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在黄昏时分下起了雨，整座城市都被茫茫的细雨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米哈伊背着手，看着自己设计的杰作。
在这个剑与魔法的世界里，身为枪械师的他们定位十分尴尬。人们在日常中不能持有枪支，只有在军队中，这群人才有真正的价值。
比起剑与魔法，让士兵们学习用枪效率会更高，当然，杀人的速度也会更快。
所以枪械师这个职业也并不是那么受人欢迎——剑士可以做表演，魔法师可以在生活中为人们服务，而他们只会带来死亡。
“幕后死神”，“战争代理者”——人们往往这样称呼枪械师。
而现在的米哈伊还是一名军事学院的助教，他正与自己的教授一起，为军队设计一支全新的制式武器。
“米哈伊，我跟你说过吧，如果贸然在枪上增加连射功能，会导致枪管过热的。”教授看了看米哈伊的图纸，语重心长的跟他说道。
“可是我设计了气冷机构。”米哈伊争辩道。“我考虑到这个问题了，教授先生！”
“还不够，还不够。”老师摇了摇头。“再去改改吧。”
自信满满被泼了一盆冷水，米哈伊颓丧地回到了宿舍。
在那个时代，所有的枪支都是单发射击的——如果连续射击，枪管会因为过热而炸膛，曾经在战场上因为这种事故，白白造成了无谓的牺牲。
因此，无论是军方的高层还是武器研发的教授，都对连发枪选择性回避。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设计连发武器，如果出了问题，自己可担不起这个责任。他们宁可去研发如何利用魔法增益单发射击的威力，或如何增加枪支的容弹量。
米哈伊相信，未来注定是连发武器的天下，而现在，他就要当这第一个做出改变的人。
在对气冷结构进行了优化以后，米哈伊没有征求教授的意见，向军方高层和武器制造厂提交了自己的设计图纸。
令人惊讶的是，武器设计通过了军方的审查，并且被下令迅速投产——那个时候，北方出现了魔族的战争，军方急需一种可以快速训练新兵学习的武器。
在某个午后，米哈伊被军队的几名将领叫到了位于王都的皇家武器制造厂。
“给你的孩子起个名吧，米哈伊先生。”
生产线上慢慢飘过来了一把崭新的步枪，将军慎重地把枪拿起来，放在了红布上，周围相机的闪光灯闪成一片。
“罗宾汉，就叫它罗宾汉吧！”米哈伊在思索了一会以后，大声说道。
罗宾汉是西方大陆神话里劫富济贫的传奇人物，米哈伊不知为何就对这把枪起了这个名字。
“罗宾汉步枪吗，好的。”将军笑了起来。“今天起，伟大的罗宾汉步枪诞生了。”
一语成谶，罗宾汉步枪，真的成为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步枪。
……
“啊，山贼吗。”苏米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突然蹦出来的两个面容凶狠的男人。
“小妹妹，敢一个人出来玩，你胆子还不小嘛。”其中一个男人狞笑着对苏米说道。“叔叔我需要钱花，你有带钱吗？没有的话就得委屈你一下咯……”
话音未落，苏米的袖子里飞出一道蓝光，直接把两个山贼打飞在了地上。
“没钱就自己去赚啊。”苏米一脚踩在了刚才说话的男人脸上，生气地说道。
“啊！”那个男人发出了一声惨叫，晕了过去。
“把手举起来…不然…不然我就开枪了！”另外一个似乎是新手，他的声音发着抖颤颤巍巍地举起枪对准了苏米。
苏米轻轻挥了一下手，对准自己的枪管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转了个弯，对准了那个新人山贼。
“开枪呀？怎么，害怕了？”苏米笑着问道。
那人裆部的颜色明显变深了一块，他叫了一声，居然被吓晕了过去。
“这个胆子就不要当山贼了好吗。”苏米踩着他们的身体，快步离开了这里。
说回来，最近用枪的山贼，好多都采用同一种枪支。
刚刚那个步枪，似乎之前遇到的的山贼手里也见过。
“这么好的东西落到他们手里真是可惜了呢。”苏米自言自语道。
从山上下来的小路一路向前，眼前便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某个小镇像一颗宝石一样，镶嵌在山与海之间。家家户户飘出的阵阵炊烟，面包混着烤鱼的香气，蓝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还有一些远处的帆船，真是一个美丽的小镇。
