显得逼人似的。
韦护便将眼光落在她眼睛上,动也不动。
望了半天,丽嘉忍不住了:“不必这样看我,我叫丽嘉,一个没有上学的学生!而你呢,看你这身,你的手,你的脸皮,与你的胸脯不相称的衣服,你这痴钝的眼光,及你这可爱的朋友,便知道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虽说我很失望你便是韦护,但我相信你比你的朋友却要高明得多。欢迎你来看望我们,请说一点话。”她把眼皮闭了下来,装出等待别人说话的神气。
韦护知道他第一步给人的印象并不怎样坏。而且他素来就不愿在女人面前让别人在他身上得了不满去,于是他变了一个声音说话,眼睛仍然望着丽嘉:
“有些人的嘴是生来为打趣别人才说话,我固然在某种情形下,也得用嘴来帮忙,然而到了你们这里,却只须用眼睛来看了。”
于是他巡回望过去,连丽嘉有五个,都在十七、八、九上下,是些身体发育得很好的姑娘,没有过分瘦小的或痴肥的。血动着,在皮肤里;眼睛动着,望在他身上。他知道柯君要来这里的缘故了。他去望他,柯君垂着头靠在椅子上,不做声。他觉得他可怜,他也明白他纵愿帮他忙,也无用。
“韦护先生!请不必浪费你的文章,留着到必要的时候使用吧。这里只有粗野,很听不惯这些精致的语言。你既然欢喜穿着这身可爱的粗布衣服,则请说一点穿粗布衣人说的话,我敢担保这只有更受欢迎的。”这是小一点的人说的。她穿一件绿条纹花绸坎肩,坐在门槛上,将两臂高举着,托住那后仰的头,有一个圆圆的额和尖的下巴。
韦护对这些勇敢的言语和举动,发生了兴趣。他很奇异这个小小世界是怎样的环境,会将这些年轻姑娘养成这样性情和倨傲,于是他振作精神,先泛泛的将她们恭维了一阵,然后他又找着了她们的嗜好;他同她们谈讲到音乐上面来,因为他看见正有一张小提琴的匣子歪睡在墙根边。她们的眼睛都张开来了。丽嘉头靠到窗户上在叹息。珊珊(那穿绿绸坎肩的)也走了拢来站在桌前面,娇嫩的脸上,放着光,韦护对于外国的乐器虽不会奏,但他却听过裴多芬、柴可夫斯基、施特劳斯,他说得真动听,比他在会场所激热争辩的言辞有力得多了。他从音乐又谈到戏剧,末后又转到文学上了。她们都喜欢俄国的作品,这更适宜于他,她们也不吝惜的发表着意见,于是便更热闹了。他知道怎样不单偏重于冷静的批评。他又列举些她们还没有读过的名作,用他的善于描摹的言语,于是故事便更有声有色了。他又不忘了说一些名人轶事,有趣的,或是恋爱的。这都是人们所最爱听的。所以渐渐她们都忘了一切,她们不再去敌视他,在每个眼光中,他懂得他很得了些尊敬和亲近。他也不觉得她们是完全只知道嘲弄别人及无意的瞎闹,而且在每个脑中,也不是全然无理解。她们只是太崇拜了自由,又厌恶男性的自私和浅薄,所以她们处处就带了轻视,因此韦护在这些地方,总常常留心,不愿太偏袒自己在创作上、文学上的主张。她们讲的是自由,是美,是精神,是伟大。她们都觉得投机得了不得。最后她们讲到恋爱了。俄国的妇女,使她们崇拜,然而她们却痛叱中国今日之所谓新兴的、有智识的妇女。韦护反对了这话,说俄国的妇女也有她们的缺点,她们都有健壮的身体,和长谈的精神,她们不管一切,门也不敲便到你房里来了。将大的两股塞进软椅去,抽起烟来,她们自己以为可以发笑的话又特别多,不管你听不听,总是大声说下去。他说他就最找不出精神来同她们做无味的消遣。这话使她们都笑了。丽嘉还说她就只欢喜这些能使男人讨厌的女人。韦护又恭维了一阵中国妇女之有希望,每句话都是向着她们身上投来,所以这话更有了效用。
一直到三点了,煤油灯里的油渐渐的干了,灯光慢慢小了下来,韦护才想起该是告别的时候,一看柯君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熟睡去,打着大声的鼾。而她们中也有两个人的眼睛很疲倦的红着了。韦护向她们道歉说他不该坐得如此久,扰了她们这一夜。她们不答他,只望着睡熟了的柯君笑了起来,韦护心里也发笑,便去喊柯君。
柯君醒时,犹含糊着说梦话。
他们走了。她们没有挽留,也不叮咛他再来。只是欣然的从后门送他出来。因为她们说走后门,越过池塘和菜园,隔他宿处便不远了。这时,月亮已出来了;清凉的风,微微的拂着;喧闹的虫声,正四野鸣起;夜是如此静,如此清幽,他再望她们一次,觉得她们都浮着青春和美。他还见了丽嘉是倚在树干上,目送着他。风将她的大衫鼓得飞舞起来。
三
这里留下了五个年轻的姑娘,她们的意思是一致的,她们都不反对她们讨论文学的行为,她们都承认韦护使人满意,她们都目送着他走远去。她们转来时,都忘了言语,互相不说一句话,默默的,前后走了回来。在她们脑中,只萦回着适才的有味的长谈,而且抹不去一个瘦的、白的、穿一件短蓝布衣服的影子,那南方人的北京腔,又柔和,又跃动,那抽烟的可爱神情,在说话中,常常将头微仰起,吹出那淡白的烟气。她们又回到房子里了。灯已经熄尽。蜡烛的光摇摇的,椅子狼藉着。桌上散着纸屑和烟头。有一种淡淡的凄凉,氤氲着在,而且填到一些微微有着空虚的脑中去。好久,好久,那较年幼的春芝便说:
“睡了吧,时候不早了。”接着她打了个呵欠。
“唉,我找不出一点瞌睡来呢,我相信是因为太说多了的缘故。”丽嘉接着说。
“韦护真会说话!”这是那稍胖的薇英说的,于是室中静默了。
但瞌睡终逼了来。春芝等都回房去睡了。只剩了丽嘉和珊珊两人,在她们之中,她两人更投洽。虽说是两种个性支配了两人。然而珊珊却极羡慕丽嘉的豪迈和纵性,而丽嘉也极仰爱珊珊的聪慧和腻情。两人同一样的爱艺术,爱自由是如何的热烈,两人在最近两年中,学了音乐和图画。在起先,为了过分热心和大胆,总是丽嘉显得更有天才,然而到最后,却也是丽嘉先厌倦,终竟是两人都又将嗜好转了方向。到现在珊珊是偷偷的在做诗,为的她较多了烦愁。而丽嘉却愿将热血洒遍了人间,为的她要替人间争得了她渴慕的自由,她常常同一些所谓中国的文人来往。但她同珊珊谈到雪莱,拜伦,歌德,那些热情的诗人,是一样的倾心和神往。她常常觉得在她的血管中,也是常常有着那些诗人的浓厚的苦闷存在着。珊珊也不是不同她一样感到,但她对于一切都要忧郁一点。在生活上占有的勇气,她没有她朋友勇敢,然而在谈话上,她却常常要比她朋友来得尖利,所以从外形看来,丽嘉似乎可爱些。惟有在丽嘉心中,则分析得清清白白,她承认,无论在智识方面,性情方面,处世方面,她朋友都比她好得多,而且她承认,很少有人能比得过她朋友。因此俩人是更相契重的生活下来了。
丽嘉一见房里只有两人,不觉的便又将她们适才所谈的问题继续了下来。但是珊珊不答她。于是丽嘉又说柯君可怜,她很替他在路上担忧,真断不定在路上他不会再打瞌睡,看他在那小椅上也能安安稳稳睡着,便足证明他在路上也有睡着的可能。珊珊始终真的怜惜这类人,她责备她朋友太不厚道。于是丽嘉便又辩明她的无须乎慈善的理由,而最后,她问道:
“你说韦护如何?”
珊珊想不出应怎样答应。这是第一次,她不愿将韦护太夸奖了,在丽嘉面前。她只说:“这人很聪明。”
“是的,我还没有遇见一个能如他这样的人。珊珊,你说呢?”
“是的,他不像柯君,不像冬仁,他懂得艺术,而且他懂得人生。你能从什么地方看出他只是一个简单的革命家?”
丽嘉没有话说了。她走到床前去,整理床上堆积的衣衫,最后她仿佛自语似的:“我也有些不喜欢他。我们的意见不一致。”
珊珊不愿辩驳这句话,她也就默默的睡去了。
第二天,简直是成了无聊的日子。天气热,因为热,不能出去玩,又不能睡觉。几人吃了饭没事做,珊珊拿一本小说翻去覆来的看。她们也各自躺着看书,或挑袖子上的花。丽嘉早已习惯得很会玩,女红的事,她生来便不屑于做,而书本除了特别有文学意味的她也无耐心看,她常常将书翻了几页,便烦恼的丢下了。她躺在抹干净了的、有着花漆布的地上,横伸着,直睡着,不高兴的东滚过去,又西滚过来,衣衫皱了,长发更乱蓬着。直到两点钟的时候,才来了一个并不受欢迎的客,那就是冬仁。冬仁和柯君都在一年前认识了她们,她们从不打趣他,而且较亲近,这是因为冬仁从不知道什么叫诗,他只将她们视为天真的小孩,像自己家中小妹妹们似的。他走到她们这里,鲁莽的说道:
“今天邀你们游后湖,准定去啊!”
丽嘉懒理会他,将脸翻过去,向着墙根,冷笑了一声。薇英说天气热得很。
冬仁便解释,说是在晚上。
珊珊问还有没有旁人,她最怕人多。
于是冬仁不做声了,因为他知道总难免至少有七八个人。但是他说,她们大约都认识的。
“我很想去玩,只是不愿同你们那起人一块玩。我们若去,我们自己会去的,不要别人邀。”丽嘉翻过身来说。
珊珊要他数是些什么人。于是他说认识的,大约是浮生,光复,柯君,不认识的有两个姓李,是北大来的,还有一个是刚从俄国回来的。
所谓从俄国回来的这不认识的人,在每个人心上,都是很熟识了的,所以大家都不作声。丽嘉又无言的将身翻过去了,大脚边的肉,露出了一大块,有着细细的红点隐现着,莹洁得真像羊脂真像玉了。
冬仁走的时候,约妥月上时来邀他们,请她们早点吃晚饭,打扮停当。
四
这天是他们会议的最后一天,所有的争辩均有了结束。韦护的困恼,也像一条捆缚的绳一样,在不觉中轻轻的滑走了。他疲倦的躺在一张板床上,眼望着屋顶,想着他今夜要回上海去预备教课的事。
教课于他,实不是心愿的工作,而这次S大学给予他的责任,又实在繁重。他曾同陈实同志商量,陈实也劝勉他,督促他,既然这学校的闯入,是议决了的,若是以头脑清醒、办事有序的韦护还想推避这艰难,则诸事似应束手,而以前的计划,也只是理想而已。韦护虽是一切都应允了,心中总还保留着一丝犹豫,所以一当散会的当儿,仲清递过来一笑,且说:
“喂,韦护,几时上任呵?”他便又想着这事了。这是他个人的事情,他几次预备同陈实商量,但又觉得可笑便又暗住了。真真实实的,他并不是不愿教课,也并不是怕主任的责任太大,他实在有点不愿同什么事都和他做对的仲清在一间房子里办公,他想他如果去,则一切事的进行,必是很棘手的,且在争辩上的用力,必不下于教务上的用力。他想起他将来的种种困难,在床上不觉呆住了。但是他又自信,希望总有一天能说服仲清,许多人都见着的,他实在比仲清强。而一切事将如意的很容易迎刃而解的做去,他为什么要避着仲清呢?他正应该走上前去。仲清是能干的,很有手腕,只是太狂妄了,处处都带着那鄙夷的笑。他应该同他握手,合作,而且纠正他。他肯定的便立起来去清检提包。
提包里面很空,一些纸扎之外便只有一件白夏布大褂了。另外还有一些修指甲的,刮脸的,裁书页的小刀,梳发的小梳,小镜子,胰子盒,乱散着。虽然都又脏又旧了,但仍然认得出是非常精致的东西。他像毫不爱惜这些小宝贝们似的,将它们掼在一边,将床上的一床线毯卷拢来塞进去了。线毯里面露出精装的书籍的一角,是赤红的书面,印有金花的,这是他最爱的一本诗集。他将皮包关好,便拿出表来看。这时那高李走进来了,他和矮李都是北大的学生,这次作为代表来南京的。他对于韦护非常爱慕,看着将毯子也捡了,坐在提包边的韦护便说:
“呵!走得这样急吗?我希望明天我们一块走,因为矮李觉得很有经上海之必要呢。”
韦护说他想搭下午五点钟的车,因为想同仲清谈谈,交换点意见。听说仲清就搭这次车回沪的。
矮李也进来了,也留他等一天。并提到游玄武湖的事。
他终不感到有趣味,后来矮李像自语般说:
“唉,听说柯君还请冬仁去邀了好几个密司,柯君的爱人也在其中呢……”
一跳的丽嘉的影儿便奔上来了。那两个妩媚的、又微微逼人的眼像正瞅着他,且带点命令的样子,挽留他再做一次晤会。于是他迟疑了一会,便决意留下了,但是他一想到那“爱人”两字的刺耳,又映起柯君的那愚蠢的狼狈样子,他不禁很腻烦的要笑出来,他不觉的说:
“矮李,你相信柯君有能力得一个好看的爱人吗?”
“实在不能相信,但他吹得可厉害呢;且有冬仁做证人,他们在南边久,说不定有许多艳事!”
听到这末了一句,韦护真也觉得很奇怪,柯君怎么一下会和那几个姑娘认识的,过细想起来,实在不是能拉在一块儿的人,但又相识如此之久了。她们那样骄傲,而柯君又如此伧俗。他将昨晚的情形再想过,觉得今晚她们不会来,所以他仍然想走,但好久又决不定。
两李不断的又同着他谈到今天晚上游湖的事,他心中却慢慢的有点不受用起来。他觉得他们很可鄙,柯君则更甚。他很希望她们会骂冬仁而不来。他又想他自己去阻止她们前来,总之,柯君实在有点很可笑的地方。而这次的邀请,实在只是游乐而已。
他正在踌躇的当儿,冬仁跳着进来了,矮李也跳起来欢迎,大声问:
“喂,怎么样,今夜的事?”
“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她们都去。自然先是不答应罗,问这样,嫌那样,但后来终归答应了。嘿,一群小孩子,都怪可爱的。哼,丽……柯君的爱人还有唉……”
矮李便又抢着问成功了没有。冬仁则打起大哈哈说不晓得。高李也在问其余的人漂亮不漂亮。冬仁就拍着胸膛打赌。韦护一声也不响的夹着皮包朝外走,像生着很大的气。冬仁赶出来一把抓住了,说晚上光复还有话和他说。韦护很忍耐的望了他们半天,便笑着进来,也表示他愿迟到搭夜车走,他觉得他心里也有一点点说不清的东西。
五
这是第二次了,韦护又来到这小房子里。他夹在许多人中间,涌了进来,只听见一群女孩们的笑声。他退在最后,站在门边,不敢十分望她们。冬仁在为她们介绍两李,两李局促的将眼盯住她们在说客气话。冬仁又为她们来找这新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她们便都向他微笑起来。他勉强望了她们一下,便笑着又掠开了。只听见珊珊大声向冬仁说:
“哈,我们早就认识了,用不着你来介绍。”
丽嘉什么人也没有理,只牵着浮生的手,同浮生对望着大笑,她责备浮生都不来看她,她又责备浮生太太怎么不同来南京,她又说她挂念他们的小宝宝,而且她鼓起嘴学着小宝宝同人接吻的样子。于是他们又大笑了。浮生不断地拍着她的手,只觉得她天真活泼有趣,而且美丽可爱。唉,那白嫩、丰润的小手,不就正被他那强健有力的手捻着吗?但是浮生有一种好处,他是诚实正直的人,他不愿他有负他太太的地方,因为他们还保持在恋爱中,所以他从不敢有什么不道德的幻想。他只是用一种客气,毫无关系的审美态度来望着丽嘉的闪动的黑眼和娇艳的红唇。
韦护已注意到他们,他无所感的,只觉得不很痛快,一切都无意义,都很无聊。他愿早点回上海去,因为那里有的是工作,工作可以使他兴奋,可以使他在劳苦中得到一丝安慰。他无聊的像当着消遣的去暗暗窥察这所有人的神色。忽然,他听见丽嘉的响亮的声音:
“喂,怎么样,你们这新同志?”
他本能的向他们望去。丽嘉正做出一副玩笑的脸觑着他。浮生则笑着,望着他,却向丽嘉说:
“哦,你说韦护吗?我来替你们介绍?”
韦护心里很着恼,他不等浮生说完便走过去了。丽嘉却忽的笑起来,像正热烈的欢迎着将她的手伸给他: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韦护说出她眼里的另一句话,心不免轻轻跳了一下。便用力地握着她的手。
几个男人都嚷着要动身了,因为天已黑了下来,月亮也上来了。
果然,月亮虽还没有全圆,但却明亮极了,这是他们到了两边全是旷野的马路上更容易感出的。他们都能将挨得最近的人的脸,朦朦胧胧看得极清白。而远处的树丛,耸到天际线上的山的波峰,哈,周周围围,都显得像幅画似的了。一切的市声都远离了,只有下关那边的电灯,微微染红了一抹云彩。多么寂静呵,只有他们的杂碎的履声,冲破了这庞大的沉寂。
女士们都落在后面了,她们都悠然的互相将手臂搭在肩头,排排的缓着步伐,眉飞扬的眼望着四方,或是低低的、轻声轻气的哼着歌曲,自然的美景将她们的胸襟洗涤得不染一点尘浊,每个人都不缺少那细柔的情绪来领略这周遭。
只有丽嘉一人离开了她们,她挽着浮生走到最前面去了。只看见她的裙子,时时飘起。
这走在当中的几个人,既不能插足留滞在后面的集团中去,又追不到前面的两人,都有点不高兴,而且都不免有点嫉妒起来。矮李喟着说:
“喂,怎么样,柯君?”
柯君装出一个糊涂样子,唯唯否否的答:“呵,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不懂。”
“恐怕要警戒一下浮生了,他又忘了他同他太太曾有过的几次争执。丽嘉真糊涂呢。”这是冬仁的出于衷心的话。
韦护呢,他都听到和见到了,但他不说,他觉得他很了解这些人。而且他微微有点高兴。无论怎样,他仍保留了一个较好的地位,在这群姑娘们心上。尤其是对于丽嘉,他很相信,纵使丽嘉和浮生排排走着,那不过是兄弟姊妹,而她所给他自己的一闪眼光,却是包涵得有许多话和感情的,他望着她隐隐摆动的腰肢,他自己仿佛觉得有一点点无言的忧伤。他只是装做精神很好的,热心的同光复在讨论光复的一件事。
“我懂得,这一种名士的遗毒,你自己不会觉得的。你只觉得被冤屈了。而他们又总以为你是太难了解了,他们说你是个人主义,而他们又都以自己的简单而骄傲。真是不值什么,本来中国人是极浪漫的,病态的神经质的人,古老的民族呵!你,我懂得的,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你相信自己的时候,总是很多,你不甘于平凡。而你的那几位同事又真是不足道得很。我知道的,你自然很痛苦呵。我会替你尽力的。我也曾像你一样怪僻过呢,不过这都早就过去了,我们不说它。你也得学会忍耐,牺牲意见。你们湖南人做事各方面都好,就只常常太偏激了一点。这也是毛病。你觉得我的话怎样?”
光复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说:
“你真知道我,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唉,告诉你吧,你说的不错,名士的遗毒,我从前本是……——不说了,我们以后再谈。”他自己忽然停住了话题,是因为已走到丰润门了的缘故。
穿黑衣服的警士眼炯炯的望着这一群男女,而且警告说到了九点半是必得关城门的。
大众分乘了几只小船,迤逦的、鱼贯的、向生满苇叶的曲港行去。有的地方芦苇太高了将月光遮去,船只在深黑的水潭中无声的滑走,或是嚓的一下,船底触着斜伸出的短的断茎,或是风过去,苇叶的尖全颤颤的,细语着,薄的衣衫全鼓荡起,发覆在额上,呵,这清凉畅快的夏夜!
韦护有好几年不曾领略这江南的风味了。它像酒一样,慢慢将你酥醉去,然而你不会感到这酒的辛烈。它诱惑了你,却不压迫你,正像一个东方式的柔媚的美女,只在轻颦轻笑,一顾盼间便使人无力了,这里没有什么紧张、心动的情绪。韦护想起他往年在中学时代的事来,他是多么一个可以十足骄傲的年轻的人呵!到现在,唉,他的才情呢,逸兴呢,一切都已疏远了,而且那些友人呢,那些“郑板桥”,“王渔洋”……大约到现在仍然在做着一些潇洒的或是感慨的新诗吧。他们一定还是那样多愁落魄的生活着。然而他,那时最惊人的他,却变了,变得太厉害,会使人不相信。他一想起过去的生活,想起他被二十世纪的怒潮所冲激的变形,他真感到有点伟大得可惊叹!
