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骑着灰毛驴黑蛋,从容地走在李重进身旁。
驴子的个头自然比不过战马,加上朱秀的个子本就比李重进矮一截,两相对比,高矮差距明显。
朱秀骑驴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与黑蛋磨合的相当默契,拍拍驴子脖颈,脚后跟磕一下肚皮,黑蛋就能领悟到朱秀的意图。
所谓得心应手,正是如此。
骑驴骑得太舒服,朱秀暂时还没有生出更换座驾的想法。
有时也会羡慕高头大马,驰骋如风,但仔细想想,除了逃命,其他时候好像对速度没有特别的要求。
真要到了逃命的时候,身边应该也不会只剩下他一人,完全可以与人共乘一骑。
需求不高,自然也就没有锻炼骑术的动力。
不过技多不压身,朱秀准备下次去视察马场时,为自己挑选一匹温驯的小马驹,从小喂养增进感情,时不时训练一下骑术,以防将来哪天用得上。
李重进在虓虎营参加了一个多月的魔鬼训练,先前蹲棋馆、泡棋牌室、搓麻将积攒下的肥膘被挥霍得一干二净,整个人精壮了一大圈,晒得黝黑发亮,骑在大黑马上犹如一座铁塔,与黑马浑然一体。
“你想弄死那魏虎,直接说就是了,哥哥我亲自出手,为你扫除心腹大患。”
李重进撇撇嘴哼唧一声,知道了通盘计划之后,对朱秀绕这么大圈子,只是为除掉一个无名小卒表示不屑。
朱秀笑道:“谈不上心腹大患,我要除掉此人,有无数种办法可以选择。只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会跟他反目,是他一直视我如仇寇,欲杀我而后快。
非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李重进嘲笑道:“魏虎是彰义军旧将,出任牙帅,战功无数,若是没有你,人家十有八九会接替史匡威担任节帅。
你抢了人家的前程,人家怨你恨你是应该的。
换做是我,谁敢抢我黑大王的东西,天王老子也好,一刀砍死再说。”
朱秀摇头道:“在我之前,魏虎的确是最有希望接任彰义军节帅的人选。可是帅印给谁不给谁,终究是史节帅说了算,自己伸手来抢,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本没想过掌握彰义军权力,不过既然史节帅选择了我,我就会尽心竭力带好彰义军。
魏虎不甘心想要争权没问题,可他不应该对史节帅下手。
史节帅从未亏欠过他,相反,是他忘恩负义,几次暗中捣鬼,甚至想置史节帅于死地。
他的行为触及底线,影响到彰义军的团结,那么,他就该死!”
李重进斜眼问道:“如果魏虎此刻幡然醒悟,跪在你面前求饶,你会不会饶他性命?”
朱秀仔细想了想,摇头:“不会!”
李重进又追问道:“如果魏虎立下毒誓,远走他乡,从此不再踏入泾州一步,你会不会放过他?”
“不会!”朱秀还是摇头。
李重进嘿嘿怪笑数声,悠悠感慨道:“争权夺利的事我看得多了,再怎么心慈手软的人,一旦威胁到他掌握的权力,就会变成一头噬人的恶虎。兄弟,你也不例外。
你杀魏虎,除了他本就该死,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威胁到你在彰义军的地位。
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免除后患。兄弟,你下手其实也挺黑的。”
朱秀惊讶地看着他:“这些话,当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昨晚宿营时有人托梦?”
李重进有些生气,瞪眼道:“当然是老子自己琢磨的!我黑大王虽然没啥官职爵位,但在开封,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皇宫大内垂拱殿,西侧八十七步距离,老子还在一根汉白玉石雕刻的栏杆下撒过尿呢!”
朱秀大翻白眼,拱拱手道:“失敬失敬!我还以为你黑大王脑子里除了打麻将,再装不下别物!”
李重进得意洋洋:“我黑大王甭管打仗还是打麻将,都是一把好手!朝堂上那点破事,我见多了。舅舅郭帅、柴荣和你,你们仨都是同样的人。”
朱秀笑道:“哪样人?”
李重进认真琢磨了会,大笑道:“当了婊子,也不忘立牌坊!明明为权力杀人,却要弄出诸多理由,既堵住他人悠悠之口,更要让自己杀得心安理得!”