“山上有山贼吗？”卫兵队长在听完苏米说的话以后，忍不住挠了挠头。“你说他们还有枪？那得联系军队进山了…总之，感谢你的情报，魔女小姐。”
“嗯，请务必注意安全。”苏米点了点头准备起身。
“魔女小姐，你看清了那把枪长什么样子吗？”卫兵队长突然问道。
“嗯…枪管是银色的，我记得枪托是木头的…”苏米努力回忆着枪的外表。
“果然是罗宾汉步枪。”卫兵队长脸上露出了苦笑。“这已经是这附近第四起罗宾汉枪的山贼案件了，这群山贼到底是从哪里拿到的……”
“罗宾汉枪？”苏米歪着头。
……
米哈伊的枪支很快投入了魔族战场。不同于单发射击的枪支，罗宾汉可以在一分钟之内打掉近百发子弹，而且几乎没有因为枪管过热引发的炸膛。士兵们不需要学习炼金术魔法，也不用掌握太多的技巧就可以熟练使用。
如此精良的武器，军方自然狠狠嘉奖了一番米哈伊。米哈伊直接从助教被提到了副教授，并且被任命为专门生产罗宾汉枪的技术官。
“不计成本，不计代价，生产出最好的枪。”米哈伊还记得军方高官对自己的要求。
于是，工厂不计成本的开足马力，加班加点的生产着罗宾汉步枪。因为军费多到根本用不完，米哈伊决定大大提升制造质量。
枪身请来最厉害的魔法师为它镀上一层铬，枪管用最好的气冷结构，就连枪托的木头都要选用制作见习魔杖的木材。这样制造出的枪不但精美，而且皮实耐用。对抗魔族的士兵们手持罗宾汉枪，成功的击退了来犯的魔族。
战争结束的那天，几名皇家卫兵找到米哈伊。
“陛下有请。”
走进一般人走不进的皇宫，米哈伊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曾几何时，他只是一个普通木匠的儿子，凭借着对机械的兴趣去当了工兵，再考入军校，如今自己走进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皇宫，米哈伊强忍着眼泪，他委屈，他光荣。
“米哈伊上尉。”
君主手持佩剑，轻轻搭在米哈伊的肩上。
“我封你为男爵，感谢你对人类，对魔族战争作出的贡献。”
“感谢陛下！”
米哈伊单膝跪在地上，他激动得热泪盈眶。
在战争结束以后，米哈伊从副教授被提拔到了教授，军衔也从上尉升到了中校。他设计的罗宾汉枪成为了各大贵族军和中央军的制式武器。三十多岁的年纪，米哈伊就成为了轻武器领域的绝对专家——这一切荣誉，在普通人看来想都不敢想。
如果能这样一直下去，那就太好了。
……
离开卫兵营，苏米慢慢走向了海岸线。
大概是刚过中午，海边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些饥饿的海鸥在寻找着人们丢弃的食物果腹。
苏米走到海边，看见了一个身穿厚厚的夹克的老人。
老人的怀里揣着一袋水烟，他直直的看着远方，似乎并未被苏米所影响。
远方只有海鸥在鸣叫着，还有被阳光照射得波光粼粼的大海。
“喂，小姑娘，你知道罗宾汉枪吗？”
在苏米路过他面前时，老人发话了。
“不知道。”苏米并不想跟这个奇怪的老人多说话。
“我的名字叫米哈伊。”老人笑了起来。
“跟我聊聊天吧，小姑娘。”
“米哈伊？没听说过。”苏米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喝多了？”
“当过兵的人不会在白天喝酒。”米哈伊笑了起来。“怎么？不相信我是罗宾汉步枪的设计师？”
“不，我只是觉得这也太戏剧化了一点。”苏米抽搐着嘴角。“刚被持有这种枪的山贼威胁，就见到了这种枪的设计师？我可以找你要精神赔偿吗？”
“哈哈哈，真是个能说会道的小家伙。”米哈伊笑了起来。“看来你经历的事情还不够多。记住，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
“那么，这个世界上最强的枪械师为什么会沦为海边的老头子呢？”苏米略带挖苦地问道。
“你愿意和我聊聊了？”米哈伊笑了起来。“讲故事需要烟，介意我抽烟吗？”
“介意。”
米哈伊被噎得说不出话。过了良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
“算了，有人愿意听也不错。”
苏米坐在米哈伊身边。
……
米哈伊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午后。
警报铃划破了夜空，几乎所有人都被从睡梦中惊醒。