好多人都像想到什么去了,全寂然无声。不久,又经了几个转折,船绕过湖心亭,走到一个桥下,月亮摇摇荡荡飘在荡漾的湖水上。像披了一层薄纱的紫金山更显得俏丽了。忽然在后面的船上,悠然的响起:“啊,良宵呵!”的歌声,是三位女士的合唱。他们不能将歌词细细辨明,然而那声调的柔和,和微微带点感伤的凄切,他们都感动得拍起手来,一致赞好,要求她们再唱,浮生也向坐在对面的丽嘉说:
“怎么样,好不好,你也来唱个吧。”
丽嘉将头扭了一下,哼了一声,接着便笑道:
“欢迎我唱吗?”
同船的矮李忙将两手合拢来轻轻拍了两下,连说欢迎之至。
丽嘉望也不望他一眼就昂起头嘘着唇,高高的叫了一声。
这一下大家都哗然笑了。浮生也学着叫起来。
船到宽广的湖面了,都慢慢荡着,彼此距离很近,大家很方便的谈起话来。
可是时间已过去很多了,他们怕拖延得太久,只好从芰荷丛中赶快的划回码头去,大家可以一伸手便攀住那正在满开的花,嗅着这花的清香。
进城时,警士很不高兴的申叱着,他已等待快一刻钟了。
挨了骂的人,反因此增加了笑谈的趣味,比在湖上,在回来的路上更嘈杂了,到最后,丽嘉忽然说:
“这里面有个人真沉默得使我疑心呢。”
好几个人都惊了一跳,连珊珊都以为她朋友是开她的玩笑。柯君是更愁惨的沉默了。其实丽嘉真无心会说到他身上。唉,这可怜的人!
六
十一点钟的时候,韦护已独自踯躅在冷漠的车站。只有稀稀朗朗几个候车的人和几个打着呵欠的搬运夫。稍远的地方,陈列着不少睡熟了的人体,随着微风,送来那粗重的浓鼾。韦护心里异常不安。他像正恼着什么人一样,可是又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他厌烦的望着一切,又觉得都不是可以将眼光放落在那里的。灯光黄黄的,照出那建筑的拙笨和污秽。他又抬头去望天,天空灰灰的,一点云彩也没有,月亮已升到中天了,只冷漠无情的注视着大地。几个星儿,在不关心的眨着眼。这景象真使人愁惨。韦护勉强压住自己的无来由的烦躁,开始去想这次他回上海后应着手先办的事。第一得找个住处,陈实那里是决不能久留的;学校也不能住,人太杂,做事不方便,这房子事就太难了。他又有一些习惯,是很难邀得同事了解的。他比他们更浪漫,他的历史可作证,他从前因为贫苦,有过两天没吃饭。等将最后的衣当了钱时,却将来买醉了。他为了爱情也曾……即使最近在北京,也因为工作忙迫,有三个星期都忘记换衬衫了,然而他却不愿住在那终夜都可以听见邻家打牌的房子,而且准能碰到隔板壁就住有一对夫妇。但是住什么地方呢?太麻烦了。他又去想别的事,想到学校,想到仲清,想到这次会面,这次会面上,不是仲清也显然和他作对吗?他不免更焦躁起来,在那空落的月台上,不知来来去去走了许多回。他暴躁的诅咒这迟到的火车,而且在心上竟骂了一句不文雅的话。
但是忽然,又静下去了,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这影子很模糊,却使他喜悦。这影子里显出一双活泼有力的大眼,像丽嘉。他心里想:“如我现在又转到她们那里去,她们将怎样呢?”立刻他有答案了。他断定她们一定都很惊诧的张着惺忪的眼,笑着,感到有趣的笑着来欢迎他,她们真都可爱呢。他真下决心了,他举步朝站里走去,微笑着想到他去惊扰她们的情景,准可以骇她们一跳,她们一定会快乐着来怨他的。可是飕的一下,响起一个责备的声音:
“韦护!你怎么了?难道你还闹这些无意识的玩意儿吗?有几多事等着你去做,你却像小孩般在找着女孩子玩!”
他骇得停步了。而且依稀有点鄙薄自己起来。正在这时,从浦口开来的车便轰起来了,车头尖锐地叫着,凶猛的直冲过来。候车的人都惊慌的忙乱了,搬运夫乱窜着。而他呢?变得很可笑,他仿佛又有点恨这车来得太快了。
直到车又快开了,他才断然的像气愤样的跳上车去,他凝视着城的那方,微微带点怅惘。这一夜他未曾合眼;及到上海时,他却已想好了两首诗,这是已经荒弃到快两年的玩意儿了。
七
第二天,矮李还预备与柯君再来邀请游山,但不凑巧得很,天却变了,大团的黑云,直盖了拢来,到下午,大点的雨,便滂沱起来了,矮李很懊恼的望着天色,自叹的说:
“唉,看情形,今天只得要动身了呢。”他又转过头来,望柯君,“但是,你怎么样,为了你,我想我们有留住几天的必要。唉,我看你,完全失败了呢。”
“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呵!”柯君心中的希望并不绝,他以为丽嘉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小孩,虽然有时喜怒无常,但却并不是有心的。
“我说,她对浮生太俨然了呢,而且太倨傲,她对我们连正眼也不看;在湖上,她还嘲笑了韦护。唉,我说,她到底凭什么瞧不起我们,瞧不起韦护?”高李简直有点气愤起来了。
“女人么,不就是这样,她若不装出一点自大的样子,她不是就找不到一点自己美好的满足来做安慰么?不过柯君却真有眼力,她实在是出类拔萃的呢,但她单喜欢浮生那呆子,我却感到不平。”
两李的意见,总是与他们的尊躯一样,相差得太远。高李听他说什么出类拔萃的话,他皱着眉,到后来,像想起了什么一样高声的问柯君:
“那个微微有点胖的,白白脸的是姓什么呢?”
“呵,是薇英,姓什么可不知道,她们都废了姓的。她性子比较好些,你对她怎样呢?”
“谈不到,谈不到……”他们都大笑了。
于是谈话的题材便推广了,但大半总不超过女人的范围。
至于那几位被谈论到的女士呢,也在雨声中讲到夜来游湖的事。不是月亮多皎洁的么,谁知天气一下就变了,这场雨已扫尽了夏日的炎威。风从身上吹过,简直有很深的秋意似的。她们不禁感到时间跑得太快了,而对于这秋季的来临,不知怎样才好。她们讨论着行止。在这些时候,丽嘉总是不愿表示意见的,她说:
“我真住腻了这地方,我们都太闲了,闲得使人真闷,我赞成我们全找事做去。”
春芝第一个反对,理由是她没有技能,她要念书去,她真需要念书呢。
接着薇英赞成,赞成春芝的意见。她来南京时,本是预备学体育的,却为丽嘉和珊珊反对,说她不适宜,强迫她一同呆下来学音乐,学绘画,看小说的玩过去了,她的成绩都不好,只在思想上、个性上受了很大的同化,她从前是一个拘谨守旧的人。而她之所以预备学体育,也是不能不走这条生活的捷径,她完全是为了两年毕业后可以不难找到一个位置,她的经济实在不宽裕。正因为她受了她们的影响,她很爱自由,又爱艺术,但她觉得若不能将自己的经济地位弄得宽裕些,那一切只全是美梦。她到底没有全变得像她们,她比她们能多虑到这一层。她说她想到北京进女师大去,那里学费低,录取并不严格,她去学音乐,听说那里的教授很有名,她或者可以有点成就。
珊珊同情她,说:
“本来,我们同着一块生活,自然很好,但究竟不是长事,我们都太年轻了。所以我们的懒惰总是胜过我们别的方面,它将害得我们一无成就。你去北京,我觉得很好,再受一番学校的训练,未始不更有益处些。我呢,我也很想能进一个学校,那里人多,凡事都显得有生气。但又因为人多,我受不了那压迫,我始终只愿和几个好友过着理想的生活,像现在一样。所以我虽说希望你们都努力去,但在我心上,我终究是很难过这分离的,若想再聚,恐怕就不易了。”
大家随着都有点黯然了,好像还是不分开的好。
丽嘉则坚持自己的主张,她给一个在南洋做校长的朋友写了一封信,请他找五个教员的位置,她希望大家都到那新的境界去。她说了五打以上的梦想,说得像真有其事一样来鼓惑她的朋友们。真是大家都动心了,只愁找不出那末些位置怎么好。
一个礼拜过去了,回信还没有来。自然回信不会这样快!邮政还没有用到飞机呢。薇英不耐等了,若是再迟延,事又不成功,则学校也不能进,她不能再一玩又半年,所以无论丽嘉怎样说得天花乱坠都枉然了,她决定这天去北京。她们送她渡过浦口上了车才回来。她们在要好的女友前,都不会吝惜那恋别的泪,她们都坦率的热烈的拥抱了好几次,直到车开了,薇英还从窗户口伸出一个嘟着嘴的脸,天真的哽咽着,话说不分明:“南洋有……有信来,你们告……告我。我再来看……看你们。”
几天后,春芝和那顶小的一位也考了学校,丽嘉只是焦躁的望着回信。她向珊珊说:“你呢,你怎么样?她们都走了。我,我是要走的,我要离开中国,这国度里的一切都使我生恨。我想到法国去,但是没有钱。克强从巴黎来信,说一年只要四百块钱。四百块,数目并不多,我相信纵使家里毫不帮助我,我也可以弄得。什么工作我不可以做?衣装店职员也好,咖啡馆的侍女也好。只是路费,而且,你说,我们能不能够穿起香港布短衣在巴黎城里跑。现在呢,只好到南洋去,南洋总比中国好,因为那里的一切我们都生疏得很呢。等到一觉得不好了,我们再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慢慢的就可以走到巴黎了。或者到意大利去,到德国去……我相信总不会饿死的,而且总是快乐的……我们还可以见到许多……”
她不说下去了,她想到同一些热情的文学家做朋友,那真是幸福的事。
珊珊却跳起来了:“嘉!你真好。我相信你。我们一同走。我们同做流浪天涯的人吧!”
信是终于到了,但信上说:
“近来此地人浮于事,谋事极为困难(朋友中已不乏人,你认识之本德君,亦于昨日抵广州矣),故我等均无法,终日惟有相对闷坐而已。且五人位置,亦甚为难,因教员之聘请,均须取得校董同意,而校董又全为糊涂之资本家,猪而已……”
丽嘉把几张信纸扯成粉碎,她不屑再给这朋友写信了。
然而她们不得不想法,不久,便决定了,因为丽嘉的一个女友在上海来信要她去看一看,这女友正在一个无理由的失恋中。丽嘉觉得有安慰她的责任,而珊珊也愿同去,她是听了浮生太太的怂恿,想到S大学去听一点课,据说这学校是很理想很自由的。
第二章
一
到上海是八月末的时候,气候还不很凉。太阳正要下山的时候,丽嘉和珊珊两人所乘的那趟车,已轰然的停止在北火车站了,一切都格外喧哗。她们从那沉闷的车厢跳出时,直像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们想到去年离开这儿的时候了。她们站在船头上,骄傲的摇着手巾,向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那些龌龊的脸,以及一切遗留在记忆里的权势、狡猾、卑鄙告别,她们愿意不要再来了。谁知时间还不到一年,又觉得无路可走一样,又来到这里了。她们带点好奇心,接受了这不堪的嘈嚷,在人堆中挤着向前去,并四处搜求她们要见的人影。忽的,从她们背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呵!珊!”一个白净的女人便跳到珊珊的胸前了。珊珊也握起她的手,端详着那圆的脸,说:“怎么雯姐,你更漂亮年轻了呀!”接着浮生也笑着走拢来。他问她们的行李怎样了,于是她们将一张行李单交给他,而她们便欢笑着走进待车室了。丽嘉第一句便问小宝宝怎样了,乖不乖,因为头次浮生在南京曾告诉她,说小宝宝很像她,尤其那对黑眼最像,时时放出金色的光来。雯便显出母亲的笑,说着睡着了,等下回家便可以看见,她不必说出那小天使的可爱来,她想准可以使她们惊诧而疼爱的。珊珊又去打趣她的旧友。雯颇有点放赖的神情蹲在她身旁了。她正经的说:“珊!你不知道,我想你来,比浮生离开我时想他还厉害,总觉得朋友更使人难忘呢。”于是她们都不言的笑起来了。
这夜她们便住在浮生的家里,在他们堆满什物的后楼里,抹去了积尘,费了许多力气,才腾出一张摆了不知多少破乱书籍的床。她们谈到三更天才睡,这在浮生真是少有的事,所以一倒下头便发出沉重的鼾声了。
浮生近来很劳苦,在S大学担任几点钟社会学,这在他不能不算很吃力。他不是苟且的人,所以他备课编讲义的时间是两三倍超过上讲堂的时间,薪水又实在不够用。他参考的书籍又一天一天的觉得太少了,这是不能减省的。而太太也是一天一天觉得所需的多,尤其是关于小孩子的东西,两人常常要为这些事体闹架。譬如太太站在百货公司的帽子部尽瞧,男的却硬拖着她回来了,太太嚷了几个月的要为小宝宝买张摇床,而浮生得了钱,信也不给一个,便换了几本书回来了。太太当时虽不好说什么,然而如此情形一压积多,便总得找机会发泄出来的。所以哪怕是很相爱,但为了这些小事不免要常常反目的。想起往日的日子,却安宁温柔得使人羡慕不止。浮生在编讲义之外,还要翻译点文章,请人到各书铺去卖,想得点钱使太太欢喜,又常常要到他们小组织里去开会,又常要列席S大学的教务会议,因为韦护很看重他。而且学生们又有一起没一起的来找他谈,他总是振起精神陪他们坐,为他们解释问题。他虽说不感困倦,然而一歇下来,便颓然躺着了。他忘了他的第一功课,他将陪太太玩的时间减少得可怕。尤其使太太不满的是他对于小宝宝的冷淡,纵有时看着玩,也显然看得出在勉强敷衍。所以不怕浮生怎样自信,他是爱她的,她是他永久的爱人,然而在雯这方面有时总会感到像有所遗憾,这情形使刚来的两人,一下便看清了。第二天,珊珊劝了他们一些话,请浮生替她办进学校的事,又在学校附近去找房子。房子一下便找好了,是一间小小的亭子间。浮生他们也要搬,便在她们的间壁找好了房子。进学校的手续很简单,只要缴清费用便可随时上课了。
这些麻烦事,连同帮忙浮生搬家,足足忙了三天。
二
一切事情都很妥当了,丽嘉心里却更茫然。这本来都不是为她预备的,她不需要这些。这天,她送珊珊去上课,到大门时,她向珊珊说:
“小姐,都很好了。你就这样生活吧。我呢,我要离开这里几天。你知道的,我要去看看毓芳了。他们纠葛的事,还不知怎样了呢?”
珊珊给了她愤怨的一眼:“你总喜欢使人不快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两人上课不更好吗?”
她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笑了一笑,便快步的走了。
她转了几个弯,搭上一辆电车,又转搭了一次车才到了辣斐德路的极西端的一个弄堂口。经过许多热闹的街市,店铺都张着大减价、九折七折的旗子;有的打着洋鼓,有的开着留声机,有的跳叫着,处处都进出着体面的男女。她仿佛很有精神的去观赏一切。直到走进了弄堂里,被一股强烈的便溺的腥臭冲进了鼻管才将那些热闹的影像抹去,她皱着眉心,掩着鼻子,去找门牌的号数。找到最后的一家,门大敞着,三个男人在围着圆桌吃稀饭。她特意去敲响门环:
“喂,我是找赵毓芳的,她是不是住在这里?”
“谁呀?”楼窗上伸出一个头来了,听声音便可以知道那正是毓芳。两个人同时都“呵”了一声,楼板上便只听见咚咚的足音了。
“呵,我正盼着你呢,怎么才来?我们上楼去吧。”毓芳看见她时直嚷。
她也抓着她跳起来:“我真高兴!我真快乐!你还是同从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呵!”
她们穿过客堂,走上楼时,那三个年轻小伙子望着她们笑,有一个还说:“毓芳小鬼你真快乐呀!”
两人都紧紧的望着,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毓芳先想起来,问她的行李。她告诉她已同珊珊租好房子了。
“你不是说珊珊要上学吗?”
“是的,她已在大学上课了。”
“那你呢?”
丽嘉望了她半天,不知怎样说才好。她觉得她自己很烦恼,又觉得这烦恼不必向人说,因为别人不一定能了解,而且说了也毫无用处。因此她倒呆了半天。毓芳接着说下去:
“那末也上学罗!只是你们在周仲清那一起人门下学什么,呢?社会学,他们懂吗?他们一古脑儿看了几本书?文学,你们去打听一下吧,什么人都在那里做起教授来了,问他们自己可配?除了翻译一点小说,写几句长短新诗,发点名士潦倒牢骚,可有一点思想在哪里?他们太看轻了你们这般大学生呢!我不会去向他们请教,学问是向人学得来的吗?全靠自己呢。”
丽嘉笑了,她早把眼光将全室搜罗遍:只见这房间,一点也不整齐,四处都散着一些报纸,纸屑,桌上脏极了,厚厚的一层灰。几个不干净的茶杯孤零零的站在那儿。床上堆积了许多折皱的被袄、衣服之类的东西。她觉得她的朋友的怠惰的素性,仍然保留得很多。她锐利的望她一眼,将自己的锐利的言语制住了。她遇着别人意见太偏时,她便反承认那被反对者的一部分理由。因为不愿在久别后刚相见的好友前起冲突,她只好笑着说,还用手去拍她朋友的肩膊:
“哈,倒看不出,你有这么多意见。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能耐烦的人。我受不了那上课的罪。横竖我不想学什么,我只想找事做。倒是你呢,你和保霖的关系现在怎样了?我很挂心呢。特意跑来看你的,却将话说到些无意义的事上去了。你详详细细的告诉我吧!”
于是在毓芳口中,便赤裸裸画出一个简单的、浅薄的、过分自私的男子的影子。听着听着,只觉得这历史,这经过,太不精彩了,而且很丑恶,同丽嘉原来的想象全不对,她希望她朋友至少也应有点儿悲哀的调子,或是正又挟着报复的心,谁知事情只是这样:原来两个并不怎样相投,时时吵嘴,这次又为了一点小事,都不相让,终于咆哮动武,于是一个气冲冲的走了,一个也随他,到现在恐怕两人都已记不清到底为的什么事才闹起头,因为那原因太小了。丽嘉只觉得太糊涂,太可笑了,原来本想来安慰朋友的,现在只觉得正适宜于打趣了。可是毓芳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给她看,说是纪念品,是在保霖走后第三天照的,前几天刚送来,她说她从此要过清静生活,好好做点事。照片拍得异常丰艳。丽嘉不禁望着像片娇媚的说:
“这太美了,只应再来个恋爱,为什么要说尼姑们说的话?看这像,就并不是餍足恋爱的像呢,真的,那楼下面的几位是谁呢?”接着她做了一个会意的笑。
毓芳把嘴一噘,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醉仙那里你去过没有?他有几次同我谈过你呢,在那里可以见着许多人。大半都是同志——对了,你一定不高兴这名称吧,不过好些人都视你为顶好的同志呢。去,我们就去吧,我想你认识一半人呢。”
“是的,我们早先不熟,只知道他资格很老,但我不高兴他那不庄严的样儿,所以不去亲近他,还是今年在孙九先生那里见到的。我从不佩服人,只是对孙九先生的那种热忱,却不得不钦佩。他无论对人,对事业,对学问,都极其忠实的那样做。我在他面前只觉得惭愧。我希望我能为他感化过来。只是他又走了,我仍然是无头绪,一天天沉于梦想和说不出的不痛快。好,既然醉仙在这里,我和你去,我也很想见见上海的这一些人。”
她们手携着手便出去了。
三
丽嘉在毓芳处玩了两天,便又很腻烦的走了回来。房子已清检得更清爽美好了,添了两盆桂花,花正盛开,一股甜的香气占满一室,使人油然起一种幽静愉快之感。但是珊珊却不在房子里,只在那铺有织花布的桌上,堆了几本珊珊新买来的书,大都是一些文艺书籍,在每本书角上,都由她写上一些小小的字“与嘉共读之!”丽嘉很高兴,她像小孩一样的又去审视书架上安置的一些小东西,审视墙上的画片,仔细看那精美的床,她不觉很惆怅起来。她希望能立刻看见珊珊才好,好像有好久不见她了。但她不愿到学校去找她,她一步一步踱往间壁浮生家去,想找他们小宝宝玩,好等珊珊回来。
当她走进浮生家的后门时,她便看见韦护正坐在客堂里,脸向着她。她正要喊,韦护也倏的一下迎着她来:
“呵!丽嘉,是你!我总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他伸着双手望着她这样欢呼。
她也不知所以的便跳过去,将双手投给他:“啊!是韦护吗?没有想到会遇见。啊,真好久不见了,近来怎样?”
