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为算漏了一件事。
那就是范在天原本的名字,并没有“犯禁于天”这样轻蔑王权的气魄,正如音通“碌碌无为”的陆无为也不是原名,一样的道理,父母没理由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寓意糟糕的名字。
公孙浩老爷子为了将入魔的范在天,与曾经的旧友进行区分,刻意只说“范在天”。
而卓星神的情报渠道,只是单纯的没有搜集到原名的这部分,没有人记得恪尽职守四十年的亭长,只记得在太原郡杀得人头滚滚的范魔头。
也许是因为卓星神的情报渠道更倾向于上层决策者,而非底层的平民,也许是那些记得他的平民已经在天灾中死去或流离,再也找不到。
……不过,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
范在天原本是苏氏之人,是丞相苏怀的那个苏氏,在咸阳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氏族,对于他是个家族中的庶出子,执拗的性格既不为氏族所容,同时因为不成武道,在百家武人眼中也存在“非我义同”的固有偏见。
……都过去了,不需要再提。
范在天无视站在墙边角落里的小姑娘,不理会她眼神中的戒备与恐吓,从陆无为手中接过肉汤,一饮而尽。
棕褐色的浓稠汤汁,看不出特异,却能闻到异香。
就仿佛是生命在渴望补完,本能驱使他立刻吃下去,那是生命需要的东西。
混迹江湖黑色领域的范在天,下意识怀疑肉汤中是否有毒,但又很快释然,既然决定要吃,决定信任厨师,又何必临了多疑呢。
汤汁入腹,想要回想其中滋味,却突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片纯白的空间。
天与地之间空无一物,只有对面一人。
他向那人发问:
“这是哪里?”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便是补完的过程。”
回答范在天问题的,是陆无为——不对,不是他,他方才穿的是麻布粗衣,而眼前之人身着似是雪织的纯白道袍,双手在身前结子午印,被大袖盖住。
神色也有几分不对,更加的轻蔑,傲慢。
似乎是在嘲笑,又好像是在鄙夷,可再仔细看那张脸,却是全无表情的冷漠,仿佛那些情感色彩只是错觉。
“你又是谁?”
“我就是你,苏瑾。一个纠正谬误,补完自我的契机。而肖像,只是‘我’对他者最后的印象,分离出来用以区别。”
“我叫范在天,不叫苏瑾。”
“可苏瑾并没有被遗忘,也没能成为构造范在天的食粮,换了个名字而已,重要的是意义,其中意义不变,你始终是苏瑾。”
“苏瑾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千夫所指的大旱年间!”
“只是,你说,苏瑾死了。因苏瑾燃着的嗟怨心火,却从未有一刻停息。”
“即便如此,或许真是如此,苏瑾也好,范在天也罢,有什么需要补完的?贪官杀过了,不义者皆摘下头颅,我有什么可补完的?没有!”
“那么,为何心火不熄?”
“早年所受不公,天下人负我,我亦负天下人,所以——”
“不对,不是这样,就算你习惯用愤怒的态度加以掩盖,”有着陆无为肖像的“我”偏过脑袋,用陆无为惯常的调侃,却远比那种语调更为冷漠无情,仿佛剜空腹脏,拷问本心般残酷:“我就是你,我知道那根本不是早年悲欢的问题——心火失衡,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是——”
纯白的空间远方传来脚步声。
第三者向二人走来。
时至今日仍然记忆犹新,大秦官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回响,还有掠过草梗的沙沙声音,记忆伴随着恐惧感一起浮上心头。
那时大秦九卿之一的卫尉,徐诚,向他走来,一拳,就一拳。
全身的骨头都在短暂的颤动之后崩碎,腹中脏器也搅成一团,逆血自七窍外流。
再两拳,不,恐怕再打一拳,就会死。
范在天,怕了。
“但我还不能死,吞了那十万两白银,害死几十万灾民的混账还没杀尽,我这条命不能丢,我得拖着他们坠入地狱!”
“道经说有情皆孽,说万事皆允,吃人杀人也不过等闲。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自欺欺人,假饰本心,又算什么?”
