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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吃人

11.吃人

为什么不能吃人?

秦史七百余年,多少次记载过同样一句话——

岁大饥,人相食。

可曾有谁将那些幸存的灾民杀个精光?

没有。

既然如此,灾民吃得,为何我吃不得?

这世上修道者,诸子百家当中也有阴阳家,死人活人,早就研究个透彻,死了就魂入九地,遗蜕不过是皮囊一具,无论是埋葬还是供奉,都没有意义。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不能吃?

这生灵大药,炼形至宝,凭什么非要烂在地里不可。

“曾经有过,并将来更有之事,却不可与正论等同。更遑论不吃则死的困境,以义教人切不可以义责人,我无权指摘那灾民,可你呢?我深知食人是谬误,是丑恶,你这富贵加身,不缺吃食,仅以食人为乐的畜生,也敢在我面前大放狂言?”

武尉的言辞犀利,他愤怒于同类相食的惨状,也愤怒于何闻道这主动投身不义的恶。

于是他在愤怒中吼出了何闻道想听的一句话:

“你吃这些人,可曾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是反问句。何闻道当成问句来听。

说过千百句,何闻道只是想要回答武尉的这一个问题,由此将事情发展引入另一个走向。

他说:“当然问过。”

江西何家虽不及能常驻咸阳的名门,却也是仓廪丰实经典传家的望族,与诸子百家当中的轻重家渊源不小,家学与商贾密切相关。

何谓“轻重”?

粮轻伤农,粮重伤商。维持轻重均衡,让市井稳定,这便是轻重家。

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经济政治学。

何闻道这只学了些皮毛的宗族之人,知浅薄观念,却不通诸子真意的凡夫俗子,自然也是用经济的眼光,偏颇地看天下。

比如——

屋舍几钱,粮食几钱,田亩几钱,衣物几钱?

官位作价几钱?声望作价几钱?

尊严作价几钱?

大义作价几钱?

以及,这人命,作价几钱?

何闻道的答案是,无有户籍与照身帖的贱籍的命,大约五十两银子上下浮动,如果是生逢变故家道中落,只得卖身以求亲爱周全的平民,能压到四十两,而大旱大水的灾年,流民四处,还要卖的更贱。

这是人命的均价,市价,如同“粮食资源”、“土地资源”、“金铁资源”等一般无二的——“人口资源”。

可消耗,可再生。

不稀奇,只是平常没人刻意去买。

大秦早就废去奴隶制,这主要是针对工匠与农人,为了让他们看见些许希望,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在为自己赚钱,这样站在上头的氏族阶级才能征收更多。

当掳掠肆虐的蛮恶有了长远的思想,他开始认真思考十年后力竭体衰,如何继续维持奢靡与统治的地位,甚至是他的朋友,他的后裔也能受益。

于是他就会组建起压迫者的阶层,让劫掠变成一种长期的,稳定的,甚至是能够让双方互相信任,平民更努力工作奉献的压迫形式,比如苛捐杂税,比如大印宝钞。

而这蛮恶呢,也就有了新的名字——高贤,大德,明君,圣主,或者其他怎样怎样的称号。在死后穿上玉质的衣袍,千金难买的明珠宝器殉葬,得到他子嗣的供奉祭拜,在香火与赞颂的缭绕中,又是一朝几百年的太平盛世。

所以说啊,废去奴隶制,让工匠与农人看起来像是得了自由,但这也不是氏族的本意,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在制定游戏规则的时候不会让自己损失。

毕竟嘛——

奴隶制没了,还有家仆。

身上的烙印没了,还有纸上的契约。

流民卖身与高门之后,可以随便打,随便骂,随便杀,没有人会管。

这些用来服侍主人的仆役不需要自由,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自己主人身上,专心讨好与侍奉。

就像是宫廷内的太监,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身份,没有自我,所以他们只能将自己的心全部寄托于皇帝,寄托于忠之一字,皇帝的命令就成了他们的命运,如此才让能让自己感觉似乎成就了什么,不白来一趟人间。

家仆之于氏族,也是如此。

他们在高门内,被教育自称为“奴”,尽管这大秦不允许存在任何一个奴隶,只有主人宴请百家中人时才会改口,也不过是,客人不喜欢罢了。

而家仆被打死这种事,就连江湖侠客都不会管,也不知是对这大秦的律法习以为常,还是说,他们在行侠仗义之余,也想着买下一两个完全所属于自己的同类,做个人上之人,由此抚平生杀予夺的支配欲望。

“奴隶”这二字,用“家仆”的写法表达,能有什么不同。

何闻道吃人,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违反大秦的律法。

他吃掉的那些大药,每一个都在卖身契上签过名字或按过手印。

卖身与他,卖命与他。然后,钱货两讫,合法合理。

“我吃得不多,若是不需斗法消耗真气,也不过三日方才尝一味,多么?”

“这不是多与少的问题,【吃人】这件事本身就是谬误,是大恶,无论有怎样的理由,同类相食,都不能成为正论。我会杀了你,用你的命来警告其他将要步入这歧途的蠢物,【吃人】不可取,【吃人】之人将被枭首示众。灾年灾民的行为确实难以斥责,不责罚的缘故自然是法不责众,而人饵一脉不同,我们有能力将你们截停在‘众’之前,当然不会因你一两句辩驳放过。”

“高大人,您可曾算过我吃过几人,又救过几人?您可知买下这些人的命,又花了多少银钱?”