浮生也走到门口,握她手,她不理他,只望着韦护笑。
珊珊也在这里,却很苍白,丽嘉跑来拥着她说:“珊,你真好,我已到过家了,见不着你才来的。”
珊珊淡淡的一笑。
丽嘉并没有注意,转过脸去,拿眼在瞅韦护的新洋装了。简直是一种专为油画用的那沉重的深暗的灰黄的颜色,显然是精选的呢料,裁制得那末贴身,使人一想起那往日蓝色的粗布衣,就觉得好笑,仿佛背项都为这有直褶的衣显得昂然了。丽嘉又看他脚,穿的是黑漆的皮鞋,反射出蓝色的光,整齐得适与那衣裳相配合。发是薄薄的一片,涂了一点油,微微带点棕黄,软软的、松松的铺在脑盖上。在上了胶的白领上,托出一个素净的面孔,带着一点高兴,又带着一点烦恼,常常露出好像是我知道了的微笑,真是一副具有稍近中年的不凡男子的气质,自自然然会令人生出一种爱好的心,不杂一点狎弄的。丽嘉端详了他半天,她那惯于嘲讽的嘴,已失去了效用,只能将眼睛睁大,然而却不是惊愕的神情。这时一室都静默着了,各人都听到自己的心的跳动,而且那跳动的心是正在说什么话。
然而这静默却又同时喊醒了各个人,都仿佛骇着了似的笑起来。韦护便躺到软椅上去,露出一种温柔的倦态。珊珊低着头,凝视自己手指上的细细的指纹,眼睛仿佛有点潮湿了。丽嘉却反过脸,大声的同雯说笑,又抓着浮生的手,这是她适才冷淡了的。她仿佛与从前一样,闪着轻蔑的眼光。她又跑上后楼去,将一个有着巨大的眼,和柔细头发的小孩捧了下来,一个可爱的欲笑的面孔,于是都围拢来,将这做了谈话的标帜,父亲感叹着,母亲又抱怨了起来。真的小孩的东西太少了,连一个粗藤制的有橡皮轮的车也没有,莫说那有精致的把手和垂有重价的小纱帘的车子,这使小宝宝到公园去也不能,小宝宝是正适宜于要晒点太阳,因为她的皮肤太嫩了,而且邻近的这些有着林荫的安静的马路上,就常常有好多小儿车推过的,不过浮生曾好多次愿抱着小宝宝去公园散步,然而这做太太和做母亲的雯却始终害羞将自己这可怜的家庭给别人瞧,她宁肯在家里陪着她生来便穷的小女儿玩。
丽嘉觉得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又会引起风波来。不知为什么,一个女人一做了母亲,便将一切都缩小了,且总是那样小气,填不满那物质的奢望。她觑着那快要生气的浮生大笑起来,她将两个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向浮生命令道:
“禁止发言,不准发挥你的理论,谁都懂得的,说了也无用,因为不适用呢。你不说,我们也了解你,而且同情,但是你假使定要争执起来呢,我个人便完全站在雯的方面,开始攻击你了。”
浮生竖起了眉,预备同这调停人开始争辩,但他看见了那眼光,仿佛陡的聪明了许多,他便默然了。
丽嘉制止了他说话后,便继续说:
“总之,车是得买一个的呵,我和珊珊可以借给你三十块钱,你再支二十元薪水便够了。下星期我们大家都要推着小宝宝去公园玩呢。哼,你做爸爸,简直不会享福!雯,事情就这样定了。他不买,我们大家不依就是。”
这话说得珊珊韦护都笑了,浮生也只能笑,吐着不清的言语:“好,好,依你们就是,好,好,……”他那癫头癫脑的样子,惹得别人笑个不止,更逗起小宝宝来喊叫着。
韦护再三再四观察她,有时觉得很接近,有时简直是太难捉摸了。他一看到她那目中无人的傲慢样子,他便只想抓下她什么来,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使人心里难受?但是他一想到她那些凶猛的,其实又是同样柔媚的眼光,他又恨不得将她高高地举起来,而且自己还向她做一些愚蠢的动作。
他看她那末不费力的管领着浮生,像一个驯狮者对那抚弄惯了的狮儿一样。因为他知道浮生是那样一个无邪心的好人,不知人情的憨直的人,却那末并不有所希冀的服从了她。而那做太太的,也不能从她那里找出痕隙,所以他更赞赏她。但是当他看见她将脸伏在小宝宝怀中,那末不知节制的疯狂的笑,他忽然像是耐不住一样的嘲讽般的笑了一下。
丽嘉俨然很着恼,抬起头来,发散满一脸,她粗声的问:
“你笑什么?笑我吗?”
韦护不能立即收回那笑容,不知怎样答复才好,只得连声:“没有呀,我是想起了别的。”
“哼,你想起了别的。好,韦先生,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礼貌?当面侮人!我们还没见识过呢。”她不等别人回话,也不再看那向她投来抱歉的眼光。她飒的立起来,拖着珊珊的手就向外冲去,而且命令珊珊道:“走呀,不要在这里了。”
珊珊踉踉跄跄的不知抵抗的就被她抓着走了,真显得那腰肢的瘦弱。
在走出门口时,她没有回头,但却大声说:“雯,明天再来看你们。”
雯,没有答应她,只向着韦护安慰似的说:
“完全是小孩,癫子一样,同生人老喜欢拌嘴,一熟就好了。若同她一样小孩气,真怄也怄不完,恨也恨不完。”
韦护也只有一笑置之,视为小孩气而已。但是总有点不痛快,想跑去追她回来,又不好意思,又觉得无意义。他佯装很坦然一样,同浮生讲到他们团体中最近发生的一桩小事。好久以后,他才告辞出来,因为他不愿意让浮生他们能在他身上得到一点可疑的地方。
四
韦护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他一星期总有五天要这样往返的跑着。他为这住处的事真考虑得太多了。他知道,关于这一层他始终都很难邀得一大部分、几乎是全体人的谅解,就是无论怎样,他不能生活得太脏了。即使在北京他也生活得较好。所以他必须找一家干净的房子,和一个兼做厨子的听差。但是不知所以然的,他常常为一些生活得很刻苦的同志们弄得心里很难受,将金钱光在住房子和吃饭上就花费那末多,仿佛是很惭愧的。他的这并不多的欲望,且是正当的习惯(他自己横竖这样肯定),与他一种良心的负咎,也可以说是一种虚荣(因为他同时也希望把生活糟蹋得更苦些)相战好久。结局是另一种问题得胜了。就是他必须要有一间较清静的房间,为写文章用。他每月所负的责任不轻,他不能弃置这事不努力。因为能写的人,在他看来,简直是太少了。所以他找到了那个房子又好,房东又好,房东的听差也好的一家了。正因为房东同他有点戚谊关系,虽说他出的钱比较贵了一点,然而向人尽可以说是住在亲戚家里。他又买了一些并不是贱价的家具,和好多装饰品。俨然房子很好,使人疑心这是为一个讲究的太太收拾出来的。韦护住在这里,真的很相安。开始几天太忙了,人很累,一倒下那宽大的、有钢垫的床,便享福一样的睡熟了。等过几天,学校的事走上了轨道,而与陈宝等组织一个文学研究社大体已有了头绪。他除了上午到一个办事处翻译一些稿件,下午到学校上两个钟头的课,其余的时间,都可以由他自由支配。他像一架机器,一回到家,坐在软椅上,抽两枝烟之后,便伏在案上,不知天昏地黑的要到人实在太疲倦了才停笔,然后钻进那听差为他理好的薄被中去,再抽一支烟,就睡着了。他仿佛顶满意这伏在案上用笔的工作似的,可是过不了几天之后他将休息的时间,不觉得延长了。而且在笔尖稍一停顿的时候,思想便从笔尖飞跑了开去,不知乱想了一些什么,才又自己觉得好笑,才又将心神收敛了拢来,继续的写下去。但不久,却又忘其所以的,仿佛很有兴致,在另一张空白的稿纸上写出一首两首小诗来。虽说常常责难自己的这些行为,然而也很珍贵的将这些诗稿安放在另一个抽屉里去,真是一些不忍弃置的小东西呵!一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这在从前实在只能算是太早了,他就仿佛文章已写够了一样,早早的爬上床去,蜷在被窝里,靠在大的软枕上,在小小的红的灯光底下,他翻了一些大的精装本,又去翻一些小的,更适宜于躺着看的书。他一天天的感出这些文学巨著内容的伟大。他对于艺术的感情,渐渐的浓厚了,竟至有时候很厌烦一些头脑简单、语言无味的人。他只想跑回家,成天与这些不朽的书籍接近。他在这里可以了解一切,比什么都快乐。若不是为另一种不可知的责任在时时命令他,他简直会使人怀疑他的怠惰和无才来,他真是勉强在写那文章。
这天别了浮生回来后,他更不安的坐在房里,同时对于自己起着反感。为免除这懊恼,他整个晚上都消遣在小说中。他简直恨起来为什么这时不会有点意外的工作来消磨他的时间,好让他不为别的可笑的事件苦着。
但在睡了一觉之后,他又变得好好的,与从前一样有精神,有兴致的走到那办事的地方去。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在夜晚失过眠。而且大家忙碌着,脸上放着光辉,他也就异常有劲了,他需要有许多在拚命努力的人来鼓励他、帮助他。
五
下了课后,他在教务处坐了一个钟头。仲清不在,只有两三个糊涂的人在那里,都异常敬仰的在同他敷衍,因为他们不知应说什么话才好。他毫无趣味的同他们讲学校的事,又讲报纸上的事。然而总无结果,总无真的意见。他们对一切都很朦胧呢。他看表,还只四点钟,回去是太早了,但又无事可做。他再望这些同事们,觉得还不如同那门房老头儿说话有趣味。他无法了,只好站起身,做出一副要走的神情,其中一人便赶忙为他找帽子,另一人便模仿着感叹的声音说:
“唉,韦先生,你简直太忙了呢。”
韦护不禁显出苦笑来,但是却极亲热的与他们周旋了一会才急急的离了学校。既到了马路上却又彷徨起来,不知往哪儿走才好。最后还是不觉得向浮生家走去,最近浮生夫妇之于他,仿佛有很亲近的意味了。
一到门边,便听着有那响亮的笑声,他不觉心一动,脚就踌躇了,想退回去。不过他为了一种自负的情绪,他不愿怕什么,所以还是带着一副好的气氛走进去了。他将他的大的满的皮包向桌上一掼,转脸向丽嘉笑道:
“还生气吗,小姐?韦护今天特来赔罪。”
他伸过右手去,仿佛也很倨傲的样子,但眼睛却故意的狠狠的瞅了她一下。
丽嘉将右手放到他手中,柔声的说:
“不懂你的话。我并没生谁的气。只怕你一赌气,不理我们了呢。”她并没有躲避他的眼光。
他又去拉珊珊的手,珊珊却无力举起手来,她说不出有许多抑郁,她一点也不像从前锋芒了。
雯用手指刮着脸去羞丽嘉,露出一副疑问的笑脸,意思是说:“没有生过气吗?”浮生也笑着,一半解释,一半安慰的道:“完全小孩子,哈哈……”
丽嘉简直不在乎,她坐到韦护坐的那张大沙发上,很亲昵的同他说到生活的一些小事,她当面诽议浮生他们的生活太单调,太不艺术,她说到他们的种种无生气,她又仰慕的问到他在北京的情形,那些女同志一定都非常自由,非常快乐,她真羡慕她们。韦护也说她们好,因为她们有事做,她们有信仰,她们走上了一种固定的生活轨道,总之她们是不会有许多烦恼的,而且生来便不如南方的女人多感慨似的。
珊珊听来觉得有许多刺耳的地方,而且觉得她朋友的牢骚说得太过分了一些,她忍不住说道:“这只是因为太闲了的缘故,一个人成天不做事,仅用脑子乱想,自然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了。中国女人,完全因为是没事给她做呀!”
韦护心里想:“我却实在忙呢,然而也不安定得可怕呢。”
正为了有人说他生活方法不够好的浮生,心里有点不痛快,他反对他们,拿起他的书本在桌上拍得很响的说:“什么‘生活’?这只是一些诗人们的话,而且是有钱的人才能讨论的问题。我呢,是一切都不知道,也不过问。只知道就这样忙迫的过去,一直到死。人是不会想到什么烦愁的。”
“哼,然而在工作中也会为了一点小到可笑的事同雯同爱人吵起架来,还要别人劝和呢。”
“那并非这个意思。你不知道……”浮生无力的辩白着。
“总之,一切都太平凡了。我厌弃这一些不动人的故事。”丽嘉不耐烦的叫着。
韦护解释道:“本来是平凡。人并不是超然的东西。但是,得有动力。譬如我们就是架机器吧,我们有信仰,而且为着一个固定目的不断的摇去,可是我们还缺少一点燃料呵!人是平凡得很,正因为此,却不能不常常需要一点这助动的热力呀。浮生,你是成天忙着的,我也成天忙着,但是你能给我一个确实而满意的回答吗?我们一切生活的主宰到底是什么?”
浮生骇得把眼睛张得很大,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想喊:“你有神经病,你简直有神经病!”
“对了,韦护!我相信你,你懂得只有比我们更多的。我们总是缺少一点什么东西。若将我们生活的经历打开来,真不能使读的人会有什么激动的。无味愁烦和苦痛,哪里是生活的病呢?韦护!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弄得使我们好玩点和充实点?”
韦护用一种极同情的眼光望着她。珊珊只是不安的巡回望着他们两人,时时嘘着气。及至韦护征求她的意见时,她竟无所措手足的呐呐着。
韦护已经了解,他已从丽嘉那里取到了一种精神上和思想上的信用。他很兴奋,他又本不缺少那好的谈锋的,于是他将这情形维持到更好的局面。在这里浮生夫妇没有插嘴的余地,而珊珊也像身体不好,缺少说话的趣味。韦护观察到她的后颈边,有一颗极圆的黑痣。而当她笑的时候,又现出两个笑涡来,一大,一小,一个在颊上,一个在微微凹进的嘴角边。那两片活动的红唇,真也有点迷人呢。于是他倒常常静着,只听她说话。
直到浮生的晚饭摆上桌子了,大家才知道时候已不早,是应该告别了。
韦护执意要回家去吃自己的饭,所以他先走了。
不过在丽嘉和珊珊也寂寞的走回间壁后不久,他却又沉闷的走了转来,他握住浮生的手说:
“请你原谅我,我发挥了一些那样可笑的论调。但是我很明了,我不是那样怠惰的人,想你也相信。只是我近来真仿佛有点神精变态,你看,我从前那么忙,每天还能写五六千字,到现在却只能写两千字了。然而我会振作的!我现在将这些话告诉你,因为我把你,也只有你是我在国内最好的朋友。”
浮生并不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义,只是更紧的握着他,显得又感激,又替他难过,反做出一副乞怜的样子说:
“唉,我晓得,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我看,你休息几天,学校方面,我可以替你做。”
“那倒不必。好,你们吃饭吧,我回去了,晚上还得写文章,因为《青年周刊》无论如何明日得付排。好,不必介意我,浮生若得空,下期翻点稿子给我,要切用,又不要太长了。若能写就更好。好,我走了,明日见。”于是他快快的向门外跑去。
浮生还想拉他吃了饭再走时,也来不及了,只凝望那消去的后影,觉得那影又为工作劳苦得瘦了好些,想起他那样不辞劳苦,而又诚恳的从不叹气皱眉的干着,犹不免一部分同事的非难,真为他难过。相形起来,反觉得自己平日的固执和暴躁,竟能邀得别人的谅解,真是幸遇的事。因此他更同情他了。“韦先生”这外国名儿,是大部分同事单应用在这位懂得外国礼节的韦护身上的,然而意义却全因用的人而变得不同。
六
韦护离了浮生的家,一人冷清清的落在马路上,说不出的对于自己的嫌厌。他在心里重重的打自己的耳光,这悔恨又并不像向浮生所说的那些话的意义,是完全懊悔,怎么又会向浮生,那老实人说一些那末疯疯癫癫的话。本来别人并没有觉出你有什么病,若是一解释,反使人生疑了。若是浮生知道了,或是雯,女人总容易了解,说是我,韦护怎么了怎么了,一嘲笑开去,唉,那真糟!他又悔,为什么竟忘了一切,同那末一个小姑娘,多幼稚的人谈讲得那末有劲?真太愚蠢了。他越懊恼,他就越兴奋,又越对这兴奋起着反感。他心里说:“韦护!忘掉这一切吧,让魔鬼拿去,你去想一点别的更重要的事!”
他竟忘记坐车了,走了好久才到家。
那表亲,一个洋行里的办事员,近来因为事情颇得意,已吃得有点发胖了,走到阶边来迎他:“呵,来得正好,你今天迟了好些时呢。我也因为有点事刚回来。好,喊他们开饭吧。”
他颓唐的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的说:
“人有点不好过,不想吃饭。”
房东很殷勤的周旋他,亲自倒了一杯白兰地,说吃了会好点。房东太太也来了,一个虽说颜色稍黑,然而却很健实,又很懂一般太太们的风情的女人。他只好顺从了他们。吃饭的时候,房东仿佛打趣般的正经向他说,他实在应当找一个如意的太太了。房东太太也毛遂自荐的说是愿意帮他忙。然而他只好笑了。说住在这有好主妇的家里,便非常满足,竟忘记太太的事了。若是承情帮忙,也应当找一个像这贤惠主妇一模一样的他才要。男的好像受了奉承,就更乐了,女的则横眉一笑。于是这从未使他稍稍留意的女人,也好像使他心动了。他勉强欢笑着敷衍了一会,才离了那对夫妇,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来。
照例他抽了几支烟,但将稿纸摊开好久之后,还不能写一个字。他努力镇压住自己的感情。他疑心完全是因为他走了太多的路的缘故,他想早点睡只是又找不到瞌睡了,而且连书也懒于看。他从那秘密的抽屉中,取出那些珍贵的诗稿来,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确实写得很好,有许多都是在前两年所不能体会出的情绪。不过他不愿将这些他得意的成绩拿去发表,因为只能给一伙没有修养的人作嘲讽的谈资的。他重将这些东西收藏后,便再也找不到别的可以混去时日的事情了。无论在心中他是怎样的在喊着:“明天要发稿呢!难道你存心延期吗?”但他仍然不能执笔。时钟还只到九点半的时候,他就张眼望着天花板躺在床上了。天花板上被那红色的小纱灯反映出许多画着大圆形的黑影,像一个大的、散漫的花朵,他从那些破碎的花瓣中,最先看见了一些他的不明显的意识。多么可笑的意识呵,他闭下眼皮来,愿意这影像消灭去,这会使他不由的要生出惭愧之心来的。但是一些另外的,便在他合拢的眼前跳跃起来了。那逝去了的,曾经陶醉过他的甜蜜。唉!怎么这些本已成为毫不可恋的一些影子,也变得很能诱惑人的在扰乱他,而且使他痛苦。他又厌烦的把眼张开,而那丽嘉,一点没有错,太像那姑娘了,简直就是那副神气望着他,像问他要什么东西一样。他心里想:“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接着他便否认了,决不会的。那姑娘决不会把他放在心上的。若果他是一个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或是一个音乐家,一个诗人,他都有希望将自己塞满那处女的心中去。然而,多不幸呵。他再也办不到能回到那种思想,那种兴趣里去。他已经献身给他自己的不可磨灭的信念了。而这又决不能博得她的尊敬的。他想起那最初见她时的一切了。她是那样侮弄了柯君,而且那样不胜其讥刺的问到他,“哼,是同志!”若不是因为他是《我的日记》的作者,而他又幸而还勉强应付了过来,她简直不知早就怎样在显示她的傲慢的技术了。他又重新想过一遍她所说的一切的话,他证实了他是怎样的不能给她以人格上的刺激和满足。但是那眼光,唉,为什么在刚开始时,她就那样仿佛欲吞灭人的望着他。而且今天,更使人疑惑的亲切了起来。他越想,越不解。越不解,就越想,竟至有时忘形起来。他不知所以的在床上滚着,几乎将那小几上放的茶杯和水瓶都碰倒了。
总之,这是事实,丽嘉已一反旧日狂狷的态度,她很坦然的同他谈过她自己的无聊的生涯。讲过一切像是属于大众的希望,她很信仰他,她并不暴躁,而且她并没有将他视为一个她所歧视的人。韦护再三想,他实在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她实在可以做他的一个好朋友。他有许多思想只能给她知道,那些脑筋简单的人是不配了解的,而且也只有她的那些动人的态度,才能引起他有裸露出衷心的需要。他要将她搂过来给她一个拥抱才好。他最后放胆的想“她真可爱”时,他就用力的向空中那幻影的嘴唇上大大吻了一下。
七
这时丽嘉也正在被一种矛盾的思想所纠缠。她觉得她自己简直是太不懂事了,为什么要向韦护一个初次相识的人,将自己的一切生活上的不满足给他瞧,使他在这裸露的天真的人格上任意观览,将一些不真确的(就是说并没有真真了解)概念了去。他一定看出她实在很柔弱,很贫乏;也许现在正同人说到她,且嘲笑起一切女人来了。她不安的向和衣斜躺在床上的珊珊说:
“珊!你为什么老不同我说点亲热话,是不是有点生我的气?我真值得你恨的。你看我会将韦护当成那样一个朋友看,我实在太不顾虑和太不矜持了。你晓得的,我并不是说人应当虚伪点,只是不应到处向人发牢骚。能了解你的呢,他还给你点同情(然而这也够可耻),否则,只能给人拿去做笑谈了。尤其是我们,一个没有职业的姑娘,真该留心给人的印象是不能太坏的。任人恨也好,恼也好,怕也好,只是不要让人看不起,可怜可欺就好了。珊,你说呢,是不是我今天太老实了?而且到底——唉,你看韦护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珊珊也有珊珊的烦恼。她比她朋友稍微大一点,百事都忧郁一点。在人情上,她自然比较的周到。她有一颗玲珑的心,她能使人越同她住得久,越接触得深,越能发现她的聪明和温柔的韵致,然而在表现上,无论她怎样锋芒,也及不到她朋友的这方面的天才。她有一种中国才女的细腻的柔情,和深深的理解。她只说:
“你,相信我吧。我不会对你说假话。你并没有什么不对。你欢喜哪样就哪样。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我实在无生你的气的理由。”
“为什么你还是这样态度?而且你不答复我的话?我要你说那‘韦先生’是怎样一个人!”她跳到珊珊床前去,她将自己的脸去遮住珊珊的视线,她不肯让她再逃避开去。
珊珊坐起身来,握住她的手说:“嘉!我不希望我们将别人讨论得太多了。他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而且,韦护,我真不能了解他呢。也许他是好的,他是对的,他比一切我们相熟的人的见解都高明,但是我们何必这样无穷尽来说他呢?你说你悔,你不该将他看得太亲近了,然而这样不疲倦的老研究着他,不更觉得是将他的意义更看得不同了吗?我不反对你任何提议,我只不愿他,韦护,来占领我们整个时间。我看你从转来到现在,他的影儿都没离开你脑子的。”说到这里她便笑,用手去抚摸丽嘉,“这真不值得!”
