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欧阳修提及人选,章越心道,到底是何人?
欧阳修目前在京交好的朋友,诗词最为有名的,莫过于宋诗祖师之称,嘉祐二年科举副主考,如今任尚书都官员外郎的梅尧臣,他与欧阳修并称为欧梅。
下来就是王安石,不过他如今为度支司判官,应是没工夫指点自己。
还有恩荫为太常寺太祝的晏几道,他在诗词上的地位与他爹晏殊并称为大小晏。
还有江休复,王安国,刘敞,范镇,韩维,韩绛等等。
欧阳修的交际圈极广,章越真要猜到哪一个也是不容易。不过任何哪一个都教导自己都绰绰有余了。
章越道:“过蒙学生挂心,推荐我于名师之门,三郎实感蒙恩怜。”
章越也是感慨,欧阳修为人之可贵。
他帮你的忙,很多时候不是对你有什么期待或获取日后什么回报,而是真的赏识你才华,故而拉你一把。
这样纯粹的风骨,在不少宋时读书人身上都有体现。
当初苏洵携二子进京投书欧阳修。欧阳修以其意高尹师鲁,石守道,而欣然上举布衣苏洵状,荐之于朝。后来欧阳修又于文章中极力赞誉苏家父子三人,天下于是高此二人。
欧阳修见章越如此感激笑道:“三郎过谦了,既是你信我之眼光,让我就书信一封,你持之往陈述古门下。”
“多谢……”
章越张口一半,突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陈述古,这不是陈襄么?
当初章越来京,胡学正曾让自己转交一封信给陈襄,这也是让二人结识之意。章越在陈襄上朝时将信送给了他的家人,留了个口信即是离去了。甚至连陈襄家人款待用饭,送些银钱给己都推辞了。
章越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自己二哥是陈襄最得意弟子的缘故。
不过没料到,欧阳修却让自己拜入陈襄的门下。
不是说陈襄不好,相反他是当时仅次于欧阳修的伯乐,为人不仅公正廉明,而且以识人善荐著称,同时儒学修养也是极高。
还有一个他也是侯官人,也是章越的闽籍同乡。
但是……欧阳修与他交往并不如何深厚,为何却将自己荐给他?
这令章越一时不明白了。
欧阳修见章越神色笑问:“三郎如何?”
章越心道,自己当面拒绝不打欧阳修的脸么?
当即章越道:“多谢学士荐举。”
欧阳修这才抚须笑道:“这就好了。”
当即欧阳修书信一封给了章越。章越揣着信从欧阳修府上离去。
章越暂没有纠结是否要给陈襄投贴之事,他眼下要去大相国寺市场一趟。
今日他约了人在那见面。
此事说来话长,那日章越在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闲逛,兜售自己刻的闲章。
后来有一识货之商人看中了。此商人正好在大相国寺资圣门开了一个古玩斋。
他看了章越的闲章十分喜欢,就要了五六个在自己的古玩斋里寄卖,如今已替章越卖了三个。
章越上一次拿着新刻闲章去找此人时,对方对章越言道,有一个主顾看上他刻的闲章,想亲自见他一面托他刻章。
于是章越与对方就约这一日未时在他的古玩斋见面。
这大相国寺相传是信陵君的故宅,如今他已是大宋第一禅寺,位于汴京城之中心。
至于每月望朔及逢八之日,大相国寺则办庙市,允许商旅在寺内外摆摊,被称作万姓交易。
章越走过相国寺桥,因今日正好是万姓交易之日,故而在桥上放眼望去寺内寺外摊市云集,人山人海。
章越心想自己索性也凑凑热闹,当即也随着人群走进大相国寺。
但见山门以内卖着飞禽猫犬,珍禽奇兽之类,不少郎君贵妇都在摊前挑选喜好之动物。
章越对这些不敢兴趣,走到了二三门,却见这里的摊位皆设彩色帐幕,规划整齐,摊上卖得是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
这一路章越是大开眼界,这里没有士人百姓之别,众人皆接踵摩肩,在推搡中一路行进。
如此一直快行至佛殿时,人才少了些许。章越透了口气,但见这里的摊铺都是老字号,如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各墨等等。
身为读书人,章越到了这里也不能免俗地卖了笔墨各一副。
至于寺庙的两廊也是摆满了摊位,这里都是诸寺寺姑,在此卖绣作,领抹,花朶珠翠头面等等。
此地多是妇女丫鬟在此采买,章越就不好进去瞎逛了。
章越从大相国寺步出,然后到了烧朱院吃肉。
说来神奇,这烧朱院是由大相国寺僧人所卖的烧肉,原名烧猪院。当年杨亿最爱吃这里的肉,常呼朋引伴而来,因觉得猪肉不雅,改名为烧朱院。
王安石的公子王雱也是此中常客,历史上王安石从金陵奉召还京,一群官员到烧朱院看到王雱在吃饭,不由问道:“你爹不再推辞官家的诏令了?”
