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气息未绝,樊涛转身随手将短匕丢在地上,却还牢牢握着那张舆图,双手交叠与众人道:“诸位,黄兄的头颅,我还了。”
杨素伏在地上地,眼睛死死盯着樊涛的鞋尖,再无怨恨不甘,反生轻蔑嘲弄。只说是那么扎人的东西,樊涛捏的如此紧。
被扎死,也只是早晚而已。
只屋内叫好如众,再无人关注于他,又闻得三俩脚步声簌簌来回,有人行至杨素身边,果真是拎刀将樊涛人头切了下来。
一时更添人声交叠,有说死的好,有说尸身丢去喂狗,并无谁置喙,樊涛那声“黄兄”是自抬身份。
这场火,直烧到五更天末方逐渐式微。城南渐有三五人影冒出,而后又增七八,始闻泣声怯怯,隐见天光时,城中已是嚎啕咒骂如雷。
尚有些气力的,皆是搀扶着一路越过断壁颓垣往城北而去。樊涛早安排了人在此,愿意去往别处求个活命的,一律发银二两,粮食一斗。
老弱喜不自胜,倒忘了,这些钱银,本就是城中收刮而来。现如今还之于民的,不过十之一二尔。
而大多数青年男子,则被几句豪情壮语劝下,今天子无道,凡英雄者,当起而诛之,携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岂学鼠辈仓皇出逃?
昨夜大火后,城中兵马精锐尽出,直追残敌二三十里,晨间正陆陆续续纵马回城。
看那些人,铁甲寒光,马蹄生风,端的是气派,再看自身,妻儿不保,父老难安。当今天子,竟然给百姓下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如此,又有何处能去?
只得一声“反了”,大梁上下,处处都在喊“反了”。
杨素临死想看见的那缕旭光始终没来,辰时过半,垣定飞雪如絮,不足一刻,放眼四周已是洁白一片。
京中亦是银装素裹,果真如那张二壮所言,四更天里下了场雹子,指头大小的冰粒噼里啪啦落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五更初初,魏塱已在纠结要不要取消今日朝事。
皇帝更个朝服的功夫,太监屋里屋外来回跑了好几趟,终了笑道:“不到刻度呢,陛下您看....”
不到刻度,说的是院里的计雪器,祖宗有训,雪厚半尺则罢朝。今日雪来的大,却是下的晚了些,眼看着时辰已到,地上尚不足半尺。
魏塱小有失望里多少还是记起些寒来暑往,蹙眉暗忱这流年不利,怎么暖春如许久,突儿就飞雪了。呆会朝事上,不知又要几处灾几处祸,幸而.....
幸而昨日垣定传了喜讯来,勉强压得一压。横竖这朝事是躲不过,捂着个手炉上了龙辇往金銮殿上去,身后妃子媚声喊了恭送。
自上元日黄家造反,后宫诸人就没几个得见天颜,听说是昨日打了个大胜仗,这才换了一夜心猿意马,不怪那小妃眉眼含春。
孰料魏塱才刚走没多久,后面小太监一声惊呼,拍着大腿连喊了两声“哎哟”,小妃正在妆台洗漱,循声转过去,瞧见一堆雪自头顶簌簌落到床幔上,顺势而下,像挂了匹白幡。
一夜温存带来的得意顿时烟消云散,那几匹琉璃瓦,年前就见了裂,不知说了几回,日日说换,日日未换。今儿终受不住雪压,裂了开来。
皇家的房子塌了,说出去,得是个多大的笑话。她横眉跺脚,仗着昨日恩宠大喝赶紧将负责此事的宫人拖去打死。
到底太监通透,上前嘀咕两声,只说宫里的钱,得陛下批了文书才能支,今年多事之秋,换不了瓦,怪不得底下人。
