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归还的猫头鹰
『话说回来，你平时住在哪里来着？』爱伦问。
尤里抬起头来，发现爱伦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一手托腮，眺望着跑道的另一头。
『就住在机库里。』他回答，『怎么突然问这个？』
『啊……因为我大概会在这个地方呆上一段时间。』爱伦回答，『所以说，总要给自己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吧。』
『你不会是想跟我一起住吧？』少见地，尤里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些调侃的意味。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呢。』爱伦说，『怎么样，应该不会太麻烦吧？』
『我倒是无所谓，』尤里耸了耸肩，『只要你不会嫌机库里太脏太乱就好。』
『反正在这个地方也找不到更好的「客房」了吧？』爱伦转过脸来，嘴角的笑容表明她的心情得轻松。
尤里愣了一下，接着喃喃地说，『你真的是从宇宙来的么。』
『怎么？』爱伦反问，『有什么不对劲么？』
『没什么，只是……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宇宙居民。』尤里说，『我还从来不记得，有哪个高高在上的宇宙人会拿正眼看我们这些乡巴佬。在你们眼里，我们这个地方大概就跟垃圾场没什么区别吧。』
『哈，这就是是典型的「地球人」的观点吧？』听到尤里所说的这番有些偏激的话，爱伦并没有生气，反倒像是被逗乐了一样，『难怪我这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没有好好跟我说话的。你们对宇宙居民的偏见还真是很深啊。』
『偏见？』尤里的眉毛动了动，『你是说，其实宇宙上的人并没有看不起我们，我说的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地球人的妄想而已？』
『啊……也不是这样。倒不如说，你说的其实就是事实。』爱伦挠了挠鼻子，思考着该用什么样的措辞表达自己的观点。此刻，她与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就成为了宇宙居民与地球居民的代表，这让她感觉有些奇怪，『在人们的印象里，地球只是一个……「概念」而已。「人类的故乡」、「生命的摇篮」，诸如此类的形容词汇，全都是从教课书上学到的东西。人们只是偶尔才会透过观景窗从轨道上遥望地球，在脑海中想象那里究竟是一副怎么样的面貌。真正亲身来过这里的人少之又少，而且……你知道的，大多数都是军事承包公司的人。』
尤里点了点头。
『那些人带回来的信息，就只有「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战争」而已。』爱伦又接着说道，『相对地，地球上的人们所接触到的宇宙居民也就只有那些人。所以多少也会对于宇宙居民的认识存在局限。』她顿了顿，声调变得更加严肃，『在这种交流不足的情况下，很自然地就会产生偏见。我们双方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越来越像是在向别人说教，于是立即停了下来。
尤里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看，眼神里有些看戏的意味。他大概觉得眼前这个自顾自地讲出一串大道理的女孩很是有趣。
『总之……就是这样。如果大家不那么缺乏交流的话，或许情况会好得多。』爱伦干咳了一声，结束了她的「发言」。
『我算是大概明白你平日里的工作是什么了。』尤里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或许你是对的。不过，这里可不会有人愿意听你的这些话，当然，除了我。而且我敢打赌，在你的故乡也不会有谁愿意跟地球人套近乎。』
『……是啊……』爱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也像是漏气了一样软了下来，『真是烦死了……』她像是抱怨似的嘟哝着。
不过，这种泄气的状态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爱伦就又恢复了先前那副精神十足的样子。态度变化的速度之快，以至于连一旁的尤里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啊，似乎耽搁得有点太久啦。』这样说着，她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右手提起地上的行李箱，左手整理了一下衣角，『我先去别的地方转个几圈，回来之后再继续聊刚才的话题吧。』
『怎么，对我这个无趣的老头子感到厌倦了？』这是尤里第二次对爱伦开玩笑了。爱伦越发觉得，这个看上去阴沉的男人其实挺健谈的。
『不，只是，我想在太阳下山之前把整个机场都逛一遍。』爱伦说，『先稍微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然后再想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怎么，你还没想好在这儿应该做些什么？』尤里问。
『总体的行动方向是有的，不过具体的计划嘛……就是随机应变咯。』爱伦说着，冲尤里眨了眨眼，『好啦，那我先走啦，大概过上几小时再回来吧。』
『祝你好运。』尤里朝女孩翘了翘拇指，『对了，别离拿枪的人太近。』
『放心吧，我有护身符。』爱伦将她的护照在半空中晃了晃，接着便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不过，她才没走出几步，刺耳的警笛声便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她回头望去，发现好几辆黄色的消防车正向这里开来，一架原本停在跑道上等待起飞的战斗机则被牵引到了一旁。
『发生什么事了？』爱伦向尤里问道。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一直坐在地上的尤里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两眼顺着跑道的方向直直地盯着远方的天空，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怎么了？』爱伦又加大了嗓门问了一声。
『有飞机要紧急降落。』尤里的语速很快，与先前与她交谈时那种悠闲惬意的样子完全不同。看得出，此刻的他很紧张。爱伦注意到，他的右手正紧紧地抓着的鸭舌帽，将几乎要将帽子揉成一团。
紧急降落。
爱伦在心里重复了一边这个词。
那一定非常地危险吧，所以这个老飞行员才会这么替那个驾驶飞机的人担心。