“真的,我仿佛老不能忘记他。这确不值得,确值你来笑。不过他太会说话了,你未必能否认这一层。想想看,在我们初次见面,他就能将我们的顽固的心,用语言融洽了下来。而且在今天,喂,他那种态度和话语,我几乎疑心只有他能了解我了。你几时看到我曾同一个什么初次见面的人谈到这些话,固然是由于我太不检点了,然而,却也因为他有引起我说这话的兴趣和需要啊。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我将如你所说的‘不值得’,我不愿再多想到他。”
珊珊不愿再继续这谈话,故意扰开些,慢慢便说到浮生,珊珊说他是好人;丽嘉承认,且说他很可爱,但是她永不会爱如此的男人,只有能为好母亲的雯才能同他住。她说:“你看那傻样儿,有时真使你觉得他可爱,可是,这是不关紧要的。若是这是你爱人,成天当着人这样,给别人笑,你可真受不了。我喜欢他,因为他有许多特别的地方使你不由要发笑。我也将他当一个好朋友,因为他真是诚恳极了。只是,我们真难了解,他只将我们看作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他永不能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话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仿佛想起:“谁能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但是话仍然继续下去,她们说到雯,又说到毓芳。她们意见总还能一致,然而态度却不同。珊珊无论如何,对于同性的宽容,较她朋友能大些。
直到夜深了的时候,眼皮提不起,瞌睡来迷了,才终止了争辩。丽嘉糊糊涂涂的脱了衣,爬进床的里边去。不久,便只听到那微细的匀整的呼吸了。
珊珊没有睡着。她愿意认真念点书,可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努力。这位教授讲一点翻译的小说下课了,那位教授来讲一点流行的白话诗,第三位教授又来命他们去翻一点不易懂的易经和尚书。到底这有什么用?她本来对文学很感到趣味,谁知经先生这末一教,倒反怀疑了。还只听了一个星期的课,便仿佛感到很无聊了。她不能再像往日一样能和丽嘉毫无忧心的游荡。她看见她朋友在那末兴奋的谈了一回话之后能那末香甜的睡去,她真认为是可羡的事。她异常爱惜的将被替她再盖好一点,又闭着眼,数那匀整的呼吸去试着睡,好久,才稍稍睡着去。
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弄里响起一些铁轮的车声,是赶清早装运垃圾的。珊珊醒了。她很难受的辗转着,头又晕,眼皮又重,她需要睡眠,却又不能睡,她只好张开眼来望天色。天色已由朦朦的,变成透亮了,一定是好天气。房里还有一盏夜来忘记捻熄的电灯,讨厌的黄光照着。珊珊不愿起来关,又合眼躺下了。她不知挨了多久,听到楼下客堂的钟响了七下。她觉得应该振作,应该上课去。于是她起身了,摸摸索索的做着一切事的时候,才把那酣睡的丽嘉扰醒。于是这小房的空气全变样了。她总是感到有浓厚的兴致,给予珊珊许多向前的勇气。她蜷坐在被窝里,用愉快的声音赞美珊珊的柔细的发和那又圆又尖的下巴。她常常好像刚发现一样惊诧的问她:“珊!真怪,怎么你的发会那么软而细,你小时一定没剃过的。真好看,像一个外国人的头。而且,你照一照镜子罗,那小下巴简直和沙乐美的一个样子,那皮亚词侣画的。唉,我真爱它呢。我也得有那么一个就好。哼,明天把这丑的削了去。”等不到别人答应,她又叫起来了:“呀,好香呀,你看这盆桂花都快谢了,却还香呢。唉,珊,我说又快要买菊花了,只是菊花我并不喜欢。”
她就这样常常同珊珊成天讲话。当她睡足了的时候,更高兴。她在珊珊面前毫无忌惮,有时还故意扰得珊珊不能做别的事,她就快活。她又在想法使珊珊缺课了。因为珊珊到学校去后,她太寂寞。但今天珊珊是下了决心的,她柔声的向她说:“我要走了,八点钟有课。你无事,可以多躺一会儿。起来看看书,我就快回来了。以后我们想个法子,不要这样空玩就好。嘉,我们已不小,我们得凭自己的力找一条出路。我对我们将来还有一点意见,等我回来后我们再谈。”于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有体贴朋友寂寞的必要,快步出去了。
八
剩下丽嘉一个人蜷坐在被窝里,带点失望的惆怅,想到她朋友,仿佛有点恼她一样,但随即谅解了:“为什么要缺了课,在家里陪我玩?既然是诚心老远跑了来,又花了那么多的听讲费。自然,她是对的,我太自私了。”于是她又笑了,斜身靠在枕头上预备再睡,忽的想起珊珊说的“你无事,可以多睡一会儿”来,不免有点惭愧。但是她转念一想,未必去坐在讲堂上听别人念两段书,便算得是什么事,而且到底上了课的人会有什么与自己不同?她不能相信去上课便有什么了不得的意义。她始终找不到兴趣能在课堂中呆坐,她说(在心里说):“与其在那儿受闷,宁可独自躺着乱想。”她便又很安心的躺着了,而且乱想。她想了许多,将毫无关联的事接在一处。事情并不精彩,又不重要,不过她却感到很有趣。从某一种事体联想开去,一秒钟里便有许多不同的影像旋回过了。但是常常不拘在某种事体中,忽的会跳出一个影子,像韦护;她接着去审视那影子时,便又模糊了。她几次都这样叫,几乎叫出声来了:“怎么我老记不清他那样儿,到底那眼睛,那鼻子怎么生法的?”然而她真记得,那眼的光,探求的,那笑容,多么做得毫不懂拘束的呵,并且那态度,她就从没遇到有比他更动人的。自然,他并不是美好得很,高贵得很,或是豪爽得很,他只是那末一种不带酸气的倜傥,微微带点惹人的沉静,就全凭这个来打动人的心。丽嘉又温习一遍他所说的一切。没有错,他将她的意思引伸了,他补充了许多她未说出和未想到的话。他又说他的意见,那全与她一样,只是更具体,更确定,更将她引向他了。她竟会想起:“珊珊也决不会能知道我如此之深的。”她再去想别人,便都觉得俗气了。她只愿再见他,即使说一点小到比什么还可笑的事,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极满意的解释。她跳起身预备跑到浮生家里去,在那里准可会到韦护的。有一种直觉,使她断定,若是韦护不逃避她,那他一定也要不断的往这里来。她不觉笑了。她笑她自己所料的决没有错,她又笑自己太急了,但是她仍然急急的穿衣服,要早早的到浮生家去,或是别的地方去,这小房子不能使她逗留了。正在这时呀的一声,门大开了,露出珊珊的头。珊珊望到她那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
“急什么?你要怎样?”
她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别人窥破了什么秘密似的,倒身在床上大笑起来,她说“你晓得的,我预备出去玩,这房子太寂寞了,你又不在家,我真无聊透了!”
“既然想玩,我陪你,只是到什么地方去?”
她不便说出浮生家,而且现在浮生家里也无味,既然珊珊回来了,她是可以不出去的,所以她懒懒的答道:“我也想不出地方。”
珊珊会意的一笑,坐到床上去:“那就不出去,还是我们来谈谈,我缺了两个钟头课,就是为不放心你。”
“呵,你太好了!依我看,你不必去了吧。”
“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都去,你,得找事做。我呢,你不去,我也坐不牢,总惦记你太寂寞了,怕你心焦。而且,嘉,我真需要你给我兴趣和勇气,我自己常常都觉得奇怪,百事一有你那样高高兴兴的在旁边,我才更感到那事的意义。若是你一反对,我好像也灰心了一样。自然,这怪我太不能忍耐了。只是,嘉,我不是说你,你不免有点任性,若像你现在这样玩,你将来一定要后悔的。我只希望你能同我一块念书,我好,你又何尝不好。”
丽嘉作了一个难看的怪样子打断了这谈话。她有一种最不愿意的事,便是想到她眼下最须解决的问题。她厌倦了学生生活,无耐心念书,然而又无事给她做,她又不愿闲呆着。她有许多不成理由的理由,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她,原谅她的。她也想过,但是她所想的都是梦,她知道行不通,所以苦恼得不愿讲到这事了!她一听珊珊说到这里,便忍不住要皱眉,不过一当珊珊看见她怪脸后,她便觉得很对不起她,所以她随即笑着道:
“唉,又来了!你不是已经说过吗?明知无效果,还要来碰钉子,看你这人罗!我,你尽管放心,我不愿负你不能安心念书的责任。好,珊,你既然缺课回来了,我们还是出去玩玩吧!”
但是珊珊却仍旧要将话题继续下去。她说,不错,她曾劝她一同上学校,不过意义完全两样的。以前呢,她完全是自私,她愿她朋友能为她作伴。但现在,她是为着她朋友着想的。她肯定的责问她:“你敢说我们能懂些什么?虽说处处我们都显得很聪明,我们同别人谈讲艺术,谈讲种种问题,以及一切细小的日常生活,而且我们还是多么做得看不起那些谈讲不来的人。但是,到底我们思想的根据在哪里,我们到底懂了那些没有?没有呀!我们没有潜心读过几本书,我们懂的全是皮毛。我们仿佛是在骄傲,然而却一定有许多内行人在讥笑我们了。这些呢,过去了!我们本来是太幼稚了。我也原谅这些,只是现在,嘉!我们都已经有二十岁,而且,看一看这社会,是不是还能准许我们游荡,准许我们糊涂?我们总得找出一条路来。但是,我不敢说,不多读点书,会能找到一条顶正确的路!”
丽嘉始终摆出一副玩笑的样子,不将那些话当正经话听,时时找她朋友闹着玩,又打岔去问一些不关紧要的话。到后来,看到她朋友太认真了,不好不理她,只好点着头,其实她还是希望这些能早点结束的。但是当她听到她朋友发出那末一些责问之辞时,她忍不住很气愤了,她大声抗争着:
“错了!你简直错了!也许这能应用到你自己身上,可是你不该将我和你说在一起。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既然知道这社会已不准你再游荡,那,也就未必还能准你读书!你说,年纪大了,要找条出路,但是你认不清那最正确的,所以你要靠书来帮忙,但是书太多了,路也因为书更多了,你将更认不清你应该选择的那条路,你将永远走不上一条路的。人只是应该向前走,走不通了,再来,那才会有一条真正的路,你不是几次都感叹你太不懂得什么了么?你不是觉得你对于一切问题,都只能讲点皮毛么?但是,读书吧!读那些白话诗吧,你就会懂的!哼!不行,我告诉你,这一切都得实实在在去经验。你不懂这个社会,你便读尽天下的书,你仍然只是一个误解!唉!得了,我们不讲这事了,你看你还那般像演讲似的来教训我,我会不会觉得有笑你之必要?吓,珊!我真要笑了!”
她便纵声的打着哈哈。第一次,她将朋友当做了敌人。
另外那个被嘲笑的,自然也把脸变红,她不能忍受这无礼,她坚持着她的意见,她要纠正那错误,她不惮烦再解释且申叱她了。
慢慢的,都忘记了那重要的一点,只在寻求一些精彩的深刻的讽刺,互相抛过来,要打击对方的心。
珊珊说不出的难过,这局面真不是她能臆想的,她纯粹一副好心,她抱着希望的;然而现在呢,她不图在她们的友情中,会产生这可怕的事实来。她真想痛哭了,但是她忍着,她骂她恼恨的那人。
丽嘉更是充满了愤恨。她原本是很快乐的,现在却为她朋友扰乱得不堪了。她觉得她实在应离开这不愉快的地方。她跳步的冲出这小房的门,她走了,然而却故意做了一个极可恶的样子留给她朋友。
九
外面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天气像初春。丽嘉仿佛一个被放的囚奴,突然闯入了这世界。她用一种奇异的、狂欢的心情来接触一切。她不断的嘘唇,迎着风快快的向前走去,那清凉的微飓,便频频去摸那脸颊,或是很快的抹了一下便跑走了。她举眼去望天,正有许多团的白的耀眼的东西在那蓝色的天海中变幻着。她仿佛自己也轻了好些一样,只想飞腾起去,脚步换得更快了,像要离开地面似的那末跑了几条马路。马路上都异常安静,即使在白天,也没有很多的行人和车马。她想起适才的争执,简直觉得那是太愚蠢和丑陋了。她捡起一片被秋风吹落在地下的枯黄的叶,像是很珍惜的把玩着,随即便又不经意的抛下了,风将那树叶吹到好远去,她又去捡另外的。她想起珊珊来,看见她红着眼睛,额上有两股细的青筋暴露出。她想:“唉,我怎么能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她许久来都在爱护我的。”但即刻又转念道:“自然,只怪我太粗暴了。”她又想起过去的一年,不正是这时候吗,她们刚跑到南京,成天在北极阁、鸡鸣寺这些地方乱跑,那时她们还没有丢弃绘画,她常常将她喜欢的色调去染污那白纸。她曾有许多自己满意的作品。那时珊珊没有别的信仰,信仰便是她。没有别的兴趣,兴趣亦惟她的兴趣是从。而且她以她的聪明,她的豪迈,她的热情,吸引了一些朋友,她们终日都沉于欢乐中。现在呢,散了,都忘了她,干各自的事去了。珊珊也一样,她只信仰读书,而且她鼓惑了那些人,现在还想来强迫她。她怎能不生气!过去的一时的热闹,使她迷乱,她仿佛她应该争回那失去的王座,她不能寂寂寞寞的生活。珊珊的话,也有一部分理由,她说:“这社会已不准我们再游荡了。”对,我们得找事做,我们要钻入社会去,我们要认清一条路。她决计了,她不一定要同珊珊在一条路上走的。珊珊喜欢那些书本子,她就去读书,无论结果怎样。她自己愿意干一点事,她就去找事做,不必在家里使珊珊不安。现在珊珊一定被她气哭了。她知道珊珊是比她多感伤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在街上瞎跑了。她要转去看看她朋友,向她解释,向她道歉,这真的不值她们来闹得心里难过的。她掉头在朝来的路走回去,才发现已离家好远了。她正预备雇洋车,迎头却有部洋车停下了,车上走下一个满脸都是笑的人:
“啊,怎么在这儿,要到什么地方去?”
原来是韦护从办公处回来,很高兴的神气,给了那车夫两角钱,打发他走了。他随着丽嘉慢慢的走。
丽嘉也忘记雇车了,他们讲了许多不关紧要的话。丽嘉指着一个极脏的小面馆告诉他,从前她曾和两个朋友在这里吃过面,只四个铜子一碗。她还买了一斤花雕喝,面馆里给她们一点熏鱼和白菜,她脸都喝红了。馆子外面围了许多人看她们,她的朋友实在受窘不过,强拉着她走了。她们走出面馆,那些看的人便让开一条路,不笑她们,也不同她们说一句话。她带着叹息的望着韦护说:
“总之,大约只将我们当做疯子来看而已,他们决不将我们看做同他们一样的人。”
韦护听着这些话,极感到兴趣。他幻想几个鲜艳活泼的女性,穿着上海流行的学生装,在一个只有小车夫去吃的馆子里,和那些穿脏的破衣的人厮混着,用大碗斟酒,受一群好奇的眼光凝视着;他再回头去望那面馆,好像有点感情似的笑了起来。他问她好不好再到那地方去吃面,他愿意陪她。她拒绝了,她已经懂得了这意味,再去,便无趣了。他又希望她能和他到别的地方去吃一顿饭。她笑了,那态度又变得与从前一样。韦护恨恨的望了她,她才停住笑,但她立即招来一辆洋车,她向他说:“再——会,”那全个脸都堆满了爱娇,她接着又做出一个嘲笑样子称呼他一声:“韦先生!”,不等韦护的答语,便跳上车走了。
韦护心里很不痛快。为什么每当她一说起“韦先生”时,便露出那末一副鄙屑人的态度?她不过是从那些无聊的人的口中捡来这名词,这并没有被嘲笑的理由呀!韦护再举起眼去望她,只见一个蓬得很高很长的发的头庄严的放在一件紫绛色的夹衫上,被车儿渐渐的拉远去了。不知为什么,他又将她原谅了。他笑自己,怎么韦护会被一个年轻女孩逗着。他应该了解她,她实在比别人还敬重他。于是他向着那车轮所向的方向进行,但只走了几步,便又退回了,他决计还是转家吃午饭,等下课后再到浮生家去会她。
果然,珊珊哭过了,眼皮有点红肿,坐在桌边写信,旁边放的馆子里送来的包饭,饭菜都冷了,还没动一动。她已经看见丽嘉悄悄进来了,但不去理她,仍然低着头写信。
丽嘉坐到桌的那方,搭讪的问:“给谁写信?”
“给家里。”
“呵,说些什么呢?”
“不说什么,只要点钱做盘缠回去。”
丽嘉认真的问道:“珊!真的吗?为什么?你给信我看,我相信你是在骗我。”于是她将脸色转改来,笑着去赔礼,她要求原谅她适才的粗暴,要求她忘掉这回事,她发誓以后决不给她难受了,她强迫她同意,她又放赖似的定要她笑,最后还乱摇着别人的头,连声问:“说,到底要不要回家?”
珊珊是常常向她让步的,自然笑了,而且还同她谈讲一切她的计划。回家的话,当然是临时编来怄她的。她又问她去什么地方跑了一趟。
她便告诉她刚才的情形,告诉她遇着韦护,两人同走了一段路,她说:“我都想同他去吃饭了,但是一想起你所说的一些话,便马上丢开他,坐车回来了。”
于是两人又和好了,一边说笑,一边将那冷的饭菜放在一口小锅内,在煤油炉上热着,她还取笑珊珊的哭。
吃过饭,她便离了珊珊到醉仙那里去。她梦想那里有许多动人的事做。那里有好些青年,都是同她一样的有许多好的理想,都急切要得到施展生平抱负的机会,都富有热血,商量着来干点轰轰烈烈的事。她不能再闲着了。
十
韦护上完课,便踱到浮生家里来。浮生家里,冷清清的,小孩睡觉了,雯坐在桌边,织一件小毛绳衣。浮生刚回来,躺在椅子上,无声的看着报。
韦护躺到椅上去,望了望房内,只想问:“她们来过么?”但不好意思,只好装做并没扫兴的样子说话。
慢慢的,他们讲到一桩恋爱的事,辗转又讲了一些别的,谈话是更其阑珊了。韦护实在觉得有走的必要,但仍是等着,只是显出了一副无聊的样子。过了一会,他正预备要走时,雯却对他一笑,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闷得很,我去要丽嘉她们来玩吧。”
韦护阻止她,但她却跑到间壁去了。一会儿,便同珊珊两人走了进来。珊珊的脸色,仍然有点苍白,微微罩着一层愁闷。她望了韦护一眼,便坐到先前雯坐的那张方凳上了。韦护很和善的问:“怎么今天不过来?”
“难道天天一定要过来的吗?我不知道这理由。”光这声音就辣辣的,使浮生都诧异了。韦护却笑着向她解释,他不愿使人太不愉快了,他也没有想到为什么她这样刺人。
浮生问丽嘉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便微微狡笑道:“不清楚呢,是被一个什么人约着上馆子吃饭去了的,不知怎么还不回来?”