出出气也就罢了,做的狠了,万一陛下面子上不好看,岂不徒惹不自在?又轻劝得两声,小妃方歇了心思。但看铜镜里胭脂色浓,恨恨怨了一声:“这些乱臣贼子,害得本宫连匹瓦也换不得,端地是该千刀万剐。”
太监连连附和,又说垣定大捷,黄承誉人头都供上来了,四方平定不日而已。到时候,区区一匹瓦算得甚。
小妃复添笑意,不识得曾是京中哪位大人的掌上明珠。战事一起,天下万千流民立锥之地难求,宫里头,心心念念的,却是顶上生光琉璃色。
幸而壑园的房顶结实,雹子一来,敲着青砖绿瓦上,非但不觉聒噪,反有高山流水雅音之感。
薛凌前半夜睡意全无,直道听见雹子声如许,顿觉周身舒畅,倍感舒适。人一舒适,就摇摇晃晃犯困。
第二日含焉来瞧了几回,还不见得薛凌起床,实忍不住,闯进房里欢喜道:“薛姑娘,下雪了下雪了,你起来瞧瞧,今日雪下的好大。”
薛凌睡意迷蒙里并无太大反应,昨夜既下了雹子,雪来再正常不过。倒是含焉反应过去热烈,又不是没见过下雪。别说平城如何,往前数数,正月那雪下的,不也是要将京中埋了一般么。
她翻身捂着被子要躲,含焉雀跃不减:“前儿个那么热,我当是要入夏了,不想这京中时节居然也和平城想象,三月间雪这么大,你可起来瞧瞧,再晚些,院里雪厚都下不得脚啦。”
薛凌听声将被子往下一掀,翻身坐起果真是冷,又将被子往身上扯了扯,跟想起什么来似得,笑道:“你说的还真是,这都三月初了,下这么大雪是少见。”
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又觉着不是很少见,至少那年回京,四月还飘雪,去岁也是乍暖还寒过了几糟。不过,春雪总是个好东西,原上好些禽兽东西出了窝没地躲这骤寒,人走到跟前跟捡石头一样。
这场雪,尤其是个好东西,下的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含焉哧哧笑,冲着门外喊添件厚袍子来。丫鬟没进门,薛暝隔着帘子说是李大人给姑娘送了礼,特交代人一醒就赶紧送上。
薛凌有些糊涂,又怕是李敬思得了什么要紧消息赶着传,忙招呼薛暝上前,见他手上是个锡银样盒子,尺余长,巴掌宽,约莫两寸左右厚,花纹繁复,晃眼没瞧出雕的是什么来。
她不避讳含焉与薛暝二人,随口道:“什么东西来哉。”
薛暝道:“底下没说,只是来传的早,天蒙蒙亮就经由逸白递了来。我当是试管紧要,但他又再三交代,不可扰了姑娘安睡,醒了再呈。”
薛凌越发糊涂起来,伸手接了打开,里头是两只拳头大小黄瓷柿子罐。她整个取出来,才看见底下压了张纸条,上书:“新得二月春两封,知你喜欢,特送与你。”
字迹勉强称得上好看,笔力尚有浅显,应是李敬思亲笔。到底墨迹一事,非时日年岁不可得。
薛凌抓着那罐子晃了晃,心觉好笑,她知二月春是岁贡,估摸着是魏塱赏了李敬思两罐,被他拿来借花献佛?可能哪日自己提过一嘴?
这种寻常小事,哪里记得如许清楚,也好,反正这茶喝来还行。如今他讨好些自己,也是常理之中。
京中诸人,唯李敬思与苏凔要紧些,这要紧,不仅仅是往日情分,更多是来日所需。她偏头,看窗外雪下的是真好,昨日里齐世言也死的好,不枉当初放他一马。
将罐子揭开来,一罐碧绿栩栩,宛如还在枝丫上挂着。朝堂上魏塱恰拿到了垣定来的文书,一并拆开,是垣定城里血火暗暗,波涛汹涌席卷到眼前。
真相未必是真相,但谎言一定是谎言,拆穿的方式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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