此是大秦九卿之一的卫尉,徐诚,向他走来,一拳,就一拳。
停在范在天眼前。
这时候他才发现,骨头并非被打得震颤以至崩碎,而是他在发抖。连眼睛也因为悚然,不敢移开刹那。
陆无为绕到他的侧面,眼角余光能隐约看到的地方,仍然端庄的掐着子午印,仍然是那冷漠残酷的语调。
“‘我不能死’是结论,再说一遍,为什么,为何不能死。”
“因为我还没杀……”
“那是谎言!再说一遍,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不想死。
看着那主宰自身生死的一拳,范在天确认自己本心,确实是恐惧死亡,不甘心放过还没有杀尽的仇敌,渴求着再进一步,抵达方寸境,也许能与徐诚抗衡一二,成全恩仇。
只有一点点,真的只存了一点点私心,出于本能的求生欲,并不伟大,也不好看,更不光荣,所以他想要将其藏起来,藏在正当的理由之中。
尽管只有一点点的,掩饰。
这才是心火失衡的真正原因。
“魔道没有‘我想’和‘我应’的区别,因为‘我想’就是‘我应’。‘想要活下去’和‘想要杀尽仇敌’是两件事,两件导向相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合并的事。”
否则,欺瞒自己,便失了诚心,模糊了真我,再难照见形神。
所以范在天困在照夜境,不得踏破。
“现在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想活就是想活,想杀就是想杀。看到真我了吗?”
“看到了。”
“那么,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
范在天将身体向后仰,然后用力,用额头狠狠撞在那一拳上,击碎了幻想,击碎了谎言,也击碎了心障。
——————
“那么,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
陆无为揉搓着手腕,一番烹调,使狼肉完全融化成一锅肉汤,难得有好材料练手,他自然也会上心。
但加工费还是要的。
就算魔头也不能欠我的饭钱!
他已经准备好拔枪,如果某人想要吃霸王餐,就客气的请他再加个餐,品尝一下天下至毒,人心毒的滋味。
范老魔将肉汤一饮而尽之后,轻放下瓷碗,长长的,深呼吸。
接着开始大笑,笑到涕泪横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话这样好笑,他陆某人也想听听。
再睁开眼时,眸中的猩红已经变回了明亮的黑色,语气中再无半点狂躁:
“陆无为。”
“啊,你打算付钱了吗?”
“正是,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夫就说过,吃饭就该付钱,和杀人就该偿命,恶行就该恶报,一样的道理。”
“五千两白银承蒙惠顾,欢迎下次关照。”
“不必惠顾了,你我应当没有下次见面,我用这块冥海沉金抵了饭钱,如何?”
冥海沉金属于公输家常年重金求购的,用于打造最顶级武装的材料,具备更利于武人寄托意志的特点,一般用于打造剑骨。
修道者也会将其作为上等材料进行炼丹——修道者什么都能拿来炼丹,这就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徐卫尉的佩剑,“敬天”,铸造之时就用了相当多的冥海沉金。
陆无为目测这块冥海沉金市场价接近一万两,足够了,剩下的就当小费,他不动声色的塞进口袋,询问道:
“吃饭就该付钱,现在已经了账。那么,杀人就该偿命,又是什么道理?”
“老夫,苏瑾,也该死了,无论怎样解释我有一念畏死,所以心火失衡烧得头脑混沌,想要掩饰的心思反而变成了心魔,吞没了原本的志向,才做出杀人吃人这般恶事——无论如何,都是老夫的错谬,杀人偿命,合乎道理。”
范在天长出了一口气。
该死了,自称“范在天”,自认“范在天”,仿佛换了个名字也就能换了善恶,将迟疑和觉悟尽数压下来,打着“尚有仇敌未诛”的名义,就理所当然的苟活,恍惚茫然地行走,杀人吃人也只说“可悲的必要的牺牲”,不去思考其中逻辑对错。
该死了。
因仙馔之故,心火调和,内魔低伏,至少现在他明确了我是我,知道这一切皆非本意。
该死了。
以苏瑾的身份死去。
以苏瑾的逻辑死去。
以苏瑾的志愿死去。
“接下来,最后的,恶行就该恶报,是吧。”
对于这句话,老魔头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看着南方,咸阳城的方向。
口中喃喃道:
“该死了。”
——————
是日,江湖上恶名昭著的范在天,范老魔头,于咸阳现身,先盗了廷尉的官印,加盖在萧氏一族谋反案的无罪书上,光明正大放走萧氏数百人。因为合乎司法流程,司掌咸阳狱的法家武人愿意提供帮助,号令下属协助萧氏族人脱枷离去,甚至主动阻止下属中氏族之人向外通报。
但萧氏族人脱得了咸阳狱,却难逃咸阳城。
而就在此时,范魔头杀入咸阳宫,扬言斩尽氏族中贪官污吏,特别言说皇帝秦让德不配位,皇帝无为更是大错,亦当领受匹夫一怒。
咸阳城一片混乱,萧氏族人趁机出城。
卫尉徐诚出手阻挡魔头屠戮之势。
最终范魔头力竭而死,死前气劲划破皇帝衣襟,杀公卿贵人无算,砸碎议政厅上“天下归心”牌匾,笑骂曰:“同坠!同坠!时日曷丧,予与汝皆亡!”
天下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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