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流浪以来，扎卡雷斯撒过无数谎言。
对着水果商贩说自己已经快要饿死了来换取两三个充饥的水果，对着抓住自己的失主说自己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祈求对方的原谅，对着斗技场的对手刻意暴露假的弱点然后施以猛击，对着米勒和埃文斯家的家丁说自己是苏拉克家的信使，对着康沃尔的卫兵说他自己能解决公爵大人的烦恼。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他一直相信语言有着比刀剑更出色的杀伤力。
也正是如此，那天晚上，他对塔西娅说，自己曾是“战狂帮”的一员，是为了救她而来的。
他的谎言毫无疑问起了作用。公爵的女儿是那么单纯，以至于随便一个谎言都会相信。
现在也是一样，只要他随口回答一个“不”，或者嘲讽耶洛的垂死挣扎，他长久以来的计划就会迎来圆满的终点，尽管中间出了不少乱子。
但是很奇怪，扎卡雷斯的胸口在听到身后塔西娅传来的声音后就开始剧烈地起伏。他几次想要发出声音却又像是失声一般只能单纯的让气流通过，脸上甚至都因此憋闷地出现了红光。
“塔西娅......”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身体向后转的同时腿却没有跟上，转到一半的头在看到塔西娅后却又立刻转了回去。仅仅是憋出这几个字都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扎卡雷斯在心中怒吼着，额头上的青筋都因此凸起。必须，必须编造出一个完美的谎言，一个塔西娅永远都无法识破的谎言。为此，他的大脑此刻以极高速度运转着，不断地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谎言，但每一个都不能让他满意。
除此之外，他的脑中还在不停闪过塔西娅质问自己的模样，闪过一切谎言破灭时自己的模样。这是他深深埋藏在梦境中的恐惧，此刻却跳出来干扰着本就不堪重负的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想不出来！
——
其实真正的原因，扎卡雷斯未尝不知道。
水果商贩总有一天会看到昨天刚来过的扎卡雷斯用同样的话术欺骗自己的同行，失主总有一天会从他人口中得知那个半兽人小子是孤零零一个人，斗技场的对手被猛击后就会醒悟过来，米勒和埃文斯家在苏拉克家覆灭后就了解一切的真相，康沃尔的卫兵在公爵死后也会明白那只是一个圈套。
完美的谎言是有时效的，当谎言的目的达成后，即使谎言被戳穿也没有什么问题。一个永远不会被揭穿的谎言是不存在的。这也是为什么人会抗拒对自己亲近的人撒谎。如果想和一个人相伴一生，那么谎言是不堪一击的。
扎卡雷斯是个异类，无论是人类还是兽人，每一个种族在看到他融合般的容貌都会自居的抵制他。兽人还好，毕竟他们更相信拳头一些，而扎卡雷斯一直生活的人类社会则一直在拒绝他的加入。那对尖尖的耳朵就像是诅咒，让他在哪里都那么显眼。
而塔西娅恰巧也是一个异类。她在露易丝那一群的贵族中是那么显眼，或者说，光彩夺目。她能体会兽人的苦楚，也能考虑领民的需求。她愿意将自己的财富分割出去来换去长久的安宁，她愿意相信和接纳每一个没有恶意的人。
是她的光芒晃晕了扎卡雷斯的双眼，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想象的一切是否有所欠缺。以至于，他开始分不清，是他骗不了她，还是他不愿意骗她。
——
“怎么，扎卡雷斯，说不出话来了吗！你这个胆大妄为的贼徒！”
耶洛还在叫嚣着，他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这样理直气壮地责骂让两个押送他的兽人都停了下来，等待扎卡雷斯的指示。
塔西娅也在静静地等着，等着扎卡雷斯的回答。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种。接近五分钟过去了，从塔西娅问出那句话以来，扎卡雷斯始终没能给出哪怕一个字的回答。
卫兵们开始驱逐逐渐围上来的人们，但是不少小有身份的人不愿意离去，他们要看看究竟谁会获胜。塔西娅的支持者和扎卡雷斯麾下的军官现在挤在一起，几乎整个露易丝都在屏息以待。
终于，处在众人视线焦点的半兽人转过身去，张开了他的嘴。
“是。”
——
永远不被揭穿的谎言，只有真实。
即使是扎卡雷斯，在他小时候，他的母亲芙蕾雅也对他说过：“欺骗别人是不好的事，人应当对别人抱有真诚，尤其是对那些同样真诚的人。”
