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的一间僧房里。
王魁已在僧房里苦读半月,以赴七月的大科。
王魁坐了一会,却见一人敲门。
“何事?”王魁有些不悦。
“是我。”僧房门外传来了何七的声音。
王魁想了想换上喜色,前往开门。
何七淡淡地笑着道:“俊民兄没有打搅你读书吧!”
王魁摆了摆手言道:“越读越是糟心,这考大科并非是我之前打算,因为此并非我之所长。进来说话吧!”
何七提着一壶素酒放在桌案笑道:“俊民兄,先吃杯酒再说。”
王魁举杯喝了杯酒道:“我自负诗赋文章了得,但不等于大科就能考得。因为大科考得是秘阁六论。”
“这并非一般人可以涉猎,非要广学多才,强记博闻之人不可。”
何七道:“我也听说考秘阁六试的门槛极高,否则朝廷也不会百余年一共才取了不到三十人。”
王魁道:“在我认识的人中没几人可以达到能达到此地步的。吾自己也不能。”
王魁指了一下书架上的书籍。
何七道:“我倒是知道一个人。”
“是何人?”
“夺了你状元的章度之。”
王魁闻言面色涨红,随即道:“秘阁六论所考涉及至九经,兼经(论语,孝经),诸经注释。还有从史记,汉书至新旧五代史的十九正史,《孙子兵法》在内的武经七书,以及国语,诸子(老子,韩非子)。这些书章度之都涉猎了?”
何七笑着道:“俊民兄一点也不了解章度之。章度之本就是诸科出身。”
王魁大吃一惊道:“你说他曾是经生?”
何七点点头道:“不仅仅是经生,还是经生中最难的九经科。”
“当初他与我同在浦城县学时,他一人通十一经,以全通被州学保荐至国子监,当时他还不过十四岁。”
“十四岁贯通十一经?”王魁瞠目结舌道,“竟有这样的人?”
何七道:“我也不敢信,但经生远不如进士,当时我虽惊叹,却没有多想。若是他不考进士,我怕他如今也已九经及第了。”
“你说考制科拼得是强记博闻,他章度之就是这样的人,至于制科所考的九经兼经及诸经注释,他十四岁时早已烂熟于胸。”
王魁听了几欲崩溃,进士科向来看不起经生,就是鄙视人家只知道死记硬背。同时进士科也不强制进士诵经,乡试省试里只要会背论语,孝经,春秋即可。
但制科不同,除了经义,还有正史,武经七书(武举书籍),更不说国语,诸子。
考生不仅熟背这些,还要懂得融会贯通,化作笔下文章以策论形式书出。
这又考验一个人的文章水平。
故而制科考试的考试范围极大。一般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读完这么多书,更不用说熟读应用。
比如三传只要读春秋三传就好了。最难的九经科也不过读十一经。与制科的考试范围比起来如小巫见大巫。
进士科只考诗赋文章。
制科则是全部,故而不适合于朝廷大规模取士。更不适合寒门士子,书都买不起,何况读这些书。
这只适合家里不缺书,且有过人精力,真正博览群书的读书人。
故而制科只能运用于考核少数人,选拔特定人才。
但能通过制科考试无一不被公认为卿相之才。
王魁道:“何兄何必与我言此?”
何七见王魁神色笑道:“章度之如今已是状头不会再赴制科,但俊民兄要想胜过他,以此翻身,唯有靠制科了。”
“只要俊民兄制科入等就是第一流的人才。”
王魁明白了何七的意思当即坐下长叹道:“我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但你看这僧房里书架上的书,我读了几日就焦头烂额,当初考进士时尚远不至于如此。”
王魁知自己强项不在于此,但却不得不赴大科。
“是否屠员外他们又向你催逼了?”