朱秀一怔,讶然失笑。
李重进粗中有细,大智若愚啊!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直接下令斩杀魏虎,而是弄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最后让史匡威亲自动手?”李重进摇晃脑袋嘟囔道。
朱秀淡笑道:“史节帅视魏虎如半子,如果由我动手,即便理由充分,罪证确凿,事后也难免在史节帅心里留下芥蒂。
魏虎该杀,却不能由我来杀,我不想因为他,破坏了与史节帅之间的情义。”
李重进疑惑道:“你杀魏虎,史匡威即便不情愿,也无力阻挠。以你今日在彰义军中地位,若是你二人闹出嫌隙,彰义军必定分裂,史匡威是聪明人,怎会为一个魏虎与你闹僵?”
朱秀淡然道:“为一个魏虎,也不值得破坏我与史节帅之间的情义。人活于世,还是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将情义抛之脑后,处处以利益得失为先,这样的人或许会活得很好,但也会失掉许多快乐与美好。
我不愿做也做不来这样的人,所以宁肯麻烦些,也要求一份心安理得。”
李重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咧嘴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的人!跟你做兄弟,心里安生!”
朱秀嘿嘿笑了笑,脸色一变正色道:“兄弟归兄弟,欠我的钱半文也不能少!截止今日,本息一共一百二十七贯五十八文,什么时候还钱你给个准数!”
李重进瞬间涨红脸,恼羞成怒似地怒瞪他一眼,马鞭一抽朝前跑去。
朱秀在身后喊道:“借据上白纸黑字写下你的名字,还摁了手印掌印,跑到天边也别想逃债!”
李重进听了越发逃远,气急败坏地一顿骂咧,隔得太远朱秀也没听清楚。
朱秀嘿嘿笑着,招呼史向文加快前进速度,朝盐仓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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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墌城,除了屯驻魏虎麾下嫡系千余兵马,还有潘美率领一个指挥六百余人的兵力驻守在此。
三日前,牙军两个指挥共计一千二百余人的兵力,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开入城中,交由潘美统一指挥。
小小的折墌城变得拥挤不堪。
魏虎麾下兵马由庞广胜负责统领。
潘美手中牙军兵力陡增的消息封锁的相当严密,没有丝毫传入安定县城。
这日下午,庞广胜站在折墌城头,望着城下校场内,正在练习步战搏杀的牙军,眉头深深皱起。
他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牙军突然增兵,潘美日日在城内演武,不知道想干什么。
近两千牙兵进驻折墌城的消息,魏将军还不知道,一定要想办法尽快通知他。
庞广胜知道魏虎的心思,一直在劝说他打消不该有的念头,安安心心为史节帅和少使君效力。
庞广胜既不希望魏虎反叛,也不希望看到魏虎在斗争中丧命。
他有种预感,安定县城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牙军不会突然增兵折墌城,将他们这千余号人死死盯住。
庞广胜攥紧拳头,用力捶打墙垛,魏将军在县城只怕有危险,一定要尽快通知他。
如果事不可违,只能逃。
庞广胜深深看了眼城下督促牙军出操的潘美,身影消失在城上。
是夜,亥时三刻左右,庞广胜和一名心腹部下摸黑来到折墌城西面城头,拴好绳索,将绳子一头抛下城。
庞广胜取出一封密信交给他,叮嘱道:“速速赶回县城,一定要把信亲手交到魏将军手里!”
