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织成的夜幕漆黑如墨,无数星辰嵌入幕布,宛如银色花海在天阙绽放。辰时的钟鼓早已鸣过,晨曦却并未如约显露,时间仿佛凝固了这方深蓝的永夜。然而星光之下,一个白衣男子正在齐膝的雪地中跋涉,缓缓靠近前方两山夹持的幽暗谷口。
山间的寒风凝如实质,裹挟着翻飞的冰棱狠狠抽打在身上。即使已经休养多日,严重的暗伤仍能令他感受到裂体般的炙热与寒凉。
前方深邃漫长的峡谷仿佛是在高山绝岭间劈出了一道冷锐剑光,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剑谷险道。因其形如一柄无锋重剑沉于大地,笔直洞穿了中州东部蜿蜒曲折的姑射群山,世人便称其为剑谷。这条纵深百余里的狭长险道位处汾河下游的谪仙故地,是姑射以西通往萧界的唯一入口。到了这里,宛若巨龙般遨游于中州大地的汾河水便骤然折成了南北流向一分为二——一路自南向北汇入颍川;一路则化作万千细流,涌进东南绵延无际的群山深处,最终穿过苍莽绝谷,在姑射以东的辽阔平原交织灌溉出一片青翠斑斓的千里水泽。
碎石混合着冰雪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不知走了多久,遥遥可见苍白无际的原野里忽地裂开了一只深蓝的巨眼,在朦胧的星光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仿佛正与静谧的苍穹冷冷地对视着。奇异的暗彩萦绕大地,时而露出一抹厚重的黑色城墙,巍然耸立在瞳孔的中央。
随着男子的大步向前,背向星辰的四座西门箭楼缓缓显露,如同一只雾中巨兽逐渐展示出它的冰山一角。无数银白的武士在城头游动,狂风吹拂,猎猎飞舞的银色大旗上一个金色的“萧”字龙飞凤舞,默默俯视着城下宛如蝼蚁的旅人。
肉体的折磨未曾令他动容分毫,尽管身心早已疲惫不堪,然而雪中的人影却依旧显得从容不迫——毕竟是萧族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战士,已经三天了,他便这般按照萧长空的指示在剑谷外候命。他未能将异火带回这个曾经荣耀的国度。没有休整,没有疗伤,没有惩罚更没有赏赐,整个萧族仿佛将他遗忘,而他也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塑,沉默地伫立在萧界的门户,直至方才接到了召见的命令。
一切的变故似乎从一封密令与一则流言开始。向来沉稳如山的长空长老在接到传信的那刻竟霍然变色,只急急叮嘱他莫要再向前一步,便火急火燎地入城而去。紧随其后的,就是如瘟疫般蔓延的可怕流言,萧、魂二族的关系骤然降至冰点,并有了随时爆发大战的可能。
而从眼前的情形来看,这些灾厄的矛头显然都指向了他那位脾气古怪的师父,萧凌霜。
如此一想,萧长空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早已预见了政事堂中即将爆发的刀光剑影,故意让他暂避锋芒。
他在城前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向流云深处隐藏着的无数星辰,仿佛是在努力分辨着什么,良久,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且不论他在异火之战时被迫斩杀了萧远山的爱徒萧忆,若师父当真闯下滔天大祸令萧族江山动荡,他自然也难脱干系。更何况,他本就不是那种趋利避害之人。若师父有难,他必会迎难而上。
如今中枢既召他觐见,想必风波已稍稍平缓,长空长老甚至族长应不会对这位宁雪姑姑的义妹见死不救;至于本该冲向他来的那些含沙射影的攻讦陷害,他亦早早做好了准备。
他的脑中不可遏制地闪过少女单薄的身影——处在那般朝不保夕的环境之下,她又该是如何的煎熬至今;若是她面对眼下危局,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男子的眉宇忽然深深蹙起。她的笑容无疑是美丽的,勾魂摄魄,令人着迷;然而却也令他感到无比空洞,如同她曾被他煨在心间的手,冰冷而没有温度,仿佛如何捂紧都无法将暖意传递过去。妖艳妩媚的容颜,苍白漠然的眼神——是因为那个黑色的国度么?
他的眸中陡然涌起嫌恶的神色。在他心间屹立至今的象征着信仰与骄傲的白塔,在短短数日内轰然崩塌。她让他看清了人心之恶绝不仅仅在于由晚辈间争强好胜演变的不择手段,更是自上而下用无数鲜血与泪水浇灌而成的欲望之花——顶层参与者不再关心族群或整个大陆的长远福祉,转而更加看重个人或其势力在庙堂之上的短期利益。
每个人——萧长空、萧远山甚至整个萧族高层——都变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在这样一个嘈杂喧嚣且分化严重的舞台上,整合力量采取有效行动并在成功后获得当之无愧的权力变得无比艰难。因此,想在这样的环境下达成目标的人,便转而将重点放在给对手制造麻烦上。
为了应对危机,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始作俑者”萧凌霜当成替罪羔羊。一系列负面情报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宣扬以便促成理想化的铁证如山;宣扬危机打击异己的同时又出面稳定局势——是谁在为养尊处优、腐朽不堪的萧族提供貌似可信的未来呢?江湖骗子、跳梁小丑和暴君。
没有人考虑如何抗击虎狼的侵袭,高层们三心二意争论不休,底下的人们漫不经心听天由命。他们正在失去对天下的掌控。
整整三个日夜,他才终于等来了召见的令谕,萧玄的嘴角忽然流露出一丝苦笑,已经再无资格嘲笑她的出身了么?觐见之后,是不是应该先去师父那里获取线索呢?或许她本人并不在意世俗的眼光——那位冷若冰霜的女子似乎与整个萧族显得格格不入,只有在面对宁雪姑姑与自己时偶尔能流露出几丝人情味。自姑姑走后,他该是她唯一能够开口说话的人了吧……
而能够让他倾心诉说烦恼之人,又在何处呢?
他不知道。
巍峨的城门轰然洞开,呈现眼前的是权力与秩序的巅峰,是最接近神的力量。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在它们面前感到深深的窒息与茫然。
“玄儿,你在犹豫什么?”萧长空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冰冷而威严。
然而,他不知道。
“入了大殿,没有人可以为难你,你只需一言不发。”长者祥和地微笑,恍若慈父。
“一言不发?”萧玄望向他,低声喃喃。
他微微点头,声音舒缓却又夹杂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一言不发。”
“可我要寻求真相。”萧玄猛地抬头,脱口道。
萧长空不自禁地怔了一下,沉默片刻,微微转身避过对方灼灼的目光,低声:“那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他顿了一顿,瞥了眼城门深处的点点荧光,“至少,在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动弹的时候。”
萧玄深深地望向欲言又止的对方,“你们都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可就是没有人敢说出口。”
眼前萧长空的脸忽然变得苍白而麻木,“没有人可以预测未来。即使是观星术冠绝天下的丰沮玉门,也不过是群徒有虚名的神棍罢了。”
“是么?”萧玄还欲开口,却仿佛忽地明白了什么,怔在原地沉默良久,嘴角终于缓缓浮现一丝苦笑,“看来,真的是我多虑了。”
他如今,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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