很难说扎卡雷斯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有谎言被揭穿的慌乱，有计划被打乱的愤怒，有内心深处的挣扎，也有自暴自弃的疯狂。还有一点点，一点点，被饶恕的侥幸。
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了，你能原谅我吗？
——
听到回答的塔西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她的瞳孔甚至在不断地震荡。
这不是真的，对吗？
从塔西娅的开合的唇形中，扎卡雷斯读出了这句话。
“是的，是真的。”
——
塔西娅从来没有想过被扎卡雷斯欺骗的可能。在她曾经生活的环境中，她被称为“优柔寡断的”，“愚蠢的”，“异想天开的”，“软弱的”，“无能的”。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在自己被困在公爵府的时候救了自己，帮助自己平息了兽人的暴动，为了自己拼了命的战斗，甚至跑进了大沼泽拯救了自己的性命。他支持着自己的想法，认同自己的做法。在这里，塔西娅才确认了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而现在，现实居然要告诉自己这一切全都是骗局！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说清楚。
只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弄明白，一定可以找到解决方法的。
现在她比所有人都要抗拒承认这个事实，她宁愿听到谎言也不愿意接受真实。哪怕现在扎卡雷斯提议先回去吃饭，她大概都会同意吧。
——
“不，不是。”塔西娅摇着头，小声重复着。
“塔西娅，我无法欺骗你。”扎卡雷斯试图往塔西娅的身边走去，但是后者在不断后退，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的一进一退持续到了被一个狂妄的声音打断才停止。
“哈，好！好！公爵大人！这个贼徒已经认罪了！杀了他，杀了他！”被架住的耶洛大喊着。这次是他赌赢了，虽然不知道扎卡雷斯为什么要承认，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杀了他。”现在背对着耶洛的扎卡雷斯好似重复着耶洛的话，不过显然指代的对象并不一致。
两名兽人接到命令，耶洛立刻被拖走了。
“你干什么！你——”
“堵上他的嘴。”
耶洛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兽人可没什么东西堵他的嘴，他们只是一拳打在耶洛的胸口上，让后者根本发不出声音。
不过耶洛住口了，别的人可不会。
“听见了吗，他承认了。”
“我早说兽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半兽人也不行。”
“他居然明着说了。”
“......”
围观的人无论是小贵族还是领民都在小声议论扎卡雷斯，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赞美之词。于是他进而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窃窃私语立刻都停止了。耶洛证明了忤逆这个暴徒会有什么样的惩罚，其他人虽然心怀不满但也都慑于周围的兽人士兵闭上了嘴。
等到一切又恢复了安静，扎卡雷斯又看向了塔西娅。令他惊讶的是，这个刚才还在抗拒的女孩现在好像突然变了一副模样。
她的表情还维持在刚才惊讶的样子，但是却奇怪的从中看不到一点人的情感。纯白色的光芒从她的身上溢出，漂流着在她的背后形成了一把弓的虚影。如果仔细观察，还能看到那把纯白色的弓后面，还有一个比它更虚无飘渺的人影。
“这是......”
纯白之弓。它的本体并没有被塔西娅带在身旁，不过从获得它的经历来看，这样的异象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之事。
弓的虚影眼看着越来越真实，甚至连上面雕刻的纹路都可清晰分辨。在塔西娅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呆呆站着的，弓弦却已经被人形的虚影拉开了。
下一秒，刺破黑夜的光箭凭空出现并离弦而出。扎卡雷斯仿佛听见塔西娅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她根本不会说的话。
“背叛之人，不可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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