“我说了,这不是数量的问题。”

“可吃人在我看来就是数量问题。这片大地上有二万万汉人,多少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一生在泥浆中做活?他们没有希望,他们的未来就是播种、收获、播种、收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然后他的子嗣重复这命数。大秦上下八百年,可有什么不同?他们的命不是命,而是到年老体衰为止收获的所有粟米——我将这些给了他的家人,一倍,两倍,并他提早结束了苦难并得到更多。明明是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你应称我为善才对。”

“生命不是粟米,他明明还有更多——”

“没有,高大人,没有。您是高门出身,读百家礼义,与圣贤义同,您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站得太高,所以您自然不懂,佃农每年要交多少税。田税、人头税、祭税、谷税,全部交齐之后,再除去吃穿用度能余多少?”

“……”

“没有。江西何家会去收粮,所以我知道,他们一无所有,就连明日的粮种,也要从今日的饮食中省下,他们没有一天是不曾忍饥挨饿的,所以说,您不懂,那些贱籍的命就是粟米,他们活着也仅仅是活着,并随着痛苦而已。”

说到这里,何闻道又拿出一丸丹药,服下,细心感悟药性。

武尉仿佛铁塔般健硕的身子仍然矗立在门口,并没有趁这个机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而是非常安静,于愤怒中沉默,等待下文,等待语言的反击的机会。

这对何闻道意味着,事已经成了一半。

“而我给了他们希望。”

“你只是给了钱。”

“对他们来说,钱就是希望,他们有了钱就可以让其中一个孩子进书院……”

“——百家书院讲授从不收钱。”

武尉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没什么。

“不要钱,但是要时间。贱籍没有时间,他们被生计逼迫着劳动,开垦,不做活就没有饭吃,不吃饭就会饿死。而有了钱就不同,有了钱就有了饭,有了时间学习,有了选择自己未来的自由,有了前往另一种人生轨迹的希望。这个可能性,是我给的。”

沉默。

“高大人,不知您有没有想过,也许红莲教那群妖人说的是对的,大秦的气数早就不在,只是您与百家同僚将倾塌的楼阁撑起来,但,一个健康的大国,需要的不仅仅是力量与大义,还有更多内在的东西。您的努力,就仿佛是对应当咽气的尸骸灌注生气,这尸骸能动,甚至能言语,可他从根本就烂掉了,并不是真正的生者,当停止支撑的那一刻就会倒下。

您的理与义,真的给予了这世道,这世人以救济吗?

至少,因您而得救之人,没有我多。

氏族中人将平民视为猪狗,纵使百家匡扶律法,让他们无法用鞭子鞭笞平民,却改不了他们用律法鞭笞平民。

我是江西何家的话事人,自然不会对这一切有什么不满。

只是作为一个商人,我认为其中也许可以双赢。

结果就是,我得了大药,而那人的亲爱,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未来。

若是道家所言,天下无为而为,无为而治,我愿做闲人。

若是儒家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愿做柱臣。

可是当今这天下,陛下之令难出咸阳,各地官场糜烂腐败,氏族起势——

所有人都在吃人,高门大户吃人,叛军贼匪吃人,山野刁民吃人,以及,那苛捐杂税吃人,刑罚律令吃人,道德礼义吃人。

他们吃得满面血油,枉顾黑白,大口津津,好不快哉。

却唯独我这奉行公平的,吃人,要被枭首示众?

就说这江西户部统算总人口,有多少年没有增加过了?”

何闻道有他自己的歪理,说的好像只是因为这烂世道,他才会做吃人这腌臜事。

武尉当然是不信的——应该说,他有大秦律法依仗,可以批驳何闻道的百般谬论。

但有一点何闻道说的没错。

江西户部统算总人口,很多年没有增加过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增加——这部分他没说谎,因为氏族强征暴敛的太多了。

即便丰年也有很多人饿死。但,还是不够多,不够佃农绝望到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勉勉强强,姑且维持血脉不绝,就算起势也会很快被百家武人压下去。

自己的作为,到底是义举还是帮凶,反倒不好说了。

氏族希望世道就这样恒常不变,他们能继续作威作福。

当武尉横向对比何闻道和其余榨骨吸髓的氏族中人,却发现何闻道竟然是烂人当中最好的那个。

于是他辞了官,与何闻道约法三章,不可于不告而食,不可不予而食,不可不认同而食。并留在其身侧,监视他是否履约,若有违反,那时再杀不迟。

那些年,平波城诸事一如从前。

那些年,平波城周遭村落,以有人被何闻道选中为大幸,因为那意味着村落将得到很多钱。

直到去年秋季,何闻道应道友相邀,至安南郡长乐城,炼一件人灵秘宝。

现在,何闻道拂过腰间,那无名剑客掷来的铁剑,冷冽仿佛冻入骨髓。

他看了看周遭,长乐城高门大户送来的家仆,生灵大药,又回望身后非敌非友,不可用常理衡量两人牵绊的武尉——他现在已经辞去武尉一职,何闻道仍然尊称其为高大人。

最后,目光转向了祭坛当中,正在祭炼的法宝灵珠。

“高大人,这秘宝可不好拿啊。”

“我巴不得你被游侠砍了脑袋,至于这灵珠,与我何干?”

“我们多年的交情啊,何至于如此冷语,要知道,这次我真的可能死在这里啊。”

“怎么,你不是最会跑了吗?”

“跑不得,天资所限,就算有人饵一脉的修法,我的道途受限于此,必须这【大小千真灵心海珠】,才有半成可能破境方寸——而且,破境失败就死。”

“才半成?你要和打鬼主意的长乐城氏族对上,还要和那灵界剑客做过一场,就算全都赢下来,最后破境的可能只有半成?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是惜命的人。”

“很多了,够多了,惜命就是为了在应当的时候赌上,如若不然,这人生又何必太长。”

朝闻道,夕可死矣。

何闻道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求道者。

只是个,普通的求道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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