韦护没有悟过来,以为是真的,正奇怪着:“呀,不是我明明看见她雇车回家吗?”但他也不问。倒是雯反逗着他说:“你说丽嘉怎么样?”
“自然了不起,你们朋友中,就没一个错的。”
她们都知道这是假话。
“就只太爱闹恋爱了。”浮生说,“昨天楼上住的人还问我她是谁呢。他前几天有一次看见她同几个男人在公园里玩。”
“那里面还有一个女人,怎么你们楼上的人就没看见呢?我敢说,丽嘉一次也没同人恋爱过。”珊珊有点气忿的为她朋友分辩。
但是雯却站在浮生方面,她说珊珊太偏护她朋友了。丽嘉被许多人非议过,那是不能只怪别人的。无论是哪个朋友,同丽嘉很好,好到不亚于珊珊的人,也不能不承认她是太过火一点,她同许多男人相处得很亲昵,使别人堕入了情网,好像一个小孩一样,什么都不懂,都不买账。她也从没有同一个女友能相好到稍微长久一点的。
珊珊竭力的辩着,丽嘉从没有同谁有一点恋爱的嫌疑,她完全是一个小孩子,在男人面前,稍微有点任性是有的,那完全是对方的神经过敏,才闹出一些故事。我们的友谊却是许久来都相融洽的。
她说了许多,有好些话使韦护感到不安,仿佛专为他放射出来。他很难过,又很无趣的坐了一会才走。
他还连来了三天,都没见着他要见的人。
第四天他去,又扑了空。这使浮生都对他诧异了。浮生一看到他进房便悄悄向雯说:“唉,我不很懂得,他来我们这里好像办公所了。我料定他会来的呢。只是他简直瘦了!”
“我想他是坠在恋爱中了,你看他近来那眼光,不是痴钝了许多么?”雯婉曼的望着她爱人笑,“每个人当在恋爱中,总要变得愚蠢些,或特别聪明些。我看他是变蠢了。而你当时是聪明些。”
浮生又憨笑起来,他好奇的望着韦护。
“呀,你们在议论我什么呢?”韦护心里很不高兴,这不全是因为知道别人在当面议论他,他还是保持着他原来的态度,微微带点倦,又带点兴奋却毫不轻躁的将他俩审视着。浮生拍着他的肩,安慰他:“决不会说你的,不要难过。”但他心里沉思道:“我是扯谎了!我是扯谎了!”
不过女人总常常不愿埋没了她的聪明,雯便向着他巧笑起来:
“你望我呀,眼睛不要动。我看得出你的心事呢。”
韦护心里退缩了一下,他只想骂她一句:“可恶呀,你!”但他瞬即制住了,他要报复她。他就紧盯着她,说:“好吧!你看我吧!请你一直看到我的灵魂。我心中正爱着一个女人呢。只是她不会爱我,因为……只是我终究要她知道的!”他故意再狠狠去望她一眼,像要撕碎她一样。
她终竟迷惑的将头垂下了。
浮生诚恳的问着:“真的吗?我愿意知道。是谁呢?在你那里办事的那个女同事吗?”雯这时又昂起头来:“我知道!我知道!第一次我就发觉了。”
韦护不知怎样说才好,又加以这几天来的抑郁和对自己的反感,他实在需要一个地方倾泻,他不能隐秘他的这痛苦了。若果有这末一个机会,他能从始至末,连他最微细的思想都表白出来,他便弃置了这诱惑,再从新做人了。只是他一望浮生那憨直的脸,他就灰心。若希望他能了解他的情绪和痛苦,是全无望,而且他觉得雯是那样得意,他便生气了。他只想一脚跳开去,他踌躇的望着门。这时雯更迫着他,她叫着:
“是那个大眼睛姑娘啊!那常常卖弄着的。唉,不是吗?丽嘉!丽嘉!”她将丽嘉两个字叫得特别响,跳到浮生怀里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
这使韦护抑制不住了。这样久来从早到晚他都尽了镇定之责任,他没有一点想扰过谁,为什么这女人要故意来戏弄他?他听见那刺人的名字时,几乎都要发狂了,他不耐的望着她。
她本是有着过分的白皙的,激动的笑,将那脸皮陡然染得很红,一排齐整的小牙显了出来,完全是一副惟有年轻妇人才有的那丰满的媚态。韦护看见她那末不知顾忌的扭着浮生大笑,还将那身体摇摆着,简直不知要怎么恨她才好。他凶猛的扑过去便抓着她了。他紧紧捻住她手腕用力的说:“唉!你这人!怎么样?我爱的是你呀!你爱我不爱?”
她大发雷霆的嚷着:“你疯子!你癫狗!浮生!你怎么?看!唉!我手腕疼死了!”
浮生骇得像个木头人了。
“看你还凶不凶。”韦护一转身便将她推到软椅上去。他已经清醒了,只好来补救,他向浮生笑着,似乎一点也不介意的说:“逗她玩一玩的,谁知这样经不起。”
她从椅上伸过头来大大的冷笑着。
他便又跳到那边去,这次显然是虚张声势,他装着威吓她,而她却格格的笑了。
浮生还是茫然的站着,他不了解这些行为。韦护却极亲昵的抚着他的宽大的臂膀,郑重的说道:
“不好吗,你有这样的爱人?你一切都幸福,使我羡慕。我呢,无论怎么样,都不成了。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呢。请你莫介意适才的事,我完全是游戏。你不会以为太无礼吧!现在我走了。明天再来看,完全是看你。”他匆忙的逃走了。
他又做了这末一桩错事,他一想到心就剧烈的暴躁起来,一切都错了。他应仔细想一想,但他已不能想,他想得太多了,他还得不出一个结论来。总有一部分,他是失去了的,他已不能命令自己了。他抱着深深鄙视自己的悲哀,压制着欲狂的情绪。他怏怏的走回家来了。那房东女人,又来找他谈天。他垂着眼皮,不愿看见那女人。
这夜他喝了好些酒,他完全醉了。他发誓他要拒绝一切诱惑了。
第二天他简直没有一点力气的躺在床上,脸色白得怕人。他望望从窗外射进的阳光,好像很高兴的自语着:“一切暴风雨都过去了,我平地无缘无故的独自害了一场寒热症。我韦护仍然是韦护,我不能稍为放松一点,我还得找点事来做,对的,起来吧,不要再怠惰了。”
他到办事处时,连那大胖子执事人都注意了,问他近来身体怎么样。他笑着回复,他只稍稍有点发寒热,但已全好了;他极力粉饰着,做出有一副健康人特具的一种兴致。直到下午实在支持不住了,他向学校告了假,吃了一些药,便睡去了。
但他并没有病下去,勉强挣扎着,倒也慢慢有起色了,他又在忙着做好多事。
连学校也不多停留,莫说是浮生家了,他还是那天出来后就没有去了的。
十一
有一天,他刚从学校出来,走出校门没几十步,听到有人在耳边叫他名字。他回过头来,看见丽嘉一个人靠在树干上。他皱了一下眉,只好站住了。
“到哪儿去?”丽嘉仍旧不动的靠在树干上。
他再皱了一下眉,不去望她,只说:“有点事,再会吧!”他再向前走。
可是丽嘉却随着他走去,他快走,她便跳着跑着;他一慢,她就悄声的咕咕的笑起来了。韦护不懂她意思,以为她特意跑来逗他玩,他忍不住掉头望了她一下。只见她静静的脸上布着一层和善的微笑,没有一点浅薄的倨傲和轻率的嘲讽,只是一派天真而且温柔。韦护几乎又想去触她了,勉强的笑道:
“我看你是来侦探我的了。喂,到底你想要什么?”
“我来找你玩的。这几天我太寂寞了,我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恼,只希望你来谈谈,你却不来。今天我跑到这里来等你,足足站了半个多钟头;你又不理我,借口说有事,我很失望;但我又跟着你跑来了。我相信你总不至真的就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韦护,我们一向都很好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她窜到他身旁,一边走,一边说,又一边不住的拿眼睛来观察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无言的随着他走了一大段路。到后来韦护简直不觉的去握着她的手了。她稍稍跑在前面半步,反转脸来望着他说:
“韦护,我只相信你!”
韦护竟抱着她了。
最后她说:“今天你有事,明天我再来等你。我好像有许多话要同你讲似的。”
韦护只想能如此再走下去,但也只好说:“好吧,明天我来看你们。”
“你说几点钟,我等你。”
“五点十分吧,明天我非到这时不能下课。”
“好,准定呵,记着不要失约!”她便从他手膀中滑跑了。
那旧有的苦恼,像虫一样的,又在咬他的心。他并不反对恋爱,并不怕同异性接触,但他不希望为这些烦恼,让这些占去他工作的时间,使他怠惰。他很怀疑丽嘉。他确定这并不是一个一切都能折服他的人。固然,他不否认,在肉体上,她实在有诱惑人的地方,但他所苦恼的,却不只限于这单纯的欲求。他不能分析他自己的情感,这是太出于他意料了。他从没有想到在他仳离了依利亚之后还能倾心于女人。他也不想他又来爱一个中国女孩子,然而现在他却确实为一个女孩子苦着了。他要摆脱她,他已经摆脱了,而她自己又走拢来。她是那末变得异常女性的被抱在他手臂上,眸子放出纯正的热烈的光辉。他寻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和勇气,他想不出一个完善的方法。他变得很傻气的在街上四处穿走,望着一些红墙的房子,和褴褛的小孩,从那些上面想些不关己的可笑的小事,延迟他思虑的决断。
这时丽嘉正相反。她在另一条马路上穿着,她时时去搔她蓬松的发,在有着玻窗的店前驻下足,赏鉴她自己愉快的仪容。她并不十分了解韦护,但她以一种女人的本能,她知道他有一点隐忧,而这一定又是与她有关的;她很高兴这发现,所以这天她特意单独来观察他,结果她满意了。她想去告珊珊,但怕珊珊要阻挠她,扫她的兴,所以她在街上倘佯了好久,等到完全收敛了那得意的欢容才归家。这是她许久以来都没有过的快乐,然而却并不全是她悟出了有一个男人在为她不安,有一大部分还是她以为她可以从这里找到一种精神上的援助。她太孤单了,一切都不如意。纵是相好的珊珊,似乎也显露出一种冷淡,这冷淡,她认为是一种嘲笑的不同情的冷淡。她带着热望走到醉仙他们那里去,而他们都只在一种莫名其妙中享受着自认的自由生活。那惟一足以使他们夸耀的,只是他们无政府主义者的祖宗师复在世时的一段勤恳的光荣;然而就只这一点,在他们自己许多人口中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他们曾吸引过丽嘉,因为丽嘉和他们有同一的理想。而现在呢,他们却只给她失望了。她希望不要单单用梦想来慰藉自己的懈怠,总要着手干起来才好。但他们,她认为可以帮助她的,却也是无头绪,而且也并不是有着互助的、利他的精神的。当丽嘉莫奈何想不出别的方法的时候,说她愿意进工厂做女工的时候,他们竟会笑起来。丽嘉同他们住了好几天,没有一天不在争辩中,不特使她刚去时的热心,冷了一大半,反受了一些刺耳的话。每当丽嘉用犀利的言语将他们那“崇高理想”的论调一推翻,而他们暂时找不出答语的时候,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个人来嘲讽她,所以她不再留在那儿了,那里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她回来,珊珊也没有表示她的高兴;浮生他们更是不会注意到她了。自然她会想到韦护,她确信韦护能够听她,了解她,同情她。她开始来找韦护,韦护又正因失望而决心不再来了。她从浮生口中探听到韦护最近曾有过的一些情形,她决计瞒着珊珊和浮生他们,悄悄来在马路上等他,她喜欢知道他对她的态度怎么样。现在她满意了,她知道这个她认为惟一可亲的人,并不是不愿来亲近她的。而且她觉得当他那样沉静的,像深思到什么的,单是那末无语的抱着她走的样子,是比他在滔滔解释着什么还使人动心些。
十二
整整一天,丽嘉一刻都没有停留过,房子小,她从这边一步跳过去,便被桌子抵住了;她再一跳回来,便又睡在床上了。她很兴奋,时时觉得要笑,因为她又要避着珊珊去玩一点新的花样。正因为这于她有一种新奇的意味,她不能节制她的愉快的慌张。她已经忘掉了这几天来的打击,也不介意珊珊的不温存,她也没有想到要同韦护讲述她新近所得的感想。她连这样的自问也没有:“看见他了怎样呢?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呢?”她只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情:“看他怎么样?哈——”一到四点钟的时候,她跳到桌子前去照镜子,她并不是去整理脸上的颜色,因为她从来就不屑用脂粉的。她是在镜子前,做一个可爱的怪脸,为自己发笑的借口。有一次,她竟倒在床上大笑了。这时珊珊坐在桌边看书,已经注意她好久,忍不住的问:
“我真不懂你乐的是什么呢?”
丽嘉大张着左眼,将眯着的右眼一眨一眨的笑起来:
“哈!看我罗,珊!说,我像不像美国明星玛丽碧克馥?”
“我不懂你。”
“不懂吗?有人要开电影公司了,我想去试演呢。”
“我不信。”
“真的要上台了呢,人生不演戏哪成!”
“我赞成,我也想去。”
“自然罗,你也应该演,只是怕你一到那个时候,就要拦阻我了。”她又倒在床上大笑起来。
珊珊把眼张着,怀疑她,但懒于追问,只说:
“好,我知道你,你一定有什么事故,你喜欢恋爱,我就不问。”
“你不必疑心,没有什么事,如果我有,我会告诉你的,请你看看表是什么时候了,我很想去散步。”
四点三刻,她就辞谢了珊珊的陪伴(竟弄得珊珊都变色了),一人向大学走去。时时都可以遇着一两个穿洋服戴球帽的大学生,夹几本布面书和讲义,她知道学校已经下课了。她站得离校门稍远,约六分钟的光景,韦护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大衣,从那大门出来,似乎刚刚同什么人周旋过一样,因为脸上还保持得有薄薄的一层笑容。丽嘉本想笑着去招呼他的,但却没有喊出声,便默默向前走了。
“到哪儿去呢?”韦护迎着她时,仿佛异常怜惜她一样,因为她是那末不做声。她转过身来随韦护走,两个手紧紧的插在毛线衣的口袋里。
“到你那里去,好不好?”
她只用疑问的眼光答应他。
“那末,到我家去。”
她又踌躇着。
“好,还早,我们且走走路吧。昨天我走了不少。”
“为什么呢?”她为那快乐的预感鼓动着。
“唉,不为什么。丽嘉,你不笑我吗?我实在是一个傻子呢。”
两人同时对望了一下,都了解那意义。
在走到比较僻静的路上时,韦护又去抱她,但她挣脱了。她给了一只手给他。她第一次感到那手比别人的要瘦一点薄一点。而她的手向来就被推许为最柔软的,使人只想能像什么东西一样的捻着揉着就好的。
他们走了一大段路,都在一种沉默中咀嚼着那情绪的变幻和心的颤动。到后来,丽嘉忽的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来,她向他说:
“浮生同雯吵了一大架,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不信的望着她:“有几天都没去看他们了。为什么呢?”
“为——真的你还不明白吗?”
他立即抖颤了一下,然而那太无理由;于是他只说他一点也不明白,但他很想知道这究竟,希望她能告诉他一点,而且他决计第二天去看看他们。
“我很不愿意他们这般糊涂,太冤枉了,丽嘉,你怎么去说他们呢?”
“我对于他们两人,都有着一种不同的喜悦。但是我很希望……——你不知道吗?雯很有一部分像传奇上、小说中的女主人,她值得有个‘维特’呢。”
“‘维特?’你是说……”他说不下去了。
她大声笑起来:“正是呀!”
在黄昏薄薄的天光下,他又看见那曾使他抑制过痛楚的眼睛,一种强炽的欲念,抹去了适才一点轻微的厌烦,他不愿再谈浮生了。他更将身体触拢些,微微带点悼惜似的说:“‘维特’在为另一种苦恼所捆缚呢。”他没有望她,但他觉得他两眼正为一些东西烧得很痛,他望不清走到什么地方了。
丽嘉心里也有点惶惑,她想:“我该回去了吧?”但她却仍然仿佛缺少意志似的随着他找寻那最少人行的路,她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两人又沉默的走了一段路,这沉默使两人都焦躁了,都有点恨起对方来。最后韦护下了决心,在街的拐角处找到了两部洋车,他命令她道:“到我家里去坐坐。”不过在脸上,他做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那末一副极可怜的样子。
她没有拒绝他。
一路上他都将头倒转着,眼光停在她脸上,没有闪动一下的到了家。
在客厅里遇见了房东夫妇,他道了一声歉,便急急将丽嘉引上楼了。
房里的装璜,使丽嘉微微惊骇了一下,但随即便坦然了。她看出这房主人没有一点地方与这些精致的东西不相调和。她掷身在一张软椅上,泛泛的赞美这房子布置的匠心。
韦护也倒在椅上,温柔的转侧着,表示客人的降临,给予了他宠赐的光荣,和为这光荣而快乐着。
一个轻轻的指声在门上弹着,两人都骇了一跳,是那好听差送两杯茶来。他们都矜持着,一直等到听差出去。
开始还有许多拘束的地方,不久便很自然了。韦护握着她的手说:“我真感激你呵!”
但她将手甩脱了,她翻起桌上的书,只有一本他编的刊物,和一本其他小册子是认识的,其余散着的都是精装的外国书。她问是些什么书,他告诉她了,又引她去看那些俄国有名的文学家的全集。她欣奇的赞叹着,说:
“可惜我不能了解它。然而这也过去了,若是早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有这么多的好书,我一定要学俄文了,只是现在我仿佛又不必了。但我对于这些著作是深深爱慕和尊敬的。”
“那末你对于我的这些书呢,”他指着另一个书架,“这全是世界有名的文学论著。你如果高兴看,我可以帮助你。”
她喜悦的望着他笑了一下,但最后说:
“我现在只想学世界语。”
于是他将话转到原来的方向。他说也正如她一样,只想能放弃文学,曾想将这两书架的书都送给谁去,不过这只是一种想望,他仿佛在生命的某部分,实在需要这些东西来伴奏,在这些里面有许多动人的情操,比一篇最确凿的理论还能激发他。而且最大的理由,是他最能在这里找到同情和同调……
丽嘉想起她曾有过的一些经验,她叫着:“正是呀,我也感觉过的。”
他问起她为什么要弃置音乐。她说那太气闷了,她没有那方面的天才,她好久都没有弄好。然而他说:
“那有什么要紧呢,一个乐师是并无大价值的。我们也不必要成为大艺术家,只是我们要能赏鉴一切艺术。我们可以从那些不朽的东西里面,认识出那最高的情绪的沸腾,和时代的转变。”
听差又弹门了。这次都非常坦然的毫没慌张,他们保持着原态,相对的站在书架边。韦护命令道:
“进来。”
她笑着望那听差,是一个很干净和善的年轻人。
“太太问,饭预备好了,是请客下去吃,还是搬上来?还有,太太和老爷都用过了。”
“那就——。”他转过来向丽嘉说:“我看我们到外边去吃饭,怎么样?”
但是丽嘉拒绝了,她不愿白吃别人的。她要回去。
于是韦护做了一个手式,听差便退出去了。
韦护求她再留一会儿,即使不肯吃饭,也得为他再耽搁一些时,他说:“丽嘉!你不知道你走后我会多么难过。”
她做了一个怪样子给他看,意思是说:“哼!我懂得你在扯谎。”但她仍然相信了,握起他的手来。
他稍稍表白了一点他近来的苦恼。他望着她的眼睛说道:“唉,你多望我一会儿吧,不知为什么在南京第一次看见你,我便深深记住它了。而且……”他做了一个动作,想去吻那眼睛的样子。但她逃避了;虽说她心里很高兴,因为赞美她眼睛的人太多,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太美丽而引人了,于是那嘴唇便落在那握着他的手上。他看见丽嘉有点生气的样子,便变得很悲戚的说:
“唉,你责罚我吧,我太无礼了!我知道我不配这样,你太好了。”
丽嘉妩媚的望了他一眼,嗔道:“你在骂我吗?”
他又解释,解释得过分了,却使人欢喜。丽嘉真变得温柔了,温柔之中,又带着强烈的个性,和大方的豪爽,所以就更使他满意,更觉得有崇拜她,就是说有恭维她的必要。
他再请她吃饭时,她才决意走了。他只做一个苦脸默默望着她。
然而终竟他放了她,他命听差去雇了一辆人力车。他送她直到弄口。他再三再四说他最小的,又是最大的,惟一的希望,他要她明天来。
十三
走回来时,房东迎着他,关心的问到:“谁呢?”
