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三人都一言未发。
从下方传来隆隆的声响,显然石像魔还没有离开。
陆维耶用布条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不时地咳嗽两声。
“没事吧?”沃夜西问道。
“别担心,这种伤,以前受过不知道多少。”陆维耶咬了咬牙,将布条扎紧。
“我庆幸的是,那一下没把我整条胳膊给扯下来。”
“为什么那么做。”沃夜西问道。
不可思议的是,他原以为自己被陆维耶所救,心中应该充满不甘。
但是当那一幕真的发生,他却感到一阵后怕。
有那么一瞬间,陆维耶的身影似乎与金帕里重叠了。
金帕里,那位勇敢的少仆挺身拦在拉斯奇这个绝对强大的敌人面前,而最终沃夜西只能眼看着他倒下。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为我而死了。
“小子,救人还有为什么?”陆维耶笑了笑,“要不你猜猜?”
“因为我是沃家的幼子,是至寒御殿以权谋私的人证?”
“说实话,现在你这个人证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陆维耶环顾四周,“自从来到这里,发生了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至少我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至寒与沃吉塔的研究有所关联。”
“之后,这件事情只要交到另一位有足够分量的人物手里,就足以成为掣肘至寒的利器。”
陆维耶竖起一根手指,说道:“其一,动用军队侵犯贵族领地,这足以成为陛下身边所簇拥的旧贵族对以至寒为代表的新贵族口诛笔伐的导火索。”
接着,他又竖起一根手指:“其二,把叛国罪名扣在沃吉塔的头上,但是结果自己却想要据为己有,以权谋私,这事儿一旦曝光,鲜血军团,还有至寒,势必会遭受来自其他御殿的巨大压力。”
沃夜西惊讶于陆维耶的考量,这一层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
“所以,你根本不必在意你的人证身份。”
老人的眼神略微柔和下来:“你这小子还是很有天分的,我这个做老师希望你能更进一步,自然不能撒手不管。”
这番话让沃夜西有些意外。
这位与鲜血军团斗争了十多年,精于算计的反叛者,竟然会说出这样质朴的话来。
“……谢谢了。”沃夜西支吾了一下,随后低声说了一句。
“呵呵,你这小子居然也有坦率的时候啊。”陆维耶好像碰见了稀奇的事情,不禁拍了拍手。
“啰嗦。”沃夜西嘀咕了一句。
他做了个深呼吸,轻轻地揉了揉左眼。
那种疼痛已经消失。他有过这样地经历,所以能猜到,自己的眼睛也已经恢复了正常。
抬起手腕,也不见了金色的脉络。
怎么回事……这一次的变化,似乎比起之前都要不同。
心中不免慌张,但是他又不想在优尼薇尔的面前显得太过狼狈。
即便真的是我在无意间索取了灭世神的力量,从结果来看,也是值得的。
毕竟陆维耶因此得救。
少年这样说服自己。
“果然如此。”陆维耶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什么?”
陆维耶拿出一张术符揉碎,一颗散发着柔光芒的球体漂浮在空中,照亮了这一片昏暗的空间。
地上随处可见散落的纸张。
“我们在下面捡到的纸,都是从这儿掉下去的。因为某种原因,隔层被击破……”陆维耶若有所思地说道。
沃夜西看了一眼贝多里手上的盒子。
“我猜测,正是那股击破了隔层的力量把盒子抛到高处,甚至是直接嵌在了天顶上。”他说道,“否则无法解释,站在下方能够通过窟窿看到天顶上的盒子。”
至于这个力量到底是什么,少年心知肚明。
那是灭世神解除封印之后,暴走的力量。
沃夜西还记得那一天的那一幕。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曾抬头仰望天空。
金色的光柱直冲天穹,无数的木石碎块、土铁泥沙旋转着向上飞去。
这股力量升上高空,让整个悬桥堡的建筑从上方开始瓦解。
最终留下的,便是他所看到的那些残垣断壁。
“这间密室正是为了保存那股力量而存在。”沃夜西说道,“所以,它至少还能保有较为完整的结构,否则肯定已经被破坏了。”
“而你的父亲沃吉塔……”陆维耶接过话茬,“也正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才会把这些零碎的资料放在密室上层的隔间。”
“资料?”