这是军校里一个极为古老的警报铃，米哈伊不止一次在路过的时候看到过它，它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响过了，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警报铃的含义——它象征着战争。
就在那一天，内战爆发了。
贵族军的士兵们手持罗宾汉枪，和同样手持罗宾汉枪的中央军士兵们来回厮杀，原本用于对抗魔族入侵者的武器变成了人类之间厮杀的屠刀。米哈伊永远记得，在某一次到前线慰问的时候，他在某个营房的角落看见了几个被射成筛子的尸体——他太熟悉那些伤口了，那是罗宾汉枪留下的伤口。
没有人知道在这场战争中有多少人死在了罗宾汉枪下。
不仅仅是士兵，那些普通的老人，孩子，女人们，米哈伊都曾见过他们的尸体。那满是弹孔，满身鲜血的尸体。
米哈伊常常做噩梦，精神恍惚，甚至整天吃不下饭。每次看到被剁得稀烂的肉糜时，他都会想起那几具触目惊心的尸体。作为技术军官的他从未上过战场，在第一次打扫战场的时候，他甚至流出了眼泪，把周围和他一起打扫的士兵们吓了一大跳。
“没关系，枪造出来就是杀人的。”一些将领发现了米哈伊的内疚，为他做着思想工作。
“可是这些枪明明是拿来杀魔族的…现在却…”
“你也当了这么久的军官了，怎么会这么不懂事？”将领正色道。“我们都是为陛下效力的人而已，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
“将军，我还是从前线撤到后方吧。”
沉默了一会以后，米哈伊开口了。
“为什么？”
“对不起。”
将军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现在申请撤到后方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逃兵！你的荣誉都将被收回，甚至可能会被开除军籍…你想清楚，这可是关系到你人生的大事。”
米哈伊看着烛火，久久说不出话。
第二天，米哈伊还是递交了申请。
上级军官虽然感到很惊讶，但他还是允许米哈伊撤到了后方——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已经不正常了，再不让他下前线，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比起失去一个前线武器维护的军官，不要让他叛逃更重要一些。
回到王都的米哈伊理所应当的被剥夺了贵族头衔和军衔，也被军事学院开除了教籍。万幸的是君主念他设计枪支有功，并没有把他移交军事法庭审判。
米哈伊成为了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拿出积蓄，在王都开了一家小酒馆。在战争的艰难岁月里，人们来到他的酒馆买醉。他也像个老朋友一样，倾听着这些苦难的人们的陈述。
他还记得，有一个从前线下来的老兵，他的一条腿在战场上被炸断了。每次他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喝酒。
“一杯金汤力，谢谢。”
老兵每次都坐在小酒馆的最角落。他不会倾诉什么，在喝完酒以后就默默地离开。有时候其他人想听他讲讲前线的故事，老兵却只是摆了摆手。
“没什么好讲的，讲了你们还不得担心死自己的孩子。”
但他越是这么说，大家越要他讲。尤其是几个常来的老太太，她们的儿子都在前线。
“只要人还在给你们写信，就一切都好。”即便大家再怎么哀求，他也只会撂下这句话。
米哈伊对这个老兵颇有兴趣，他也曾经打听过老兵的故事。
“你小子也上过战场吧？”老兵看着米哈伊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
“看眼神就知道了。”老兵咳嗽了两声。“杀过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这还能看得出来吗？米哈伊心想。
“你和那些聒噪的老太太不一样，我很喜欢你。这样吧，这次的酒你给我免费了，我跟你好好讲讲我的故事。”
米哈伊看了看他的酒水单。
平时都点金汤力的老兵，今天居然点了香槟。
“你想占我便宜吧？”米哈伊无奈地说道。
“哈哈哈，被你小子发现了。”老兵笑了起来，笑得咳嗽。
“算了，我请了，你给我讲讲吧。”米哈伊叉着腰看着老兵。
“你真要听啊？”老兵大概是没想到米哈伊会这么说。“那好吧，不要跟别人讲，我就讲给你一个人听。”
