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延,今日便下了极长,城中街道多留有小小水洼,混杂泥土,潮湿不堪。
陈九去了一处酒楼,买了几壶好酒,收好之后,没回客房,在深巷中四处闲逛。
他还买了一把伞,没打,挂在腰间。
黝黑小姑娘坐在一处巷子房檐底下,眼神呆滞,看着房檐滴水连成一线,像是帘布珠子。
旁边小狗呜鸣两声。
小姑娘突然一脚踢去,却并未再呵斥这小狗了,反而蜷缩在一起,脑袋埋进腿里,默不作声。
那小狗哀嚎两声,又小心翼翼跑到小姑娘脚边盘缩着。
良久后,小姑娘又抬头看向土狗,骂道:“你这畜生也是没眼力劲,跟着我干啥,等着被饿死?”
小狗哀鸣两声,身子离着小姑娘腿边近了些。
小姑娘哼了一声,未再有动作。
忽有脚步声。
小姑娘赶忙转头,瞧见身旁已经站了个年轻道人,是不久前巷子口那人。
年轻道人望着房檐滴水,突然扭头,朝着小姑娘笑了一下,“你好。”
小姑娘沉默起身,径直朝小巷外边走去,那只小狗畏惧的看着陈九,快步追上了小姑娘。
陈九愣了一下,缓缓跟在小姑娘身后。
姑娘走了一段距离,似乎觉得陈九一直纠缠烦人,便转头死死盯着陈九,那稀疏眉头皱起,狠声道:“别跟着我,我爹都被我打断了一只腿!”
陈九挑眉。
实属带孝子。
小姑娘说罢,便径直跑远了,一瘸一拐,似乎有些坡脚。
陈九站在原地,看着小姑娘离去背影,摇了摇头,折身回了那处客房。
酒楼里的道士,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络绎不绝,也不知道到底有几人才算真道士,反正大多五大三粗的,不像道士,像个土匪。
陈九坐在边上,喝着自己买来的小酒,看外边细雨嗦嗦,晚春时节,树木大多枝繁叶茂,酒楼外边的湖泊柳树便是如此,随风飘摇,在这朦胧雨色中,颇有意境。
陈九饮酒一小口,靠在椅子上,眼睛眯起,手指轻磕桌面,似要缓缓睡去。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小姑娘走在街道上,手中死死捏着讨来的几个钱币,小跑到一处包子铺子,一把将钱币撒在柜台上,小声道:“拿两个包子,一素一肉。”
铺子老板是个中年汉子,见着了小姑娘,也没说话,收了钱币,如小姑娘所说的包了两个包子,又夹了两个馒头,递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收下了,仔细看了看,朝着铺子掌柜弯腰鞠躬,然后带着身旁那只小狗快步走远。
中年汉子看着小姑娘离去背影,叹了口气。
黝黑小姑娘拐进一处巷子,先将那肉包撕开,扯成两半,丢一半到那小狗面前,看那迫不及待进食的土狗,骂了句,“没出息的玩意。”
她自己便坐在巷尾,吃着剩下半个包子。
讨到钱时,她便能去买上热乎包子,没钱时,就去酒楼外边翻翻拿去喂猪的潲水桶,总饿不死。
小姑娘最饿的一次,去了一处大户人家偷吃食,被发现后,打了个一顿丢了出来。
当时将她丢出来的魁梧汉子便盯着她,吐了口唾沫,狠狠骂了一句,“小畜生!”
小姑娘腿被打折了,自己一瘸一拐从那宅邸门前缓缓离去。
她没钱看郎中,所以腿上便一直落下了病根,若走快了,就是不灵便。
小姑娘吃着包子,突然伸手擦了擦脸上泥土,蓦然摸到一点湿润,她怔了一下,随即给了自己一巴掌,嘟囔道。
“哭什么,真没出息。”
————
那处中心塔楼最高处,黑袍绣蛟男子坐于最高处,身子半数笼罩阴影之间。
其下是今日为陈九领路那位老者,正朝着其上男子拱手禀报。
“那冲手真人,观其气象应该是位体修武夫,所言五境,确实属实。”
男子微微嗯了声,再无他言。
一位五境体修而已,能起多大风浪?等过几日,他自己就走了,这些道士虽然烦人,但只要没有邪祟,瞧着一片繁荣,那也好打发。
明面上的繁荣,也算繁荣。
老者俯身叩拜后,缓缓退去。
男子微微起身,黑袍其上的蛟龙眼仁一转,微微动了动。
他走至塔楼窗旁,朝下打望,灯火通明,姹紫嫣红,甚是繁华。
繁华好呀,只要够繁华了,一些恶事便自然而然被埋没,不值一提。
男子双手撑在窗台,朝着夜色笑道:“你看此处这般锦绣繁华,莺歌燕舞,怎会有不好之事呢?”