陆维耶把散落的纸张全部捡起,然后举到面前:“就在刚才,我已经大致看过了这里面的内容。”
“发现了什么?”沃夜西和贝多里都凑了过来。
“盒子的确是某种容器,但是没有说明白里面的力量是什么。”老人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纸上画着盒子打开状态的草图,而在一旁有一个潦草的箭头指向盒子内部。
封印。
箭头的上方是这个词语。
沃夜西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写的不是优尼薇尔的名字。
“以及……贝多里王子。”陆维耶看向了贝多里。
“怎么了?”
“你说沃吉塔把你的灵魂给塞进了这个石像里是吧?”
“是啊,那混蛋我跟你说……”
“慢着。”陆维耶制止了他即将开始的粗口,“这上面好像描绘了你们这些石像……将意识赋予有形之物,称作【形骸】。”
这显然超出了贝多里的理解能力,他干脆不去多想,催促道:“还有呢?”
“还有,这上面说形骸的研究已经经过了第一阶段,虽然更换了承载意识的躯体,但是人格不变。”
陆维耶越说越惊。
“沃吉塔,是在试图创造以新形式存在的生命。”
所以,这就是贝多里还有其他众多生命意识作为石像存在的原因?是父亲的实验导致的结果?
证据已然摆在眼前。
沃夜西,沃家的幼子,悬桥堡未来领主的继承人,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可恶!”
极少见地,沃夜西感到一股热血冲上脑门。
他一拳打在墙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种疼痛也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贝多里他们只是无数次实验的副产物,老爸真正想要完成的是……
所以,所谓的研究,其最终目的,就是把灭世神的意识塞进一具全新的躯体里,然后创造出所谓的‘最强兵器’吗?
什么研究?什么兵器?就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玩意……那些无辜的人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
发动屠杀的拉斯奇毫无疑问是个刽子手,而至寒御殿更是始作俑者。但是沃吉塔……我的父亲呢?他所做的,难道不荒唐吗?
本应保护领民们的领主,最终却带领他们走向了毁灭。
沃夜西面向阴暗的角落,一言不发。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才能告诉陆维耶和贝多里,此时少年的心情是多么的糟糕。
突然,整个密室再次微微震颤起来。
下方传来石像魔的啸声。
“很遗憾,还有很多的东西我们需要慢慢整理,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维耶当机立断:“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让石像魔退却,但是那怪物仍旧不可能放过我们。”
贝多里来到沃夜西的身边,一把将盒子塞到了他的怀里。
“怎么?”沃夜西的思绪被拉回,登时一愣。
“拿好!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东西吗?”贝多里说道,“这个世界上令人沮丧的事情多了,但是有的时候也得强打精神,毕竟还是活着比较重要!”
沃夜西望着手中的盒子,不自觉地抓紧。
“今天我最大的感触是,石头的话倒也能一听。”沃夜西说道。
“什么石头?我是肯赞部落的贝多里王子!”
陆维耶问道:“王子殿下,你还记得沃吉塔是怎么离开这里的吗?”
“我哪知道!沃吉塔根本不让我靠近这里!”
“咚!!”
脚下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三人都差点儿摔倒在地。
“糟糕,那家伙在冲撞隔层!”沃夜西分明看见地面出现了裂痕。
若是石像魔破坏了隔层,他们将无落脚之地,只能回到地面。
“总之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陆维耶看向两人,“我有个计划。”
……密室的下层,石像魔扇动翅膀,再次一头撞在了隔层的底部。
裂缝越来越大,已经有细小的石块伴随着灰尘朝下洒落。
紧接着,它再次冲了上来。
“嘭!!”
但是这一次,隔层并非是被它撞裂的,而是在突然间自行崩塌了。
大块的石板劈头盖脸地砸下,即便无法伤到石像魔,却也让它挨了不少冲击,一下子摔回了地面。
坚固的密室地面被生生砸出了一个凹坑。
“就是现在!”