老兵讲的故事和其他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一样，都是一些冲锋陷阵，惊心动魄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老兵似乎对他的武器有着极强的恨意。
“我真想把那个设计罗宾汉枪的家伙的脑袋扭下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话，老子这条腿也不至于被搞成这样！”老兵狠狠地说道。
啊，那还真是对不起啊。大概是没认出来，米哈伊还有些庆幸。
“为什么想把设计罗宾汉枪的家伙脑袋扭下来？”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老子这条腿就是被这把枪打烂的！”老兵生气地拍了一下米哈伊的脑袋。“我跟你说，有个贵族军的狗对着老子的腿就是一梭子，当时就把我这个腿打成筛子了…等我被战友抬下去的时候，军医看了一眼就说我这条腿没救了。我当时还大骂他是庸医，后来我战友才告诉我，如果不是这个医生给我治疗，我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你说说，如果是一个差点要你命的东西，你能喜欢他吗，啊？”
米哈伊在听完这件事以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之中。
战争结束以后，米哈伊卖掉了小酒馆，来到了这座山海之间的小镇，开了一家新的小酒馆。
他想逃到远远的地方去，他不想再知道更多自己制造的悲剧。
但有时候，悲剧并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战后的军队换装了新的制式枪支，罗宾汉枪本应该成为被淘汰的枪支，但很快军方高层就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因为罗宾汉枪不计成本，制作精良耐用，一些贵族军残党在落草为寇以后依然持有许多状况良好的罗宾汉枪。而他们在换取一些生活物资的时候，也会以罗宾汉枪作为交易的商品——一把枪可以换来不少物资，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枪。
更重要的是，罗宾汉枪和新的制式枪支子弹是通用的，因此山贼们可以轻易弄到子弹。大量不会魔法不会剑术的山贼们开始持枪抢劫，一度造成了战后严重的治安问题。
米哈伊所在的小镇便长期受这种枪的困扰。米哈伊还记得，山贼经常会冲下山来，挨家挨户砸门洗劫。就连米哈伊的小酒馆都被洗劫了几次，直到卫兵和军队的进驻，情况才有所好转。
“到底是谁发明的罗宾汉枪！”
“真是个害人的枪械师！”
米哈伊常常能听见人们的抱怨。
……
“谁能想到，当初用以保卫人类的罗宾汉枪，居然变成了山贼土匪抢劫的利器呢。”米哈伊看着远处的大海。“而这一切都是我亲手创造的，不是吗？”
“枪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杀人的。”苏米也看着远方的大海。
“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的对错。毕竟我还是个小孩子。”
“不过无论对还是错，你都是一个伟大的枪械师。”苏米笑了起来。
“你只是制造了武器，使用它的人是英雄还是死神，就不是你说了算的吧。”
“不，孩子。”米哈伊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表情严肃。
“战争本身不是正义的，但战争的双方必然有正义与不正义。”
“我不会对死亡视而不见，也不会忘记死在我的发明之下的人们。”
“欸？”苏米露出了困惑。“没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话。”
米哈伊看着苏米的眼睛。
“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忘记是我的发明杀死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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