他只摇头。
房东太太好奇的走来问:“唉,太漂亮了,太年轻了。”
这时摆上了一桌菜,因为是预备两个人的;主妇为在生人前表示贤惠,所以菜特别多。韦护问有粥没有。他吃了不多的粥,便觉得有点饱胀了,于是他加倍的抽起烟来。他在楼下客厅里延迟了许久,因为他不愿独自在着。他怕寂寞,因为刚才是太热闹了。他破例的同他们玩了一点钟的扑克。主妇说她会用牌卜命运,他好玩请她卜时,她捉弄了他。房东又问他,他只好叹息着:
“这全不是我预料的,而且也无希望。不过我可以说,她太使我迷惑了。她还年轻,不过是一个姑娘,她还不懂许多呢。”
“我希望你进行,大舅父听了也高兴呢,他老人家也该看你成家立业,快活快活了。”那表亲的房东就这末做出亲戚的关切,说出这一串自以为很得体的话。
韦护自然不会生他的气,虽说他心里想:“得了,我还管你希望不希望吗?”他只是敷衍的笑着,又将话说到牌上来。
主人夫妇虽说都太好,然而也太俗,他不能同他们说一句较深的话,他又回到楼上了,又去想她的一切,一切都可爱。她是那末善于会意的笑,那末会用眼向你表白她的心,一个处女的心。她一点不呆板,不畏缩,她没有中国女人惯有的羞涩和忸怩,又不粗鲁不低级。他早先对于她的印象,只以为是有点美好和聪明而放浪的新型女性,但现在却不同了。他发现她许多性格上的美处,她那些狂狷的,故意欺侮人的态度,只不过是因为那起人,柯君一流,逼得她使然的。于是他又想起柯君的可怜的样儿,他几乎大声的喊出:“啊!他哪配!”
他又去想那第一次见她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仿佛还有几个姑娘,但她是她们的代表,她们的思想显然是受了她的制约。自从来上海后,他觉得她有点厌弃他,他曾想过:“韦护有什么地方使人不舒服吗?”他觉得只有她,她始终是有生气,她若不叫你爱她,她便会给你恨她的根据。
这一晚,他什么也没做,只坐在丽嘉曾坐过的那张椅上,抽着烟,兴奋着。他不愿去想工作和爱情,因为这已经很苦了,终究是无结果,他想等过几天了再看吧,也许韦护又会厌倦的(他自己觉得这话有点骗自己)。
他到办事处去得迟了一点,他皱着眉头向别人说:“唉,只怕还得早点回去,唉,有点讨厌的事。”他既粉饰自己的惭愧,又留下早归的余地。
可是一整天丽嘉都没有来。
到六点半钟的时候,他已灰心了,勉强在吃着晚餐。而丽嘉才翩然的从听差大开着的门里,亭亭的走了进来。她在两对闪闪逼人的眼光之下,安详的要韦护不要管她,她可以一人坐在房里等他,她还向那审视她的夫妇笑了一下才上楼去。
“哼,不错呢!”
但是韦护不愿听这些,他快活得了不得的跑回自己房里去,他们见面时,不觉的走拢来友谊的拥抱了一下。
“我等了你一天。”他在她肩膀上说,微微闻着她的发的香气。
“我怕你不在家呢。”她嘴触在他的衣服上了。
“吃过饭吗?”
“自然。”
于是韦护替她取出一些水果来,自己燃起他饭后的香烟,说:“我想你不至讨厌吧。”
“我是不抽的。但我却很喜欢别人抽,只是女人除外。”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大约是因为我不会抽吧。”
“那末,是欢喜我抽的。”他故意做出一副顽皮的神态。
她装着没有看见,去剥一个顶大的橘子的皮。她那又软、又润、又尖的手,在那鲜红的橘子皮上灵巧的转着。他不由的想起一句“……纤手试新橙……”的古词来。
他向她讨了两瓣剥好的橘子。
他觉得有她坐在身边,看她的一举一动,听她说话,即使是最不关紧要的也使他感到幸福。他自己知道在她面前,他是更能敬重她的。他觉得他曾枉自找了那末多的苦吃,简直是愚蠢的事,他问道:
“你那几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真难过,我以为你讨厌我呢。”
“哈,你猜?我想你没有法猜到的。我和一个朋友到浦东的纱厂去过,还会到你的一个朋友,叫——叫什么……”
“是程涛吧。”
“对了。他告诉我他是你的朋友,我逗他说,‘先生,你错了,我只认识浮生,那是因为他爱人同我曾同过学。’他回答得真妙,他说没关系,都一样,我终究会认识你的。”
韦护很诧异,与其说是诧异,毋宁说另一种爱好吧。他注视着她,他说:
“你同她们谈过话?”
他告诉她他病了几天,他实在不清楚这次事。
“唉,你还不知道我完全是为着别的更烦恼呢。”
但等他再问她时,她又说别的了。她不愿说她曾友好过的那起人的坏话,虽说他们现在使她失望和灰心,甚至动摇起来。
韦护已经了解了一部分,他热烈的希望着说:
“你还想去做一个女工吗?”
“现在不想了,因为——你愿意我离开这里吗?”
他也笑起来了,在心里大声喊着:“她爱我呢。”
于是她谈到他的病,他说那是蠢病,若果她肯早点来这里,他就不会病了。
她对他望了一眼,他又说:
“你如果这样不吝惜你的美,而要再这末望人的时候,那,丽嘉,你可以饶恕我的鲁莽和无礼吗?”
她不觉的又望了他,然而他却并没有鲁莽,他只恨恨的说:“残忍呵,可爱的!”
两人不久便坐在一张椅上了,丽嘉很幸福的被他拦腰抱着。她讲了许多她过去的事。他也讲了许多他困苦的经过。他时时很苦痛地望着她,觉得她太美了。他看见她这末不倦的听他说话,他竟快乐得有点悲观起来。他想:“若是这时大地会沉下去,倒是最好的事。”而她呢,她没有想到,她只天真地问他:
“你会讨厌珊珊来这里吗?”
“不,绝对的不,只是不能像欢迎你一样的欢迎她。”
“但是她却拒绝我邀她。她说她不会在你这儿坐一分钟的。”
“那是因为她讨厌我。”他想起珊珊说过,说是丽嘉从没有过恋爱的嫌疑的话。他问她珊珊的话错了没有。她笑道:“那自然是说的过去。”她又改变道:“那是她不懂得我,我常常都在爱人的,只是不长久,一会儿就过去了。而且也不完全,也不热烈。”他问她为什么她知道她在爱人,她便笑起来:“我做过梦呢。”于是他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他抖战的说:
“丽嘉:不要使我失望,告诉我,你梦见过我吗?”
“没有,但我想你呢。”
他用力将她扳过来,他要求她说一个字,只要一个字也够了,她不肯说,但她却失魂的让他吻了。
以后,没有一个字能逾越爱情的范围,韦护太擅长这些言语了,他使自己陶醉,也陶醉了丽嘉。直到楼下客堂的钟无情的猛打了一点的时候,她才骇得跳起来嚷道:“我要回去了。”
韦护戚然的躺在椅上,将脸埋起,不做声。他想留她,但没有表示出。他命听差雇了一辆汽车来,一路上他紧紧的抱着她,吻了她好几次。她说她从前咒骂过汽车,然而现在,若是有他的话,她愿意永远坐在汽车里。这话自然是有点矜夸,不久便到了她住的那弄口了,他送她到后门边。她望见亭子间里射出的灯光,她悄声的说:
“珊还没睡吗?”
“恐怕在等你呢,好,快点进去。”
十四
她只敲了两下门,珊珊便从窗口上伸出头来:
“是嘉吗?”
“唉。”她心里有点抱歉,觉得使朋友太等久了。她望望窗口,韦护正钻到车里去,而珊已经走下楼来,为她开门了。
她随着珊珊走进去,她说:“我以为你早睡了。”
珊珊哼了一声:“我想你不回来了。”
“为什么呢,你会这么想我?”这时已走进房里,她看见珊珊像很不耐烦一样,她想问她,不过珊珊却笑了:“我逗你玩的。因为知道你会回来才等你啦。只是,就是不回来,也不要紧,我很相信你呢。”
她拥着珊珊,感谢的望着她,而且极诚恳的说:
“早上我和你说的,完全是假话呢。但是我并不是想骗你。说是只逗他玩一玩。那怎能够!他一望你,他就能了解你。我有几次想扯一句谎,只是你还没有说出来,他就说出你的意思来了。他真比我们聪明。我就只喜欢聪明的人。珊,我实在有点喜欢他呢。你不高兴吧?”
“没有,一点也没有。不过我觉得你不只是喜欢他,我早就知道你会爱他的,因为他太聪明了。我希望你能幸福,他好好的永远的爱你就好。他当然爱你的,你是太可爱了。若果他还要丢掉你,那他是傻子。”
“呵,珊珊,你说什么,我不懂得。”
“没有什么。”
丽嘉为一种自尊心,她不愿再问下去了。她不愿有人在她面前说韦护不好,总之,她喜欢他,就完了。她将衣服都脱了,只剩一件男人们用的坎肩和短裤,钻到被中去,直向珊珊说:“你也睡吧,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学校呢。”
“明天上午不去了。但是——还是睡吧。”她也爬上了床,她望了丽嘉半天,望得丽嘉都生气了。她才说:“嘉,你真美,我如果是一个男子,我也只爱你,我看你也很感到幸福呢。”于是她关了电门,偎着她睡了。
过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似的,忽的丽嘉说道:
“珊!我不能不告你,他吻了我呢。”
“我知道,早就从你脸上知道了。那是很自然的事呢。”
丽嘉又回想了一会儿,她想韦护太爱她了,爱得一点也不俗气,一点不骇着她,不恼着她。她还想同珊珊说几句,觉得珊珊已经快睡着了,才闭住了嘴,打了一个哈欠,简直是幸福的哈欠,翻转身去,也睡着了。
她仿佛没有睡好久,便被扰醒了。她模模糊糊听到珊珊说:
“睡得正好呢,很迟才睡着。”
她觉得她床边正坐得有个人,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睁不开,只听见这人(决不是珊珊)说道:
“等她睡吧。你尽管看书,我就这么坐一坐。不妨害你吗?”
她心里奇怪,怎么是韦护的声音?她以为她一定在做梦,她反把眼闭着了。
“怎么这样客气,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们都爱丽嘉。”
“我怕你不高兴我抢走了你的朋友。”
“哪儿的话,并没抢走呀,我们的爱是不相冲突的。”
“那就好了。只是,你看——我觉得我很不配她呢。”
丽嘉已经清清楚楚听见了,她还想未必真不是梦,她故意欠伸了一下。她觉得韦护已经将头俯了下来;珊珊也在喊她。她装着含糊的问道:“珊!是谁在房里?”
“是我,丽嘉。”
珊珊借口说是叫娘姨泡开水,她避出去了。
“是我,丽嘉,你不愿意我来看看你的房子吗?而且我要来看看你,我不能等到晚上。我已起床许久了,我简直就没睡。”
丽嘉说不出的快乐和骄矜。她张开眼来,嘲笑他像个小孩子。他俯下头要吻她的时候,她才真像小孩似的钻进被窝里去了,他便狂吻了她蓬松的散满了枕上的黑发。
有他在房里,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起来。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只穿一件薄的坎肩。她分辩她并不怕人,她只是不喜欢在人面前穿着,只要他出外打一转,她便可以一切都弄好了。他要她答应一个要求,才肯出去。于是她只好将那雪白的臂膀伸出来让他在手弯上吻了一下,他看见了那丰满的,没有束着的胸,微微有两条弧线凸出贴身的衣服来。然而他却不能不走了。他要去看一看浮生他们,他还想请他们吃饭呢。
自从他搅扰过他们以后,他没有再来了。以前本是为想跳出爱情的圈子,所以决计不来,他对他们没有什么疏远的必要。他虽说知道他们为了他曾相吵过,但是他没有什么内疚,他觉得那太平常了。纵使他冒犯了雯,他们也应该谅解,何况他并没有怎么样。所以他还是很坦然的到他们这里,他愿意告诉他们他是爱丽嘉的。
可是浮生是一个单纯而又固执的人。他疑心他,他同雯吵了嘴,但他却同情他,更因为他的疏远,便更觉得他们的“韦先生”之可怜。为什么他单单要爱一个朋友的爱人呢?但是在前夜,他从雯的口中听到了一些蜚语,他知道了那天真的丽嘉被这位“韦先生”引到家里去了。浮生本不相信,现在也怀疑了。他想了好久那天他为什么要扭着雯,他还是不懂,他不相信这是逗着玩,他觉得韦护在爱情上,一定是有点靠不住的。雯呢,很恨他,一种女人的恨,他不该欺负她的,他曾经冒犯了一个女人的尊严。她起先还以为他是可饶恕的,所以同浮生吵架;现在呢,正因为有吵架那末一次暧昧的痕迹,她越觉得她是被他骗了,侮辱了。她若早知道他是这样的,她当时一定打他的耳光了。他们两人正在谈到他的时候,珊珊过这边来了。于是他们更得知了一些新的消息。他们没有为这消息欢喜,反觉得在自己心上像失去了什么一样的惆怅和不安。浮生只怀疑的反复问道:“丽嘉爱他吗?”
这时,韦护走了进来。他用一种极亲切的态度同浮生握手。浮生却淡淡的,仿佛嘲笑的说道:
“恭喜你呀,你们成功得真快!”
他叹息道:“唉,不快呢。”
他又去握雯的手,雯装做没有看见的走了开去。
“还不快,你太不费事了,因为丽嘉是小孩呢。”
“呵?”韦护去看他们,才发现他们都有着一种使人伤心的态度;他很奇异他们感情的变幻。难道韦护因为承一个女人没有鄙视他,对他和善一点,便有不耻于朋友的理由吗?他想向他们解释几句,但是那刺人的态度,就不像是肯听他的话的。他便和浮生说一点别的事。雯简直是鄙视他的坐在那里听。他不能再讲下去,他赌气似的故意说他要去看丽嘉起来了没有,他做出一副惟有在恋爱中的人才有的那急遽样子冲出去了。
他很伤心的告诉了丽嘉。她笑着说:
“他们嫉妒呢。有什么要紧?过两天就会好的。我可以同浮生讲得很好,他会了解我们。而雯呢,她很了解我,过几天就会好的。只怕她仍然要恨你呢,因为——唉,我不说了,你以后对她殷勤点,也就没有什么要责备你的了。你相信这话吗?”
他相信这话,却说他无须他们的了解,他更懒得对人殷勤,只要她不拒绝他,天天准他来,准去看他,他便幸福了。
他们正要出门的时候,珊珊转来了。于是韦护向她说:
“如果你能诚心以我为朋友,而又不反对她,我希望你能到我那里去玩玩。”
珊珊慨然的答应了。
“于是丽嘉一手揪住珊珊,一手揪住韦护直跑出里门,这天韦护要请她玩一天。珊珊的准诺,更使她高兴,她还以为珊珊不愿同她一起玩呢。”
“他们在一个广东馆子里吃了一顿便饭,因为珊珊只答应到他家里看看,不肯陪他们在外面玩,所以她们就都到他家里去了。他招待得很好,他向学校请了假,三个人谈了许多闲话。丽嘉时时都来握他的手。韦护觉得珊珊有一种超然的态度,他想到丽嘉有这末一个朋友,真是他的光荣。不久珊珊要走了。韦护没有留她。珊珊笑着说:
“好,嘉是交给你的了。”
丽嘉也想同她朋友一块回去,却被韦护用眼睛留住了。她害羞的让珊珊吻了她的发而且看着她走了。
但是他们没有出去玩,他们没有时间,他们不愿意在形式上有一点分离。丽嘉呢,她如今真真懂得了爱情,而且她拼命的享有着,这决不是像她所想的好玩的事,这是太使人好生兴奋好生难当了。韦护呢,他是战斗过来的,他要在这里偿还他曾有过的痛苦。所以他们只将自己两人关闭在一间小房里度过了一个甜蜜的下午和一个甜蜜的夜。”
第三章
一
时间向前慢慢的爬着,韦护和丽嘉的爱情也和时间一样的进展着。很快的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两人变成一对小鸟儿似的,他们忘记了一切,连时光也忘记了。他们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栖在小房子里,但他们并不会感觉到这房子之小的,这是包含海洋和峻山以及日月星辰的一个充满了福乐的大宇宙。白天,那温暖的阳光,从那窗户,两扇落地的像门似的窗户晒了进来,照到椅子的一角,他们便正坐到这里。他们的眼光,从没有离开过,而嘴便更少有停止了,有时是话说得多,有时是亲吻得更多。丽嘉常为一些爱情的动作,羞得伏在他身上不敢抬一下头,但却因为爱情将她营养得更娇媚更惹人了。他呢,他年轻了,逝去的青春复回了,且那过去的是多么不足道呵,因为他糟蹋了它。他浪漫过,他颓废过,但他却没有真真的爱过,生活过。现在呢,他爱了,他又被爱。他不能不重视这最使他沉醉,使他忘记一切不愉快的时日。他怕她一旦厌倦了跑开去,一当她不说话默着了的时候,他便要抱过她来,小心的问:“你想到什么了,告诉我!丽嘉,爱的!”
她呢,她太满足了,这意外的爱情的陶醉将她降伏了。她将她的爱人,看成一个巨人一样,有了他,精神便有了保障。她现在不再想用一些惊人的诗句去招领一班无用的她的臣仆般的朋友,她也不想做一些动人的、虚荣的动作。她只爱他,敬重他,一切均为他倾倒了。她不愿离开他。因为没有他,思想便没有主宰,生活便无意义了。她常常在他的怀抱里那末反复的喊道:“爱我,韦护,永远的爱我!”