趁着这个瞬间,沃夜西带着贝多里冲了出去,陆维耶紧随其后。
他们选择破坏隔层来让石像魔措手不及,从而制造这个宝贵的空档。
落地之后,三人拔腿便跑,一路冲出了圆锥形的建筑。
“你的计划还不错,但是现状没有任何改变!”贝多里喊道。
陆维耶没有说话,他有些气喘,先前手臂受的伤一直剧烈地疼痛。
沃夜西看出了他的状态,却也没法做什么。当下,他们受制于规则只能紧贴地面奔跑,而无法使用驭风。
一旦脱离地面,就会被传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冒的风险。
后方,石像魔也冲出了建筑。
两对翅膀完全展开,带着恶魔的身躯飞上了高空,然后急速向他们接近。
“等等,我没看错?为什么石像魔离开了地面,却没有被传送走?”沃夜西惊道。
贝多里回头看了一眼,吓得脑袋一松,还好他自己及时接住又给装了回去。
“有没有一种可能……”陆维耶忽然说道,“因为它自身就是这座岛的一部分?”
构成石像魔身体的,也是岩石。
“看来只有这种可能了,也难怪我们到达密室之后它就找了过来,这只能解释为它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在哪儿。”沃夜西用力地跺了跺脚,“我们走在这座岛上,就像走在它的脑门上一样。”
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他们只要在这座岛上,就无法逃离石像魔。
“咻!”
黑矛如闪电般从天而降。
沃夜西已经见识过了白银种的强大,但他仍然感到震惊,仅仅是靠掷出的武器,速度竟然堪比他以魂驭使的飞星。
甚至更快。
毕竟,这支矛的体积可比飞星要庞大十倍。
“危险!”
情急之下,贝多里一跃而起,撞开了沃夜西。
“嘭!!”
黑矛落地,强大的冲击力将四周的地面全部掀起,崩裂的碎石被抛上高空,随后又如雨点般洒落。
虽然堪堪躲过了这次致命的攻击,但是三人也因这股冲击而无法维持平衡,狼狈地滚了出去。
在这全是石头铺成的地面上摔倒绝不好受,沃夜西觉得浑身都像是在被人殴打。
天翻地覆之间,他发现眼前的景象有了变化。
水。
他看到了前方那透明的水体,一望无际。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来到了岛屿的边缘。
“我们到水里去。”他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来喊道。
“什么?你怎么保证我们一旦离开岛屿,不会被传送到什么鬼地方去!?”贝多里一把按在他的肩膀上,“我才冒着掉头的风险救了你,你可不要给我乱来!”
“正是因为我能够保证!”沃夜西反过来按在贝多里的肩膀上,“你就是关键!”
石像鬼飞行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他们不得不再次迈开步伐。
“你终于明白本王子的重要性了,但夸也不是这么夸的!”贝多里不时抬头望天,确认着石像魔的位置。
“就在刚才,你救我的时候。”沃夜西指着贝多里,“你双脚离地了,却没有被传送走,这说明什么?”
贝多里一愣。
陆维耶的眼神一亮,他立刻明白了过来。
“还有在最开始的时候,你从石柱里出现,这说明什么?”沃夜西再问。
“这,这说明……”贝多里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哎呀,别卖关子,直接给我答案!”
“你,拥有石像之身的贝多里,也是这座岛屿的一部分!”
沃夜西说完,便抓着贝多里的胳膊朝水里走去。
陆维耶一言不发,也伸出一只手搭在石像的背后。
“虽然你的推断很有道理,但是这也不保险啊!”这位部落王子仍然不敢相信,“规则明明……”
不对!虽然我清楚地知道那个规则,但是这只是基于我看着这条规则在别人的身上应验而得出的判断,而我自己呢?
“规则是需要验证的,而不是用来看或者说的。” 沃夜西头也不回,“而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已经验证了这条规则对你无效。”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要把赌注下在你的身上。”陆维耶补充道。
“好吧!事到如今也没有选择了!”