部下把信塞进怀里,抱拳重重点头。
他用布条裹缠双掌,抓紧绳索,翻越城墙一点点往下滑动,很快便落地。
黑夜里,他辨别清楚官道方向,小心避过城上其他地方的守卫,正准备撒开腿逃。
突然,一支火箭不知从何处射来,夜色下划破一道光,落在他身前。
城上的庞广胜大吃一惊,只见黑漆漆的旷野里,一支支火把相继亮起,战马打响嚏的声音从四面传出。
无数兵士从远处围拢上前,领头之上倒提大刀,甲胄俱全,正是潘美。
与此同时,城内突然响起喊杀声,十几个跟随庞广胜潜入城头,在四处警戒的兵士被活捉,反抗者一律格杀。
这些人都是魏虎的亲兵出身,跟随庞广胜追随魏虎多年,也是如今庞广胜唯一可以信赖的部下。
一队队高举火把的牙兵冲上城头,将庞广胜团团围住。
潘美在城下看着,手一挥,牙兵扑上来,将那名准备前去县城报信的兵士拿下。
“全都带回去,投降免死,反抗者立斩!”潘美厉声下令,率军从西门回城。
庞广胜面若死灰,长叹一声扔下兵器,束手就擒,任由牙兵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一刻钟后,城中牙军大营,潘美高坐帐中,以庞广胜为首的十几个魏虎亲兵被绳索绑缚着,押到帐中跪下。
潘美拿着那封密信,拆开细看。
庞广胜低着头一言不发,其余追随他的兵士脸色各有不同。
阅罢,潘美随手把信扔朝一旁,看向庞广胜冷笑道:“你倒是讲义气,冒死送信,提醒魏虎赶紧逃走。却不知,魏虎可从未将你们这些老部下的性命放在心上。”
庞广胜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不语。
潘美冷哼:“魏虎若是关心你们的生死,就应该在县城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阴谋叛乱,出卖彰义军的核心机密!”
潘美取出一份军令,展示给众人看:“史节帅有令,魏虎阴谋作乱,革除牙帅职位,若有胆敢追随者,一律处死!”
军令上签署史匡威大名,还盖有节帅大印,一众兵士看罢纷纷低下头。
潘美取出另外一封密信,笑道:“我这里也有一封信要送去给魏虎,你们谁愿意效劳?”
十几个兵士朝他看去。
庞广胜瞬间明白什么,惊怒道:“你们想诱杀魏将军?”
庞广胜挣扎着要站起身,潘美目光一寒,朝他身后看押的几名牙兵使眼色。
牙兵得令,凶狠地扑上前将庞广胜死死摁住,有一人抄起棍棒,狠狠朝他膝盖砸下。
一声骨头被硬生生打断的声响发出,庞广胜痛苦惨叫,瘫倒在地,其余兵士看在眼里,满面惊恐。
送信的那名兵士愤怒大骂:“朱秀奸贼,迷惑史节帅,把持军权,陷害魏将军,我们一定要杀了他,助魏将军当上节帅!你个长髯狗贼,不过是朱秀的走狗罢了,等魏将军归来,一定砸碎你全身骨头,为庞指挥报仇!”
潘美嘿嘿冷笑,眼里闪烁凶光,盯着他笑眯眯地道:“你愿不愿意将这封信送到魏虎手中?如果你完成任务,你和你的家眷都能免于一死,还能得到奖赏,继续留在军中效力。”
兵士咬牙,挺起胸膛大喝:“老子就算死,也绝不会替你们引诱魏将军前来送死!”
潘美捋捋髯须,笑道:“好,倒是块硬骨头,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身旁牙兵拔刀狠狠从他后背捅进,直透前胸,鲜血喷溅满地。
潘美摆摆手:“拖下去,下一个。”
尸体被拖走,另外一名兵士被押上前,跪倒在地,低着头浑身发颤。
“你呢?愿不愿意去见魏虎?”潘美随口问道。
兵士牙齿打颤,就是不吭声。
噗嗤一声,同样的一把刀捅穿他的胸膛。
又一具尸体被拖走,潘美叹口气,说道:“任务很简单,你们拿着信,去县城见魏虎,就说是庞广胜让你们去的,其他什么都不要多说。
你们这些人的底子我都清楚,基本上都成了亲,甚至还有了娃儿,家中分得上好田地,有的家中还有老父老母。
你们之前都是彰义军老卒,拼过命流过血,好不容易活到今天,为了一个叛乱的逆贼,丢掉全家老小的性命,值得吗?
魏虎想杀掉老帅,自己做彰义军之主,还想把彰义军的机密上报朝廷。
你们要知道,给你们分田地,给你们发军饷粮食,让你们一家老小过安稳日子的是史节帅和少使君,不是他魏虎,更不是开封朝廷龙椅上高坐的皇帝。
老帅和少使君不得已才要除掉魏虎,你们都是无辜的,不要跟着他白白送死。
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谁愿意去送信?”
潘美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十几个兵士相互看看,没一会,争先恐后地吼叫起来:“小人愿往!”
潘美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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