饭也搬来房里用了。那年轻的听差,谨慎的一天几次扣他们的门,他们都不讨厌他,他在早晨为他们跑好远去买一包精致的点心,和各样的糖果。他们便可以少吃一点饭,因为饭吃多了,使人难过,还常常使人有一种愚蠢的感觉。而那些用最好看的纸包裹着的糖片,也便将那时时要接吻的口齿弄香了。晚上呢,他又到一个熟识的水果铺,捧一包上好的橘子、苹果、葡萄之类的东西给他们带回来。他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次不好看的神色,因为爱人们都是大方的,不计较小钱的,他们没有一次要过那找头。房东呢,他不管这些事,他只觉得他亲戚的这种行为使人不解,他很想得一个机会问问他们的关系,这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他们就这么不正式的同居到底。而房东太太则不免有点不满意这一对,她觉得那女人太无耻了。她时时在他丈夫前骄矜着,然而她却有比丈夫还高兴的地方,就是她亲戚多给了她不少钱,仅仅为了有限的一点伙食。
丽嘉吃得太少了,因为点心水果吃得太多,又因为爱情使她觉得太饱胀了。韦护担忧她,怕她消瘦,时时问他爱吃什么。她只说:“到你不将你的嘴唇给我了的时候,我或者可以想出什么是我最爱吃的。现在呢,我一样也不爱,一样也不讨厌。”韦护却吃得比较多,他常常想,“若是都能这样有胃口,我一定会很健康起来的,像从前一样。”
一到晚餐的时候,他们都要喝一点果子酒。丽嘉不很能喝,有时嬲不过,喝一大口,却不能全吞下去,好些都溢出嘴外来了。于是韦护便爱惜的在那红唇上将那红色的酒吮干。到底不知这是爱情的酒,还是果子酒,常常这么醉得晕过去似的两人默着,红着脸,沉沉的对望,常常一顿饭使人吃惊的要用两个钟头之久。
夜晚来了,丽嘉喜欢将三盏灯都捻亮。三盏都是红色的,一盏吊在房中央,是中国宫庭里用的八角的有流苏的纱灯,一盏是小小的纸罩的台灯,放在写字桌上,也可以放在床头,上下左右,均可转动,是日本式的玲珑的东西,另外一盏,是韦护来上海不久在鲁意斯摩拍卖行买来的,又不贵,又好,他们俩都喜欢的架灯,有紫檀木的雕龙架柱,一个仿古山水画的绸罩,因为是旧东西,龙尾上又缺了一小块,所以反觉得甚是别致。房子一为这三盏灯照着时,便更觉得热闹,更使人兴奋。墙上裱糊的褐色花纸,也就变成使人欢喜的一种紫褐色了。而且在灯光之下,他们都从眼里将可爱的人看出更可爱的地方,他们总是常常舍不得睡去。
不时又有一些钢琴的声音从邻居传来,纵使是不成段落的弹奏,他们也倾耳的听着,以为这便是爱情的合奏了。
一到夜静的时候,他们便将那两盏灯关掉,只剩一盏架灯在沙发的头前。沙发是长的,丽嘉靠在上面,有时有点冷,韦护便将那幅软毯披在她身上。他呢,他枕着她。他从她手上取一张诗稿,用一种愉快的心情去读他往日写下的悲凄的诗。灯光正落在那纸上,落在他的柔软的、微微棕黄的发上。他读完一首,她便给他一个吻,或者让他吻一下。诗并不是了不得的好,但那是他爱情的自白,所以他们会常为里面的一些句子动心,常常要打断,要停下来,因此倒更感到现在真美好,真充实。
韦护又常常为她口译点诗,那些他极喜欢,他觉得比他自己写的好,而是两人都要了解的好诗。她也极愿意安安静静的听他解释之后再来读,她觉得他读起外国诗来比他读自己的诗还好听。她说她也爱那些,只是她不会写。她说珊珊写了不少好诗,只是没有他的好。有时她的腿压麻了,韦护便抱着她,她便将她飞蓬了乱发的头在他胸前揉着。他要俯曲着头,才能吻着她似羞的娇嗔的脸儿,他极自然的将她当一个小孩般的抱起来摇着。
早晨,一让阳光透过纱帘,照到房里时,韦护便先醒了。他没有想他应到办事处去,只痴痴的望着那拂在她手臂上的黑发,和黑发下的白的、腻人的项脖,一种醉人的暖香从那每一个毛孔分泌出来,还有一点像乳的气味。他希望她多睡一点,她睡熟的样子更美,更使他在身体上有一种快乐的痛苦滋生。但是,只要他轻微的转动一下,她便惊醒了。她撒娇的喊着:“爱!韦护!爱!你抱我呀!”于是她张开了眼。他们紧紧的拥着,又狂乱的接吻。他们为他们这幸福的一天的开始赞颂起来,在枕头上,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他有几次强逼的要吻她的眼珠,使她的泪水都流出来了,她还是没有生他的气。
现在,她不一定要他走出外面才肯起床了,她还是穿一件男人的小坎肩,她喜欢这样子,她还喜欢游泳衣,可惜她不会泅水。她说一有机会,她要学会的。
于是,一切又照旧了,不厌的重复。
直到有一天,是一个星期之后了,他们两人闲谈到珊珊的时候,丽嘉才想起她已经将她朋友弃置了这么久。她对韦护说她要去看看她。韦护也想到他应该去理发,正担忧怕将她一人放在房子里,所以也就赞成了。不过他们还是为了舍不得分开,又延迟到第二天。
二
他们在弄口分手了,丽嘉坐在洋车上,车夫飞也似的跑去,一会儿便望不清她的影子了。她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昵的眼光去望到已经零落黯淡的景色,早已是初冬时分了,但她却只感受到一种喜气。她望着车夫的背,仿佛也是一个很可爱的背。她看到他快快掉换着的腿,她想,为什么他要这么高兴的快跑,他有什么希望在前面吗?唉,他不知道他却将我隔离韦护越远了。她一看见汽车过身,也要看一看坐在里面的人,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像她和韦护一样那么抱着。若是只有一个人孤单的坐在上面,她便怜悯的直望到那车飞去。她暗自发笑的想,假使她再同他坐汽车,她一定不会单让他一人来吻的。
不久,她到了,她简直觉得太快了。她望见了那小楼,那亭子间的窗,她高兴的嚷着珊珊的名字,从门口一直到楼上。珊珊独自在念英文书。她几乎叫出来了,因为她觉得这房子有点阴惨,而珊珊孤寂的像一个修道女似的。她怜悯胜于友爱的将她抱着,她骂自己都忘记来看她了。珊珊也爱抚着她,说一点俏皮的埋怨。而她呢,她仿佛对于珊珊也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了。她时时摸着她的手,告诉她一些她的幸福。她说她惟一感到缺憾的,便是没有珊珊在她的面前。她要她以后时常去看他们,去看韦护做的诗,那比他以前的《我的日记》好得多。又说韦护常常为她读一些外文诗,那些诗,她管保她是极喜欢的。珊珊答应了她。珊珊告诉她已经替她缝了一件镶了边的缎袍,是她所喜欢的紫绛色,因为天气冷起来了,她一定会忘记这件事的。她真欢喜,她觉得那紫绛色最配她那白颈项的。但是珊珊自己缝的却很坏,很不值钱,珊珊说钱不够了,只好先尽她,因为她正在恋爱中,应当穿得好一点。她反对这意见,但不好说出来,她觉得即使穿破一点,韦护还是爱她的。
她和珊珊去看浮生他们。浮生不在家,上课去了,雯便和她笑谑了好一会。她不高兴的走了出去,要回去了,她要珊珊也同去。珊珊没有答应,说过一两天总会来的。在她们分手的时候,珊珊迟疑的说道:
“你们是太好了,只是——我看你还是要韦护明天到学校去上课吧,缺多了课,总是不好的,何况他还是教务主任。”
“我没有不要他去呀,他简直忘记了,不过我也忘记了。好,我会提醒他的,只是——唉,他若一到学校去,我便来找你,好不好?”
珊珊笑着答应了。
她很担心韦护先到家在等她,她又怕她回去后见不到韦护。她觉得时光像停住了一样老不得到家。她走进里口时,没有在走廊上看见等她的人,她几乎没有力气走进屋子去了。她在楼梯上遇见那女主人,那女人望着她笑起来说:
“没有事,尽管客堂里坐坐,不要客气,我们是亲戚呢。”
她脸都红了,她喏喏的回答了她,就跑进房来了。
房子里还留有一股很浓厚的烟气,她疑心是韦护回来过,叫听差来问,听差说是来过两个客,坐了快一个钟头才走,留了一张条子,交给韦先生的,现在就给小姐吧,他们说非要给韦先生不可。
丽嘉很奇怪,她说:
“知道了。”
她等听差走后,才打开那条子,纸是韦护抽屉里的稿纸,那上面写着:
韦护:
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正唱贺歌的时候来责备你。只是你却太荒疏了,不像一个‘韦护’。现在呢,学校正有点事,明天希望你要到才好,五点钟有个教务会议。谨此恭贺你(这是从你诗中抄下来的名称)。
溥,日,同留。
她真有点说不出的不平。她去看抽屉,抽屉里都翻乱了。她很伤心,对于这些强暴者起着莫大的忿怒。她想不出一个可以惩罚他们的方略。他们对韦护太残忍了,她可以从这条纸上看出。她非常替韦护难过,于是她把纸条撕碎,放在字纸篓的下层,这样韦护便可以不看见,便可以不难过了。她把抽屉整理好,把窗子都打开,让那些讨厌的烟气出去,他真恨那些抽烟的人。她想韦护能脱离那起人就好,但是她又想道:“唉,明天就催他去上课吧!”
韦护正在这时回来了,她投到他怀里去,几乎哭了出来,韦护没有了解这情绪,只连声问:
“回来好久了,丽嘉?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我只到大马路跑了一个转。你猜,这是什么?”他举起他进来时丢到椅上去的一个包。
她似笑似哭的倒在他怀里望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
“我早上看见你的袜子尖上,破了一个小洞,所以去替你买了一双来,近处没有好看的,所以我跑到先施公司去买的,你看好不好?”
是一双肉红色的长统丝袜。丽嘉很喜欢,只是码子大了,她穿外国袜子总难得合脚,大约外国女人的脚,没有像她那么小的,她也是从来就喜欢赤着脚在地上跑的天足呀。
有韦护在她面前,她将曾有过的一些不快又忘记了,他们还是很幸福的度过这天的其余的辰光。直到晚上韦护又拿起一本诗的时候,她才想起白天发生过的事,她有两次想告诉他,却还是怕他烦恼,她不做声了,只绕着大圈子问:
“韦护,你还做诗吗?”
“不做了,我的生活已经全盘是诗了,还需要很笨的去做吗?而且我没有心去写了,心都在你身上。”
“韦护,你怎么不发表你的诗?”
“我不要那些不了解我的人,去读我的心境呢。从前以为写了只让自己一人看的,谁知它还有这么的幸运,得我爱来听它。现在只将它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更不要别人来弄污它了。爱的,你不以这话为然吗?”
“韦护!唉,这些稿子,你都未曾给人看过罗?”
“没有呀,怎么呢,你那么望着?”
“没有,没有什么。”她又伏在他胸上了,为掩饰她的难过,她咕咕咕的笑起来,然而她在心上痛楚的叫道:
“没有吗?有呢!我们出去之后,来过比强盗还凶的人,你不知吗?我知道呢!他们检查你的一切!他们在你抽屉里将你不愿人看的诗不尊敬的读过!而且他们还嘲笑你呢!唉,我爱的人!”
接着,她便振作起精神来,同他讲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他也讲了一个法国人的笑话,他还模仿那法国人的腔调和神态表演了一段。后来,她装着毫不介意的说:
“我想,韦护,你缺的课太多了吧,你都忘了你的工作呢。”
这不意的话,骇了他一跳,他真的忘记了,她不该提醒他的。他诧异自己怎么会这末久都没想到。他非常难过,难过他太怠工了,他惭愧得难以见人了。他抱着她说:“假如没有这些事就好了。”
但是他马上改正了他的话:
“我要谢谢你才好,你喊醒了我。我应该出去做事了,你鼓励我吧,不然我没有离开你的勇气。明天上午,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比学校还要紧,以后我再告诉你吧。但是我会回来同你一道吃午饭,下午我到学校去,可以稍微迟一点,两点才走。只是,唉,你呢,你仍到珊珊那里玩去吧。”
他很纷扰的好久都不能睡着。他时时悄悄的吻她。她也没有睡着,但她不做声,装成睡得很好,像一个小哈巴狗蜷卧在他怀里。
三
韦护走了,而且带走了一切梦幻和甜蜜,只剩下一间空漠的卧室,一些呆板的用具,和那不幸的孤独的躺在床上的丽嘉。韦护放了几张风景画片在床头,给她玩。又有几张韦护过去的像片,有的穿着中国棉袍,有的穿着大皮衣帽在大雪地里拍的。照像都比现在年轻,可是在她看来只有现在才更可爱。但她很快的就厌倦了这些,仿佛一失掉韦护,便什么都不属于她了似的。她没有事可以排遣,她觉得睡得太多了。
太阳没有照到屋子,可以看见天是阴沉沉的一种脏的灰色,而且弄里太静了,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使人怕。难道大地死去了吗?她几次神经质的跳起来,然而随即便又躺下了,她焦虑的盼着时间的逝去。
她想过她最近的幸福,这不是意料得到的。她以前没有想到韦护是这么好,给了她这么许多不胜其动心消魂的爱情。正因为她享有了,她便要牢牢捉住这爱情,不能看着这爱情又飞走。但是现在呢,一切都死寂得可怕,她仿佛正预感着那失恋的来临。她想:“也许有一日,韦护要这末将我弃置了跑掉的!唉,也许就在今天,他会回来吗?唉,我好像等了他一世纪似的!”
她哭了,她吻那些像片,又将那些丢到地上,那不是她爱的韦护,那是另外一个狠心的人在冷静的望着她。她哭了一会,被蒙着头,眼泪落在软枕上,落在白被单上,这是些多么熟稔了他们的亲密的可爱的东西呵!
因为夜来睡得不好,又思虑得太多了,人倦极,她含着泪睡着了。
这倒正好免掉了看见在脸上罩满了愁惨的阴云回来的韦护,他也忍受了一些别后的难堪,和一点不痛快的刺激。他看见她还没起床,微微有点诧异,他走拢去,才看见一手压在被面上,一手托住脸颊,那脸颊上还有许多泪痕。他捡起那些地上的像片,喃喃的说:“为什么呢,恨我吗?不爱我了吗?”
他去吻她。他触着了些湿的冰人的发,那小嘴唇嘟着,还微微保留了一点动人怜爱的伤心样子。他想叫她,告诉她爱人已经回来了,但是他觉得她一定很疲倦了,才睡得这么熟,还是让她休息一下的好。他轻轻将椅子拖在床边,望着她,坐在那里抽烟,想起那主事人说的一顿话。
没有一点错,他第一次俯首了。他找不出理由反驳,虽说在心里觉得有许多委屈。而且他真不能离她太久了,离开她,他做不出一点事。从一切的地方,有时是纸上,有时是墨水瓶里,有时竟是从一个有须的人的脸上,都会想起而浮泛出她的娇媚来,他时时都听到她在耳边腻人的叫着他名字。他想,怎么才能将她和工作溶合在一起呢,既然是不能不去做工的。
他守了她好久,她才醒来。看见韦护时,她又哭了。她勾着他的颈项,说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韦护!告诉我,你不至于丢开我吧。”
他竭力安慰她,他擦去那脸上的泪,几乎吻了她眼睛一百次,他吻一次说一次:“看,你把我的眼睛哭坏了!”
她告诉他许久都没哭了,不知怎么今天变得那么弱,不觉的就流出了好多泪。翻开被窝看时,枕上竟留下碗大一块渍印,被单上也湿了许多小块。她答应他以后不再哭了,因为她相信韦护会永远爱她的。她像一个小孩似的没有穿好衣服便站在床上跳舞了,还是他强迫她才把衣穿好。他说今天天气特别变冷,他命听差去买了一些煤和柴来。
吃完饭已经到一点了。韦护只想还能延迟一会就好,好让丽嘉可以多快活一会,他不忍提起他吃过饭还要到学校去的事。这天丽嘉多吃了半碗饭。她说是因为哭了,小时也常是哭过后反能多吃饭。她要韦护也多吃,可是无论怎样他不能多吃,他反减饭了。他很忧愁那将来到的一刻,他不忍心又将她丢在家中哭泣,她太可爱了,天真无邪。他望着她,忍不住只想吻她,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爱的小嘉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吞掉的。”
饭还没吃完,珊珊来了。韦护感激的望着她,他没有想到她是来看丽嘉的,他几乎以为她是为他来的了。
她替丽嘉带了许多要用的东西来。
韦护走的时候,向珊珊说:
“好,你的朋友还是交给你吧!”
丽嘉笑起来,一直追到楼梯边,她问:
“难道你不回来了吗?”
“对了,我不再来了,你相信吗?我的小嘉!”韦护大声笑着,故意骗她玩。
她也仍然笑着答应双关的话:“我相信的!”
到楼下他又要听差去买了好些丽嘉最爱吃的点心和水果。
丽嘉和珊珊这么度过了一个下午。她们将煤和柴堆在壁炉里烧起来,她们讲了好些小时在家乡烤火的事,和许多在火炉前正宜吃的东西。她将韦护写的诗给她看,告诉她韦护是没有给别人看过的。但是珊珊不高兴看。她又拿出一张外国女人的照片给珊珊看,珊珊也夸赞那女人的健壮的美,和那刚毅的眉峰。丽嘉告诉她说:
“这便是他们说韦护坏话的道理了。韦护告诉过我,他很爱依利亚,依利亚是这女人的名字,她也爱他,他们是在一个小剧团里认识的。她的气质使他吃惊。而他呢,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伊利亚爱他什么。不久他们就同居了。然而是,幸福是不久的,他不能使她满足。他发现她常常跑到一个波兰人那里过上半夜。他同她住了三个月,后来太疲惫了,求她放了他,但是她不准。她向许多人都说这中国人骗了她。她骂他,又骂中国人。于是韦护便离开她了。但这女人真怪,韦护动身回国时,她又跑来同他一起,要一同来中国。她说中国女人会抢走他,而他也一定会爱中国女人而又会被爱的,她不能任这事发生。”
珊珊注视那像片好一会。
她又说:“你说这应有被责备的理由吗?他们算恋爱还是问题呢。韦护也说他自己都怀疑,因为他那时没有痛苦,也没有欢愉,只有个女人罢了。他们白天各做各的事,距离得很远,晚上同一块吃饭和睡觉。星期日,两人到歌剧院,或是电影场打一个转。而且在离开她之后,他也没有什么难过。”
珊珊叹息着:“你说那不好吗?我倒很爱这女人呢!”
“我也很爱她,她有些地方是我们学不到的!”
于是她们又都默着了,到上灯的时候,珊珊才回去。
还好,这次她没有等好久,韦护便回来了。韦护说他在路上看见珊珊,可是她没有看见他,他又说:
“丽嘉!你真好,你有这么一个好朋友,而我却没有。她真爱你呀!简直像个母亲了。”
“你嫉妒我吗?我相信她也爱你呢,因为她太爱我了。而且她不会,永不会丢弃我的。而你呢,韦护,你也能使我如此深信不疑吗?唉,未来的事,难说得很。”
“你这样不了解我,不相信我,真使我难过。”
“不要生气吧,我怄你的。我知道你比她还爱我,然而,我怕呢。”
于是他紧紧的抱了她,凭爱情发了许多誓言,他决不会丢弃她的。等她说了一打以上的相信,他才放手。他们的时间,总是在这么一点小事上,不知跑了多远。
四
韦护近来每天都出去办事,只有星期五下午和星期日才能留在丽嘉面前,然而他们却更相爱了。每到饭前,丽嘉便站在走廊上去等他,有时还走到弄外去,不管街口上有人没有人,隔好远便要跑起来欢呼,投到他怀里去。他呢,含蓄的笑着,紧紧地把她挟回来,常常都将她举得离了地面了。而且许多次,无论他的表亲在客堂也好,不在也好,他都抱起她跑上楼去,去到他们的小房里。她都叫起来了,却十分满足。他们要在这短的一瞬刻,来偿还他们分离后的不尽的苦痛。丽嘉不知有多少次希望他能留住,但她却不愿说出。偶尔他偷了懒,向学校请了假,这她便更高兴了,感激得了不得。她更爱他,她也更温柔。于是他本有一点负疚和不安的心情,也为她的欢悦消逝去了。他们极端珍惜不要让下午的时间有一忽儿是空跑掉了的。
房东太奇怪他们了。有一天,他以戚谊的资格直接来扣他们的门,韦护郑重的为他介绍:
“这是我的爱人!我的生命!你看,她不好吗,她给予我的简直太多了。”
他一个字的意义也不懂。他看见丽嘉很可爱的,大胆问起她的家世来。
丽嘉很讨厌这些问询,但她现在没有憎恨的心思,也没有揶揄的趣味,她对这洋行办事员稍稍敷衍了一下。
他又装做会意的样子,向韦护说:
“爱情呢我是懂得的,我也赞成。只是你们太好了,一切小说上戏本上还找不出像你们这么好的。然而俗话讲得好,‘月圆必阙’——好,你们笑了,你们一定不信这些的。我就不讲它。不过,韦护,你却太使人奇怪了。你变得太快,若不是我天天都看见你,我一定不认得你了。不是你的相貌变了,是你的气质全不同了。我想凡你的朋友,都可以看得出。不是吗,小姐?”
“是的,恐怕有点变吧,那是因为他现在有了爱情的缘故。”丽嘉爱好的望着她爱人。
韦护却否认的说:
“嘉,你错了呢。你听我说!”他望着那房东,“我丝毫没有变,我仍然是我,不过我从前只将我的一面,虚伪的一面,给人看的。现在呢,我是赤裸的,毫无粉饰的了。这因为我早先虽有一个躯壳,然而却没有心,于是我便为一切其他的东西,过着机械的时日,我只是一个世故的人,为人所了解和欢迎的人。唉,就是说只是一个市侩呢。现在呢,我有了丽嘉,我为我们爱情的享受而生活,我忘记一切对人的机智了。于是我便被不了解和诧异了。然而这一丝一毫都是毋足轻重的,因为这不能有害于我们的爱情。嘉,不是的吗?只要我们永远相爱!”
于是他们忘情的在人面前也接起吻来了。
这办事员被他们骇得只摇头,心里想:
“大约这便是所谓新人物吧!”
他走后,他们又笑起他来了,而且还笑自己。她说:
“我看你真白费力气同他那样声明,他一生也不会懂得你的。”
“为什么我不可以说呢,我恨不得要大声喊给全世界,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幸福呢。”
“不过我不厌烦他,他没权力反对我们的爱情。”
“什么有权力呢?什么也没有权力!”