在水即将没到脖子的时候,贝多里把心一横,双脚离地,整个人浮了起来。
无事发生。
沃夜西和陆维耶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也同时一蹬双脚。
两个人就这样抓着一具石像,在水面上漂浮了起来。
石像魔降落在了岛屿的边缘。它不再发出啸声,而是拄着黑矛,安静地望着向着天边飘去的三人。
像是一尊真正的石像,沉默地望着经年不变的景致。
“它无法离岛,因为它是岛屿的一部分。如果把石像魔看作与那些石柱一样,是岛屿一部分的延伸,那么它就不可能脱离岛屿自身覆盖的范围。”
沃夜西回头看了一眼:“看样子没错,它的活动范围由岛的面积决定。”
“所以你才想到要跑水里来游泳?”贝多里说着,忽然哈哈大笑:“我倒是希望沃吉塔好歹能留一条船给我们。”
劫后余生,他的心情顿时变好了不少。
陆维耶也笑着说道:“小子,亏你能想到这一层,但话说回来你要是没这个胆量赌一把,一切都是空谈了。”
“赌是第二糟糕的选项,有可能我绝不会选。但没办法,毕竟‘没命’才是最差的那个。”沃夜西回应。
“这就是年轻人的成长吗?还真是耀眼啊,呵呵呵。”陆维耶十分满意,习惯性地想要抚摸胡茬,但是在水里他也只好紧紧抓住贝多里。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贝多里说道,“我这么个石像竟然能浮在水面上!”
“或许这根本不是水。”沃夜西捞出一捧水,手指传来液体流动的感觉,与水别无二致。
“不过好在这不是什么腐蚀性液体,否则我们已经没了。”
贝多里得意起来:“哈哈哈,真是天不亡我。看样子,命中注定沃吉塔那个混蛋无法困住我。他去见海露玫因了,而我呢?我马上就可以……”
“咕咚!”
突然,他的半截脑袋没入了水面,盖住了他的声音。
贝多里奋力地抬头。
“你不至于这么亢奋吧?”沃夜西抹掉了扑到脸上的水,“咱们这还没想到出去的办法呢。”
“不,我觉得我正在下沉!”贝多里刚刚说完,脑袋又被水淹没。而且这一回,他的身体开始下降。
沃夜西使劲把他朝上拉。
但连他也在下沉。
少年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向陆维耶使了个眼色。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把我们朝下拉。”老人的回答让他的心里更加不安。
“咕咚!”
“咕咚!”
一瞬间的功夫,沃夜西和陆维耶都消失在了水面之上。
仅仅留下几圈涟漪,之后再次水平如镜。
……
德里克德拄着一根弯头手杖,站在中庭的角落。
他的面前,是被那扇已然被打开的门。
身边,站着不下二十名士兵,他们神色严肃,全都望着那通往未知之地的漆黑通道。
“大人,我们要派人进去探一探吗?”有参谋在德里克德的耳边低语。
“不。”德里克德否决了这个提议,“我们缺乏相关情报,不能轻易冒险。”
士兵们听到,都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都以为,不过勘探一个废墟而已,能是什么苦差?而事实上在这里的工作也的确清闲,除了上镇子例行巡逻外,他们大多无所事事。
但是,这扇门让情况变得不同。
没有人想要面对黑暗与未知。
不少人甚至毫不怀疑那深处寄宿着恶魔。
虽然也有乐观的士兵声称那里不过是个普通的储藏室,但是这些乐观的人却无一人敢先行进入勘察。
“我们的暗哨发现了什么没有?”德里克德回头问道。
“事先布置好的魂术探测到了波动,想来是有两人潜入。”参谋回答。
德里克德的脸上反而凝重起来。
仅此而已了吗?即便是专为此处废墟设置的魂术,也只能探知到人数而已。但是,对方的身份无从得知。
这才是他所担心的。
“加强戒备。”德里克德下达了命令,“对方仅有两人便敢潜入这里,想必是自恃有些本事,不可大意。如果他们从这里出现,要在第一时间封锁住他们妄图逃跑的意图!”
“是!!”
士兵们正准备分散进行部署,突然一阵强风刮过,把不少人的帽子都给吹走了,还有人差点儿跌倒。
德里克德按住头顶的帽子,然后抬头。
在中庭的上空,出现了一个直径约十米的白色光环。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这副奇景。
然后,这道光环的中央,有三个人影逐渐显现。
他们迅速地降落,还未站稳便向着中庭的另一端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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