王雱道:“不敢再推辞了,派我回京来找房子。”
“住哪里呢?”
王雱道:“住哪里不要紧,最要紧是与司马十二丈为邻,以其修身齐家事事可谓子弟法也。”
章越到了烧朱院,立即有店伴招呼不来。
章越自己去厨间,即点了一大块肥瘦各半的猪五花。
当即自有厨人在火烧炙烤,热浪翻滚,随即肉香四溢,肉汁滴入炭火中发出吱吱的声响。
章越不由食指大动,等了好一阵,想起上一世吃烤肉的心焦,不由嫌弃厨子动作温吞。
终于店伴捧着用荷叶包着的猪五花到章越桌上。
章越夹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着烤肉滋味,再喝一口冰镇的甘汤,这滋味简直是当皇帝都比不上。
章越吃了半饱,这才从烧朱院步出前往资圣门。
这里几家铺子皆是书籍玩好图画,以及诸路罢任官员典当器物。
这里就类似于潘家园子,相较于大相国寺前门人倒是少了许多,不过出入者多是富贵之士。
章越走到一间名为蒐集斋的古玩铺子前,当即举步入内。
正坐在门边半打瞌睡的伙计听见有人脚步声,当即对内道:“掌柜,章秀才来啦!”
当即一名商人迎出,见了章越即笑道叉手抱拳道:“章秀才你可算来了。”
章越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哪位主顾呢?”
“早就到了,正在室内喝茶,章秀才里面请。”
“哦?那倒是我不周。”
“诶,章秀才贵人多忙,里面请。”
章越当即步入内室,当即见过对方。
对方是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身旁跟着一位仆役。章越看了一眼对方,但见对方穿着一身麻制的袍子,还缀补几处补丁,从气度来看又对方倒没什么官气。
章越有些奇怪,对方这样看去富不富,贵不贵的,也是来找自己买章印的?
不过章越仍是行礼道:“在下章越,家中行三,见过老丈!”
对方点点头道:“原来三郎君,毋庸多礼。”
“老丈要刻章吩咐一掌柜声即是,不知为何要亲见一面?”
对方道:“我观汝在店中寄售的刻章,非一般工匠所能及也。故猜到三郎君是读书人,如今见三郎身上的襴衫可知不误也。”
“但不知可否写几个字,让我看一看。”
章越笑道:“那是当然。老丈尽管吩咐就是。”
一旁商人立即在案上摆好纸笔,对方道:“就写修心之要,治道之思如何?”
“当得。”
章越当即提笔挥就,然后吹干墨迹,一旁仆人捧纸递给了这中年男子。
对方看了一番,点了点头道:“果真我猜得不错,你的笔意中有篆书之法,难怪能刻出这样的印章来。”
说到这里此人道:“老夫急用两章,想劳请三郎君刻来,就在这几日要用,不知意下如何?”
章越心想,我十五日出一趟门,你着急这几日要用,倒是令我有些为难。如果真要刻的话……得加钱啊!
对方看见章越难色,没有说话,默默坐在一旁。
身旁男仆道:“我家君实秀才其意甚诚,每章五贯之钱,只是不知能否三日内能刻好否?”
闻言商人故意道:“如此似有些仓促。”
男仆道:“再多余的钱,也确实拿不出了。”
商人听了道:“既然如此,要看三郎君的意思了。”
商人频频向章越使眼色,示意他答允便是。
刻章所得,章越商人对半分分润,最低不可少于两贯。五贯这价钱着实可以。
章越看向这中年男子心道,你都穿成这个样子了,但刻印章倒是一点也不吝啬。
商人见章越为难笑道:“三郎君字写得这般好,刻章又是行家里手,就急人之难吧。”
章越当即道:“好吧!三日就三日。”
中年男子点头道:“如此最好。老夫确实赶得急,劳累三郎君费心了。”
男仆当下给章越递上印章的样式,而印文则是方才所言的修心之要,治道之思。
至于最后的落款则是司马十二。
章越看到这落款不由一惊,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不成?
没错,对方的男仆称他为君实秀才,君实正是他的表字。只是为何却称呼秀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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