他们迟到很夜深才去睡,因为白天难堪的分离的记忆还遗留着,而明天的这难堪的重复,使他们时时恐怖的预感着。他们偎坐在火炉旁边,房子里的灯都捻熄了,只有熊熊的火光不定的闪着,脸儿更显得通红,眼光更充实了,他们不倦的讲着往昔的事。
她有许多姊妹,她从不困苦,但是她却孤独。她惟有在小说中、梦幻中得到安慰。她许多次幻觉着那不可言说的,又是并不能懂的福乐的来临。她现在才知道这福乐是什么。她后来离了家,读了一些书,又结识了许多朋友,似乎是应快乐了,然而还像缺少什么一样。也有人爱过她,但是她太轻视那些浅薄的忠荩,她骂那些人是阴谋者。她同男子接近过,只觉得男人们容易支使,不反抗她,而她却从不曾在他们之中,有过一点深刻的交谊。她不相信他们,甚或觉得有揶揄之必要。女友呢,她同许多人好过,都爱她,服从她,照应她,然而都不真真了解她,她太容易厌倦她们的殷勤。她只对珊珊有相当的敬仰,她看到珊珊近来刻苦念书,越佩服她的毅力,但同时她非常怜悯她,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像韦护这么好的人就好。
韦护的故事太多了。他说了好多次同他表妹的事,那只是一种中国旧式才子气派的完成,他不能不找出那么一小点点的伤感。他没有一点冲动便眼看她被别人娶去,他只留下了近一百首的押韵的诗词。他和歌女露茜的事也告诉她了,那纯粹为的好奇。露茜则为的金钱。还有,便是依利亚,依利亚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办起事来,一点不马虎。她同许多人好过,但不久都把他们丢了。她同韦护决裂的时候,她大声嚷,几乎打他了。她说:“你契丹人,你想跑掉吗,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你不喜欢那波兰人,他可以去他妈的。我也讨厌他呢。只是你不能干涉我。你应知道你不配。然而我是不能放弃你的,像你这样的契丹人,太使我爱了。”终竟他还是跑掉了,他说她是一个动人的家伙,却也是个怕人的家伙。
丽嘉爱听这些故事,觉得有味,又为他惋惜。他常常要在话中停止下来,他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到我的命运里呢?你看,我在年轻的时候是那么浪费了青春。”她一定道:
“现在也不迟,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于是他也学语着:
“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他们就常常这么消磨一个晚上,到钟打一点、两点的时候,他看见她眼皮无力了,才将她抱上床去。
五
八点钟的时候,冬天这不算晏。韦护不能不从那使人留恋的被中起来。街上很冷,常常要飞一点小雨或小雪,办事处又没有火,他大衣也不能脱。他不时要打哈欠,他太缺少睡眠了。人人都笑他,误解他,显然是他和丽嘉的恋爱,他们是不理解和不同情的。他不去叱责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只有一副最切实用的简单头脑。但是他也忍耐着和挣扎着,他不能有弃置这些工作的念头。这是他的信仰。无论他的个性是更能成其为浪漫派诗人也好,狂热的个人主义也好,他的思想,是确定不移的。他不能离开这地方,他只能像一只蚂蚁似的往前爬去,倒在另一些蚂蚁的上面死了,又让后来的爬在他自己头上。他有几次都决计将那刊物的事委托给别人,因为已经延期好几期,但是他不肯放弃,他要在办事处抽时间来整理。他又在休息的时间编讲义。他是不怕劳苦的,劳苦之后,只要一回到家,一切便全变了,因为丽嘉在那里。他常常对丽嘉这么说,对别人也这么说,他之所以要工作,是因为有她的生活的热力在鼓动他。然而这话是不全靠得住的,人有一种惰性,而且比较起来,他常常眷恋着丽嘉这边,而潜意识里,还常常起着可怕的念头,便是丢了学校工作,成天留在我的爱面前。
同时也有许多人对他起着反感。原来就有一部分人不满意他的有礼貌的风度,说那是上层社会的绅士气派;有的人苛责他过去的历史;然而都不外乎嫉妒。现在呢,都找到了攻击的罅隙,说他的生活,他的行为,都足以代表他的人生观。说他是一个伪善者、投机者。仲清竟到学生前也说起他的坏话,公开他的住址,这本来是不公开的;他示意人们去参观,那像一个堕落的奢靡的销金窟。
于是当韦护和丽嘉饮着晚酒的时候,也有着不熟悉的扣门声。他们熠熠的审视丽嘉,却不能在她身上得着什么,也自以为得意的走了。
有两次有人当面嘲讽了他。他忿怒得直想去打那些侮辱了他的人,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他隐忍了,装出一种不自然的笑,仿佛要人知道他不愿也不必同那一些不足道的糊涂人分辩。这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地位很孤单,很孤单。
他开始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他试着去多做点事,接连迟回了好几天,但结局也是失败。于是他不知所以的常常烦闷起来。他想起他们刚住在一块的时日,是多么快乐的时日,他忘记了他的工作,他常常违背一点她的禁止,多喝几杯酒,他常常感伤的抱着她喊道:“我要我们离开这世界才好,我们去学鲁滨孙飘流在无人的岛上去吧!”
她呢,还天真的附和着他。
夜深了,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很酣适。他望着她,更深的看出她的美,他们的生命的谐和。他痛苦的想那将要来到的恐怖。他能吗,能抱起丽嘉飞去吗?但是他不能离开丽嘉。他想起曾有过的挣扎,他愿从这女人手中跑掉,但是他痛苦,并没跑掉。只怪她,后来又找着他。然而他又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见解?丽嘉对他太好了,给予他无上的快乐。他想了许多,总想不出一个好法子。他不能像从前与依利亚的情形,那时他没有觉得爱情和工作的冲突的。而丽嘉呢,起始的时候,就使他不敢接近,因为他不知觉间,便预感着这是不协调的。但是这能怪她吗?她没有一次有妨害他工作的动机。虽说她舍不得他,她怕那分离的痛苦,但是她不会要求他留在家里的。那么,这冲突并不在丽嘉或工作,只是在他自己,于是他反省自己了。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两种个性和两重人格来!一种呢,是他从父母那里得来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亲,和那热情、轻躁以至于自杀的母亲,使他们聪明的儿子在很早便有对一切生活的怀疑和空虚。因此他接近了艺术,他无聊赖的以流浪和极端感伤虚度了他的青春。若是他能继续舞弄文墨,他是有成就的。但是,那新的巨大的波涛,汹涌的将他卷入漩涡了,他经受了长时间的冲击,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马克思列宁等人著作的趣味。他跑到北京,跑到外国,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他耐苦,然而却是安心的锻炼了三年,他又回南方来。他用明确的头脑和简切的言语,和那永远像机器一般的有力,又永久的鼓着精神干起工作来,他得到无数的忠实的同志的信仰。但是,唉,他遇着丽嘉了!这热情的、有魔力的女人,只用一双眼便将他已死去的那部分,又喊醒了,并且发展得可怕。他现在是无力抵拒,只觉得自己精神的崩溃。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一切。但是他还是不能判断他自己,他太爱她了,他不准自己对她有一点不忠实。他在万般无奈时,只有竭力忘去这些可怕的,完全是幻觉的憧憬。他狂乱的去吻她全身,这样他便又可完全浸润在爱情中,而不烦恼了。
他又请了几天假。丽嘉虽不纵容,也不反对,她以为这是她的幸福。他又预支了一些薪水,常常带她到电影院去,或是饮食馆去。他无节制的,又不思虑的度过了一些时候,像酗酒者般的醉在爱情中的一些难忘的快活时日。
六
丽嘉本很喜欢看电影,现在有韦护伴着,自然更乐意。她爱许多漂亮的明星,她爱那些能表现出热的和迷人的一些演员。韦护则说这些人都不如她,若是她能现身银幕,世间所有男子都会在他们的情人身上找出缺陷来。她常常把从电影上学来的许多可爱的动作拿来表演。她也爱吃一点好吃的东西。她更喜欢在温暖的房子里,将身子烤得热热的,又跑在冷空气中呼吸,那凉飕的风,轻轻的打击着热的、嫩的、腻的脸颊,有说不出一种微痒的舒服。
韦护呢,只要他不去办事,不去上课,不和一些难合的人在一块,他都是快乐而骄傲的。慢慢的,他有点怕到那些地方去了,每去一次,便愈觉得人人都在冷淡他,怀疑他,竟至鄙视他了;而那难处置的问题便又来扰搅他。他未必非要把这些他的生命的甘露来弃置,他苦苦的避开这些。他想,让自然的命运来支配我以后的时日吧,现在,且顾现在。但是最后,有几次他再不能忍受他的被人歧视了,他仿佛觉得人人在他背后,说他的名字,摇头,噘嘴。他想自动辞脱一切职务,退身出来,离开这里,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去插田也好,做小买卖也好,甚或当乞丐也好。他做出一种闲谈的样子,对丽嘉说:
“假使我们有一天不能不离开这里,被迫到乡下去生活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呢?”
她毫不思虑的率直的答道:
“那正好呢。那时候,你仍然穿你的蓝粗布短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那件。你的头发长了起来,胡须也不剃了。你一定变得更好看,而且强壮。我呢,我也做一件蓝布衣穿,我最欢喜赤着脚在草地上走。我小时常那么顽皮的走过。我会做许多事。顶好我们有一间小的干净的茅屋,我们像乡下农人一样的生活起来。但是夜晚了,我们仍然可以在我们的小的摇摇不定的烛光下来读诗,那时你一定还可以做些更好的诗。”
他不免苦笑起来,还问她:
“若是连一间小茅屋也没有,要四处去讨呢?”
她对他斜望一眼,意思是说:“你怎么说一些无意思的话。”但她仍然答应他了。她觉得即使是这样,也仍然有趣味,她笑着说道:
“那不更好吗?我可以不要你操一点心思。什么地方都可以混一宵,或是那些小山羊的栏前,或是那稻草堆上。你大约不知道,那干的稻草的香气,躺在那上面,比这鹅绒还舒服呢。”
于是她躺在床上滚了起来,将那床看成稻草堆了。
他也常常为她的这无忧的气质鼓动了,他知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不会丢弃他,而她一定比他更适宜那些新的环境。因为她单纯,她惟一的只知有爱情。只是他,他虽说幻想了许多,然而却不能得一个最后的决断。那是行不通的,他不能磨去他原来的信仰,他已不能真真的做到只有丽嘉而不过问其他的了。唉,若是在以前,当他惊服和骄恃自己的才情的时候,便遇着丽嘉,那是一无遗恨和阻隔的了。而现在呢,他在比他生命还坚实的意志里,渗入了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与他原来的个性不相调和的,也就是与丽嘉的爱情不相调和的。他怠惰了,逸乐了,他对他的信仰,有了不可饶恕的不忠实;而他对丽嘉呢,也一样的不忠实了。他想,与其这么强做快乐去骗她,宁肯将一切均向她吐实。他又想,若是不能放弃工作而撇开她时,使她去尝试那失恋的苦,是无宁自己死去,来让她哀哭的。那样她不会对爱情生怀疑,对韦护生怀疑,她仍然可以保存一颗完美的心。假如他走了,虽则仍是同样的失了他,然而,那情景,是多么不堪设想呵!她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住的。他在自己感到无力能拔起自己的时候,便又要在丽嘉处找救援,他诚恳的问她:
“你不是很讨厌我信仰的主义吗?为什么你又要爱我?”
她诚恳的答应他:
“那是你误解了。我固然有过一些言论,批评过一些马列主义者,那是我受了一点别的影响,我很幼稚,还有,就是你们有些同志太不使人爱了。你不知道,他们仿佛懂了一点新的学问,能说几个异样的名词,他们就也变成只有名词了;而且那么糊涂的自大着。是的,我喜欢过一些现代青年,但他们太荒谬和自私,我很失望。他们写信给我,寄到珊珊那里,满纸是任情的谩骂,以为我只该爱他们。但是我却只爱你,韦护!而且敬重你!”
他请她凭她的爱情说一点对于他的工作的态度,他希望她说一点她的不满意,她会强制他脱离那些,她是好胜的人,一定可以将他抢过来的。
但是她只诧异的说:
“你怀疑我吗?我没有一点什么意思呀!虽说我不能同你分离得太久,然而那并不是我的爱情的矜夸。你不是也这么感到么?我并不希望你因我而弃置你的事业,我知道,你不像我呢。唉,韦护!我感觉到呢,你常常为我请假而你又不安呢。以后,我不准你再请假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她微微有点不高兴起来。
于是他去哄她,说:
“唉!我的嘉!怎么你会这么多心?你不知道我毫没有别的意思,只怕我的爱人会有一丝一忽在我身上感到不满吗?你看,你若还生我的气,我怎么好呢?”
他装得太好了,总容易骗过她。她还是快乐的,而他则真是一切都失败了。假使她要带起他走,那就好了。
因此他仍陷在苦恼中。
七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紧迫起来了。学校快放假,他到底是辞了事,还是继续下去?而且,他知道不满意他的人太多了。若是他现在自愿退了出来,或是无通知之必要的就走了,那至少在一部分人看来,是值不得惋惜的,因为他太不忠实了。即使他有勇气,他愿减少这一不光荣的负疚,他以后就得到了安慰吗?是的,他是有丽嘉,他为爱而牺牲事业,那不为名为利的事业,他仍然可以骄傲而生存的。只是真的他们能跑到一个无人的岛上么,他们能恢复到简单的农人生活么?这不只是要生活简单,而是全靠他们有简单的精神。所以虽说他筹算过他最近可以得到的全部收入,足够两人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小县城里或乡下,可以无事的,靠极低的粮食,和爱情度过一年以上,但是无论他计算得若何周密,他自己也了然这只是想骗过自己,安慰自己,那样对丽嘉就无所抱愧了。实际他不能这么做,甚至连想到若是丽嘉能不爱他,能丢弃他,则他就可以被释放了,可以照旧努力工作了。
于是有一次,他将性子变得很无理,很粗野,为了一点小得可怜的事,他咒骂了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最后她说:
“我触怒了你吗?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那么,一定是有别的人或别的事使你烦恼了。那,韦护,你不可以告诉我吗?”
一些眼泪糊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而他,他忍不住大哭起来,跪在她膝前像一个忏悔的教徒。她又说:
“一定的,你有些什么,韦护!你说呀!”
他抱紧她的腰肢,一任他的眼泪涂污她的新衣,他神经质的哭道:
“是的,我有的,我有的……”
然而他清醒了,他用那男性特有的茹苦的忍耐,他不愿说出来,他改正道:
“是的,我有的这不可饶恕的坏脾气呵,我爱的,忘掉这可怕的记忆吧!我不是真的对你这么坏的!你能饶恕我么,我的爱嘉?”
“没有饶恕存在的,韦护!我只爱你!”
这一幕短短的悲喜剧,更证明了他的失望。他又开始振作,只是越振作,就越感到内心的冲突,就越痛苦。而这时,那最使他敬重的陈实同志,给了他一个警告的暗示。他离开家,在那冬天的无人迹的公园里,苦思了一个下午。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刻了,他不能再延缓。于是在一个长的激烈的争斗之后,那一些美的、爱情的、温柔的梦幻与希望、享受,均破灭了。而那曾有过一种意志的刻苦和前进,又在他全身汹涌着。他看见前途比血还耀目的灿烂,他走到他办事的地方,他要到广东去。
他再回到丽嘉的面前时,他已有铁的意志的决断。唉,只这女人太可怜了,当她抚着他的瘦胸和那怦怦跳着的心时,她还无感觉的沉醉在爱情中。虽然,他也不免偶尔又起了犹疑,只是他认清了爱情不可再延长,这不特害了他,于丽嘉也决不是有益的。他在第三天,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便是珊珊也在这里的时候,他硬起心肠,向丽嘉作了一个最后的长久的深切的观望。然后他穿起大衣,说是要出外打一个转,他用力吻了她嘴唇,握着珊珊的手说:
“可感谢的,朋友!你且留在这儿吧,请一直等到我再回来。”
声音有点哽咽了,手微微抖颤着。珊珊也不觉的心里抖颤了一下,她骇得直着声音说:
“不,我不能等你的,你还是留着吧!”
但是他早已松脱手跑走了。
在楼下他伫立了一会,听到楼上没有一点声响,才阔步向外走去,眼泪不觉的流满脸上。呵!这不可再得的生命的甜蜜啊!
两个女人不安的坐在火炉边,那曾充满了欢乐的炉边。等了好久,夜来临了。丽嘉不快的像是自语的说:
“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觉得他仿佛有点难过似的。为什么呢?”
“你也觉得吗?我常常都觉得呢。但是他没有向我说一句,他只反复说他爱我,唉,珊,你说他会永远爱我吗?我很怕呢。”
珊珊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竭力安慰了她朋友,说了一些别的故事。
然而十一点了,韦护还没有回来。丽嘉焦急起来,她要在夜暗中去寻找她的爱,却被珊珊阻住了。她说:
“若是你走了,他回来又怎办呢?”
于是她们又耐心的等到一点半,这时有人在楼下大门口按铃。丽嘉跳起来嚷道:
“一定是韦护!”
两人都走到走廊上去,丽嘉向着下面的黑暗的大门,大声的问,欢喜得声音都变得有点抖颤了:
“是谁?韦护吗?”
听差走出来开门,也同时问:“是谁?”
“送信来的,韦先生有一封信送给楼上的小姐。”
丽嘉骇得不知所措的望着珊珊,喃喃的喊着奇怪。
她冲跳到楼梯口时,听差给了她一封厚的信,她发昏似的跑回房里扯去那信封。
八
信这么写着:
“丽嘉!准韦护再这么一次喊你的名字吧!唉!我这不可饶赦的人!现在呢,我在残酷的撞起这可怕的钟,像霹雳一般的喊给我爱听:韦护走了!永远的走了!永不再回!
唉!我心痛的爱人呵!你不会惊诧吗,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哀求你莫哭吧,韦护值不得你这么深爱呢。然而我希望你听我解释几句。
说我还爱你,这只是使你更其生恨的。因为我是这么无情的负心的丢弃你走了。唉!我的小嘉!你可以骂我的,而且你该咒骂我的。你说我骗了你,骗了你纯洁的爱吧!但是,韦护呢,韦护之自责是超过了宇宙间所有的诅咒的。但是无论怎样,他自己知道,他不能不承认他是永远爱他的小嘉的。
事实是这样,一切旁人对于韦护的恶意的批评,都成了定评了,韦护又有了流氓行为,又欺骗了女人。而你所最怕的,也便如斯之快的来摧残你那纯真的性灵了。不过韦护却感到他的小嘉是有对他的宽容,所以他要说一点他近来的莫大的苦闷:
我相信你是比其他一切人都能了解我的。当你听我述完我幼时的困苦,和我母亲的自杀之后,你抱着我,为我过去嘤嘤啜泣的时候,你便应知道我是得了一种怎么样的天秉啊!是一种完全神经质的、对一切都起着幻灭之感的人。若果在那时,我能得到一点爱,即使只有你所给我的百分之一,我一定也满足了我的梦想,我一定永远睡在爱情的怀中讴歌一世。可是你知道,我却在未得爱情以前,接受了另一种人生观念的铁律,这将我全盘变了。这我所同你讲过的我三年的冷静的劳苦生活可以为证!但能诅咒谁呢,我竟遇着了你,你喊醒了我曾有过的,和未敢梦想的一切热求。于是争斗开始了,一面站在我不可动摇的工作上,一面站在我生命的自然需要上。我苦斗了好些时,我留下了一束诗作为纪念。但是太不幸了,真是你的不幸,你为什么爱我呢?我一看到我是有希望你听我说一句话的时候,我便发狂似的觉得有倾倒在你面前之必要。于是爱情战胜了!这要感谢你,呵,多么甜蜜的时日呵!我们享有过的,只是太短促了。不久这争斗便又开始,而错误(若果有错误)也应有一部分归咎于你的。假如当我犹疑而希冀于你有决断的时候,只要你一种动作,我便可以完全是你的了。多么可惜呵,你没有看出我的怯懦来。你没有一丝一毫想从我工作上取得胜利。于是终究造成了我们的爱情的不可弥补的缺憾,这分离的惨剧!所以我要说,韦护终究是物质的,也可以说是市侩的,他将爱情亵渎了,他值不得丽嘉的深爱呵!
现在我走了!就在明天清晨我到广东去,也许不久还要转来,也许……总之,丽嘉!却永不会回到你的怀里了。
而你呢,你不必伤心!我再三说这是不值得的。你应该去找一条你应走的人生大道。而且,你是那么聪明,只要你稍微刻苦一点,一切在你都不是难题呵!我现在只有一点遗恨,我后悔没有在这三月之中给你一点俄文的基础,使你能去读我所读过的那些诗句。然而这也是多么可笑的遗憾呵!
一切都不必多说了,因为这只能给你以更多的纷扰。你可以忘去我的!而我呢,虽说是离你而走了,但即使当我死时,我也可以感到充实,因为我是爱你的呵!
最后,我的那些书籍,我想送给你(我永不看了)。那些诗,还有我过去的日记,则均随你处置,焚去亦是幸事。房租已多交了三个月,最好你能继续住下去,因为这可以作为我想象你之根据,虽然我是希望我能忘掉你一点的。
好!不再说了!最后再喊你一次吧:我爱的丽嘉!而且准我再向你的眼,唇,一切……作一次最后的想象吧!
好……你爱的韦护给予你的惟一的信。”
丽嘉几乎昏过去了。这可怕的字组成一些可怕的句,竟成了一切可怕的印象,她疯狂的叫道:
“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我要追他去!我要追他去!”
她跳着冲去,却被珊珊挡住了。珊珊没有一点方法。她看了那信,她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了。然而她却不能不守着她朋友,她希望有一点什么强暴的力,将这可怜的人麻醉去,免得看这惨剧,她抱着她朋友说道:
“镇静一点吧!强一点吧!既然他能离开你而生活,那你为什么一定要他伴着你呢?而且,他还说他是爱你呢!即使他以后忘掉你,但是他却那么热烈的爱过你呀,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嘉!你平和点吧!我们再一同好好生活吧!韦护既然已经决心走了,我看找恐怕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还是来盘算我们自己的事!”
丽嘉失望的痛哭起来。一切韦护的声音和神态都分明的显现在她眼前,但是都多么的辽远了呵!她不听珊珊的劝告,固执在床上滚着,大声的沉痛的哭着,她不知喊了韦护多少声,不知是恨,还是爱的不断的叫着那使人伤心的名字。她还嚷着要去追他回来,即使再见一次也好,因为她想起了许多还未曾,又必须向他说的话。
可是这时天已在发亮了。市声轰起,她仿佛明晰的看见那海中远去的船,而韦护正以苍白的脸色,向着海的这方。于是她又哭起来。她递过一双手去给抱着她的珊珊,无力的说:
“唉,什么爱情!一切都过去了!好,我现在一切都听凭你。我们好好做点事业出来吧,只是我要慢慢的来撑持呵!唉!我这颗迷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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