男子自问自答,笑道:“不会的。”
所以那些想为乱世开太平的有志之士,便离远点。
秩序紊乱的繁华之地呀,是滋润恶人的沃土。
————
黝黑小姑娘今日没去街上讨要钱两,趁着天气不错,带着那土狗来了河岸边,小小身子靠着栏杆,脑袋刚好放在栏杆上。
小姑娘一直盯着水面,那些肥硕游鱼就窜来窜去,看的小姑娘甚是心急。
这些蠢笨傻鱼,怎么不知道直接蹦上岸来,叫她捡走,好好饱腹一顿,也算功德。
她看了身旁土狗一眼,哼声道:“要是今天能捡条鱼,便给你吃些鱼骨头。”
小姑娘耳边突然传来声响。
“我帮你抓条鱼,你把名字告诉我吧,怎样?”
她问声转头看去,又是那年轻道士,小姑娘皱眉,是真烦这人,但又嘴馋这鱼,便微微点头,“嗯。”
陈九直接栽进水里,稳稳抓住一条鱼,捞起上岸,递给小姑娘,笑道:“给。”
小姑娘稀疏眉头皱起,接过大鱼,有些提溜不稳,差点滑掉,吓得小姑娘赶忙抱紧,随即看向陈九,淡淡道:“胡萍。”
她紧紧抱着挣扎大鱼,就要走远一点。
陈九喊了声,“你会烤吗,总不可能生吃吧?”
小姑娘身子停顿一下,头也没回,说道:“我会生火。”
陈九皱了下眉,“你会生火,不代表会烤鱼呀,要是烤糊了难吃,可浪费了。”
陈九拿手比划了一下,“我帮你烤,鱼尾巴分给我,咋样?”
小姑娘稀疏眉头皱着更深了,也是舍不得把这鱼烤差了,她转身看着陈九,点了下头,又用说一不二的语气道:“就在这烤。”
这里人多。
陈九笑道:“没问题。”
他随便找了些木材,朝着其上轻轻一撮,骤响一声,便燃起火苗。
这一手着实震慑到了小姑娘,看向陈九的眼神中,有些惧怕。
陈九找个木棍,架起就烤,也不加什么调料,就是硬烤,反正他也不精通,烤熟就完事。
小姑娘就在旁边眼巴巴等着。
陈九朝那瘦骨嶙峋的土狗笑道:“狗兄,等会请你吃鱼肉。”
那土狗胆怯呜鸣两声,跑到了小姑娘背后。
小姑娘皱着稀疏眉头,坐在一旁,双手抱胸。
火势较大,没过多久这鱼便烤得外焦里嫩,陈九截下鱼尾巴,将鱼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拿起,低头往着一处小巷钻去,那只土狗紧随其后。
陈九赶忙招手道:“明天早点来,咱们吃螃蟹。”
小姑娘头也不回,进了小巷。
陈九看着手上鱼尾巴,笑了笑,一口吃下。
嗯,不错,嘎嘣脆,好滋味。
翌日正午,陈九确实在河里捞了许多螃蟹,放在一旁都烤好了,只是小姑娘这一日都没来,他便独自一人,下着小酒吃完了。
往后几天,他都再没见过这小姑娘的面。
直到有一日他在宽广街道上慢悠悠闲逛时,前边忽然传来吵闹声。
陈九好奇,也便一同围了上去。
是一位中年汉子拎着黝黑小姑娘,怒骂一声,“小畜生,敢偷老子的东西,今天把你手给打折!”
围观行人看个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小姑娘死死咬着嘴角,一声不吭。
中年汉子将她朝着地上狠狠甩去,黝黑姑娘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中年汉子,竟是半点不惧。
她身子猛然坠去,碰撞处却是一片柔软。
年轻道人将小姑娘抱在怀里,朝着中年汉子笑道:“她怎么了?”
中年汉子气急,但瞧见这突兀出现的道士也畏惧,当下只得轻声说道:“道长,这小……姑娘偷了我家干活用的竹筐扁担,拿去卖了钱,我家里也不富裕,这便是太气了。”
陈九点了下头,将黝黑小姑娘放在一旁,朝着中年汉子商量道:“我帮着小姑娘赔些钱两,可以吗?”
中年汉子微愣,随即摆手:“罢了罢了,我怎敢收道长的钱。”
陈九还是硬塞给了中年汉子几枚银两,引得中年汉子赶忙摇头晃脑,说多了,又还了两枚给陈九。
小姑娘一直站在陈九旁边,低着头,咬着嘴角,沉默不语。
围观众人见热闹过了,也就散去。
小姑娘勾着头,迈着脚步,一瘸一拐,极快进了小巷之中。
陈九跟着小姑娘,看着她的瘦小背影,轻声说了句,“以后别做坏事了。”
黝黑姑娘蓦然转头,死死盯着陈九,“我没做坏事!”
她咬着嘴唇,稀疏眉头皱起,又朝陈九吼道:“我没杀人,就是没做坏事!”
她死死瞪着年轻道士。
陈九忽然一把将小姑娘抱入怀里,柔声道。
“嗯,你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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