她也转过头来，向尤里所看的方向眺望，不过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在热带植物茂密的树冠上方，天空和云层被西沉的太阳染成一片炫目的色彩；大大的太阳上不时地出现一些小黑点，爱伦猜想那就是名为「鸟」的动物。在她看来，整片天空显得非常宁静，就像是风光影片中的场景一样。
但她知道，这种宁静只是假象。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正有一个飞行员正艰难地操控着故障的飞机，竭尽全力地想要返航。
她看不见，但尤里已经感觉到了。
在她身边的跑道上，人们突然间忙碌起来。地勤们手脚麻利地将堆在那里的弹药挂上拖车，带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消防车则早已停在跑道边上待命了。每一个人都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爱伦原本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她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尤里之后，决定暂时什么都不说。从那个男人的神情上她能看得出，此刻的他所关心的只有那架即将降落的飞机而已。
这就是士兵之间的情谊么？
她觉得有些好奇。
这种类型的情感，她只在文学作品中接触过，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那是作家夸张的表达方式。一个随刻身处死亡边缘的人，为什么还会如此无条件地去关心其他人呢？
而且，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论怎么说都只是一个为了钱而卖命的雇佣兵而已。而且，在他被击落之后，那些人甚至都不愿意帮助他。
即便是这样，他却还是如此地担心他人的生死么？
还是说，这只是单纯地从技术上担心那架飞机能否平安降落呢？
爱伦从眼角的余光里打量着那个男人的脸，试图从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到这些疑问的答案。不过，她所看到的仍然只有焦虑、紧张和担忧，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啊……算了，本来我也不是什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嘛。
她这样想着，再次将视线投向天空。这时，附近的一个消防员指着天空大喊了一声，『来了！』
她立即朝消防员所指的方向望去，几乎是立即就看到了一个几乎静止不动的黑点。那个黑点的后面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尾巴，爱伦知道，那是飞行员为了确保降落安全而正在将多余的燃料放掉。
她在脑中想象着有毒的喷气燃料在空中化为一团浓雾，将下面的大片森林笼罩起来的情景，不由得感到有些可怕。
下面的丛林里，会有不知道多少生物因为这一阵毒雾而死掉吧。河水、土地、植物，全都会染上毒素，要过上很长时间才能排除掉吧。那些依靠猎捕野生动物来牟利的本地猎人们恐怕要蒙受损失了。
不过，对于这个基地里的人来说，只要能确保飞行员和飞机的安全，这些代价都是可以被接受的。甚至，都是无关紧要的。
能引起这些军人们的关注的，恐怕就只有与他们从事着相同职业的人的生死而已吧。不创造财富，只消耗资源；不能带来幸福，只能传播毁灭。这些人所做的，真是世界上最古怪、最难以理解的事。
不单单是这些人。还有凌驾在他们之上的本地军事集团，还有掌控着一切的军事承包公司。这些组织究竟为什么而存在？为什么能够执掌地球上的生杀大权？
光是想一想，爱伦就觉得不寒而栗。
她皱了皱眉，试图驱散脑中的胡思乱想，将精神集中到那架越来越近的飞机上。
飞机的轮廓已经可以看得清了，她依稀可以分辨出机**面展开的起落架。飞机后面的天空因为空气被飞机的尾气加热而呈现出扭曲的形态，像是波浪一样地翻腾着。喷气引擎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
『要来了！』一旁的消防员大喊了一声，提醒他的同事们做好准备。
飞机以很小的仰角下降着，先是后起落架触到跑道，带起一阵白烟。接着前起落架也落了下来，以此同时，一朵黄白相间的减速伞被从垂直尾翼根部投放出来。机轮在水泥地面上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飞机的速度越来越慢，并且稍微呈现出前倾的趋势，减速伞在机体后面微微颤抖着。
在爱伦看来，飞机毫无疑问已经平安地降落了。但她身边的消防员们却突然行动了起来。几辆响着警笛的消防车向那架快要停下来的飞机驶去，飞机刚刚停稳，消防车就劈头盖脸地将泡沫喷到机体上。
『怎么回事？』爱伦向尤里问道。
『为了防止飞机起火。』尤里回答，他的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那架飞机。
不过，飞机没有起火，它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片刻之后，消防员们停了下来。战斗机的机舱盖被打开，飞行员从里面爬了出来，全身沾满了白色的泡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圣诞老人一样。
『喔，出来了。』爱伦嘟哝了一声。
那个飞行员快步朝这边走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泡沫。接着，那人脱下头盔，露出一头齐耳的金色短发。爱伦的双眼因为吃惊而瞪大了。
是个……女人？
没错，那是一张女人的面孔，而且相当年轻，似乎才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那女人，或者应该称其为女孩更加确切一点，从飞行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副太阳镜，似乎是想要戴上。不过她立刻发现，就连太阳镜也沾上了令人厌恶的消防泡沫，于是她只好将它重新放了回去。
爱伦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孩的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而她的眼睛则一直望向这里。
『尤里，那个女孩认识你？』爱伦转向尤里。
『啊，是啊。她是我的女儿。』这么说着，他的脸上正呈现出从未见过的，如同太阳一样热烈的笑容。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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