王魁长叹一声道:“都怪我没有得状元,故而累至屠员外都将缘由归在我身上。”
何七道:“岂有这番道理,状元此事没有十全把握。你如今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何惧一介商贾。不行就拿他去开封府见官。”
王魁道:“如何敢拿他们见官。我当初舞弊,买通内宦取得考题的事情,被屠员外拿在手里。”
“如今京城里已有不少人传言此事,万一真给抖落出来,我这辈子就算完了,别说当官,命也是没了。”
何七道:“莫慌,俊民兄,你好歹是富相公的侄孙女婿,你往好处想想,说不准已是有人替你将此事遮掩下来。”
王魁叹道:“我如何敢安心,只知道此事足以令我身败名裂,故而这些日子里我一直躲在僧房中。”
“众人都以为我准备大科,可是我却在避祸。”
何七给王魁端了一杯酒,王魁借着喝酒的动作,给自己压了压惊道。
何七道:“俊民兄借着赴大科的事,可转移他人之注意。你只要考上了大科,就可以翻身,外头欲不利你的人,也要重新掂量掂量,因此暂缓不利你之事。”
“最要紧的是让富家高看你一眼,只要富家小姐与你成亲。如此一切都可以转危为安。谁也不会冒得罪富相公的险。”
王魁道:“我也知得,但我如今躲在僧房里一步不出,望着堆成小山一般的书。这制科真不是一般人可以考得。”
王魁心想,更要紧是他见识了汴京繁华,女子的娇艳后,已是没有年少时那般,能闭户读书十数日不出。
他如今坐了数日,已是难耐,身虽在大相国寺,但心却在汴水河旁的温柔乡里。
有时也曾念及被自己抛弃的桂英,也不知道对方身在何处?
何七道:“俊民兄,眼下你万万不可想这些,如果不趁此翻身,以后只能被屠员外那些人拿捏在手里。也不能报章度之夺你状元之仇。”
王魁闻言最后点了点头。
他想起了当初在期集所时,自己被所有人排除在外的一刻。
章越居然故意不让自己入团司,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日后此仇定要十倍报复。
“说的好,大丈夫岂能甘于人下章度之如果不是使手段坏我的名声,他又怎么能得状元?”王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魁明白自己这次再失利就一切都完了。
何七见王魁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光,心知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总算鼓起了他的斗志。
何七他如今也是仕途尽毁,只好把一切希望都压在王魁的身上。
就在两个人商量之时,章越与随人们一起踏上了行程。
四月时节,汴京的郊外正是一番春光明媚的好景象。
章越坐在马车之中,十分慵懒地靠在靠枕之上,身子下面是厚厚的锦褥。
汴京近郊的官道之上还算是比较平整,故而章越靠着锦褥上还能够勉强看着书,就算偶尔有些颠簸也是可以容忍的。
读了半个时辰的书,章越最终还是因为马车的颠簸而有些眼花,此刻他不由怀念起当初上大学时候坐在高铁上看书的日子。
转而他想起了昨日兄长嫂嫂,侄儿送自己出门时,因为流泪而通红的眼睛。
说到底还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才离开了汴京没两天,章越就开始想家了。
放下了书本,章越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郊外宽阔平原,竟无一处山头。
“景色真与闽地不同。”
章越看着农人在地上耕种,好一番田园风光。
“老爷道旁有一处路亭,可以坐下歇一歇。”
章越点了点头,当即下了马车,来到路亭里坐下。
立即有随从官兵给章越煮起茶来。章越从容坐在亭边,拿起十七娘所赠的书籍读了起来。
“老爷,真是勤学,都中了状元还如此苦读。”
张恭一脸佩服地对唐九道。
唐九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道:“当然。他常与我道,一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言语无味。”
张恭道:“难怪老爷的学问这么大。”
却见亭中章越言道:“你们嘀咕什么呢?咱们离汴京走了多少里了?”
“回禀老爷,差不多走了六十里。”
“才六十里,”章越摇头道,“得着紧些,不然要误了期。”
“是。”
说完间突有数匹健马从官道上自西而来。
章越身边的官兵都是持刀戒备。
但见数骑到了路边停下似往亭子里辨人。
“看什么了?”张恭按刀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对方在马上拱手问道:“可是章状元的车驾,在下乃欧阳枢相的元随。”
章越头也不抬地道:“是枢府上的人,让他过来吧。”
对方惊喜道:“真是状元郎。”
说完此人翻身下马对坐在亭上边喝茶边读书的章越抱拳道:“枢相请状元立即回京一趟,有要事交代,以此书信为凭。”
章越疑道:“我任期正紧,枢相突要我回京是何意?”
“枢相没有交代,只是请状元郎见信立即回京。”
章越看了书信确实是欧阳修的字迹不假。但他如今正往楚州赴任,这才走到半路上,欧阳修要自己回京一趟,又不肯说是什么原因,若是路上耽搁了,自己就要遭罪责了。
但章越却毫不犹豫地道:“立即动身回京,不得有片刻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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