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平息,风暴肆虐后的竹林毫无狼狈迹象,仿佛时刻存在着一种神奇的力量,长久维系着这里的宁静与安详。和煦的轻风又在林间唱起自然的甜美之歌,激战过后的萧玄大口呼吸着繁盛花草焕发的甜美清香,原地调息一番,这才与魂玉一同缓缓走出这片生机盎然却又笼罩于一片苍白的密林。
沉默的树木如浪潮般悄然退去,潺潺的溪水在静穆的花田中奔流不息,深棕的木篱弯曲地伸展于辽阔的林间,长久失去的颜色仿佛在这一刻又重回了人间。
“呼……”萧玄长舒一口气,似是压抑了许久,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短暂的释放,“正所谓乾坤一夕雨,草木万方春;这里,当真是一处归隐的好地方。”
魂玉一愣,转身笑道:“真是稀奇,威名赫赫的萧玄大人,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竟也早早萌生了隐退之意?”
萧玄只是一笑,不复作答。
他也是害怕的,害怕一身本领无处挥洒,害怕满腔热血空燃殆尽;短短二十年的峥嵘岁月,却已然历尽常人一生都难以触及的阴暗与险恶。
求援的传书早已发出,萧族大军却迟迟不至,音信全无。他心中其实早就明白,只是仍旧不愿相信,他固执地坚守着心中的道义,固执地守护着身边的少女。他知道,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地下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一把重尺——他害怕再难以护她周全。
“如果有机会,或许我也会择这样一处地方,平平淡淡,度过此生。”少女低低的说着,仿佛在心中勾勒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恬淡的笑容爬上她绝美的脸庞,宛若雪中的青莲绽放,恬静而美好。
“那,到时候一起,如何?”萧玄一颤,踟蹰着问道。
魂玉一怔,闪电般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对方却是转过头去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只见他深色的侧脸依稀可见淡淡的红晕。
“抱歉,是我失言了。”萧玄看向别处,手指握紧了又放松。
魂玉怅然,不知如何作答。前世的债她已再难还清,今生却是又要欠他许多;已经过去一千年了,痴缠了千年的恩怨却是还在继续,依旧让她耿耿于怀,既然早早知晓了结局,又如何再让她淡然面对眼前的一切……
她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右手,沉淀千年的冷酷让她压下心中躁动,回复了理智;若他只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那么,便给他一个承诺吧——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
“好。”
温婉如歌的女声低低响起,直入心扉,萧玄高大的身体猛地一震,良久,微笑着说道:“好,我记住了。”
魂玉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一阵微风吹过,轻柔地牵起几缕青丝随风飘散;那个笑容就这样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久久不散。
……
远方,一座由梧桐与砖石堆砌而成的简陋木屋孤寂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在这片苍莽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而又凄凉。
静谧的小屋前,长满青苔的碎石砖垒成的石墙绵延横亘着,圈出一座美丽的小小花园,说不清是什么情调萦绕着这片净土,仿佛是一座孤寂的墓地,却分明又是这偌大的苍白世界唯一充满生机的所在;这里种满了盛开的冰魄兰与凤凰花,竟是有了半人多高,轻盈的芳香夹杂着淡淡的沧桑与忧郁,闯过尘世的阴影直达来人内心深处,仿佛历经了无数岁月,犹自在此常开不败。
“是北海冰原独有的冰魄兰,竟与这属性至阳的凤凰花一同栽植,着实奇怪。”萧玄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异象啧啧称奇。
“或许,让你我吃惊之处还远不及于此。”魂玉拉着萧玄轻柔地穿过其中,似是害怕惊扰了这儿的恬静与安详,“这般体态的花儿,少说也有万年光景了。”
眼前的花草却也并非什么天材地宝,这冰魄兰原为北海冰原独有的寻常花草,若按斗气大陆对草药品阶划分,也只能算是堪堪四阶品质罢了,虽然中州少有,却是无甚用途,鲜有药方会需求此物;而这暴烈如火的凤凰花便更是不值一提——相传此花乃上古凤凰精血凝聚而成,为天妖凰族所钟爱,经过数万年的大肆培植,如今也早已遍布斗气大陆各个角落,成了司空见惯的路边野花。
幽蓝与火红在朦胧的白光中流转着奇异的光彩,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再寻常的花草,经过时间的锤炼,竟也能生得如此独特……”萧玄由衷感叹。
“一万年又是多久,或许你我此生都无法得见吧……”魂玉沉默片刻,幽幽说道。
就算是当年斗圣巅峰的魂宇,也不过堪堪一千二百年余裕,若非大限将至,或许他也不会孤注一掷,血祭苍生来冲击那传说中的帝境。
即便是他,在斗帝的万年寿元之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帝境……或许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太过遥远。”萧玄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胸口轻笑着说道,“但所有的一切无论长久或是短暂,有些人,有些事,会永远留在心里,又何需伤感?”
魂玉怔怔看他,许久,忽地一笑,“是啊,这便要去觐见一位传说中的斗帝了,那种境界的人,又究竟有何不同呢……”
屋檐下,一串小小的金色风铃轻轻摇晃,清脆的铃音在静谧的小屋前铮然飘转,淡淡的火凤铭文镌刻其上,似是纪念,又仿佛歌颂着往昔的岁月。
萧玄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简朴的木门,沉闷的嘎嘎声响起,他悚然一惊,立即停下动作,一手按门,一手握紧玄铁重尺;静候片刻,却是再未有任何异动发生,这才继续推开半掩的房门,一座简陋的屋室便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二人的眼前。
萧玄掩着魂玉步入屋内,重尺直指向其中的某处——那里,刚刚传来木头轻轻摇晃的咯吱声,轻柔而安详,那声音混在簌簌的林风里,微不可查。
“那是……”他四处观察,忽地低低叫了一声,直直凝视前方,仿佛见了鬼一样——明亮的窗前案旁,正安安静静地端坐着一位蓝发蓝衣的女子,温柔地轻摇着身前的木质摇椅,躺在其中的,赫然是方才与他们二人一番鏖战的灰衣男孩。
似是察觉了外人的到来,那蓝衣女子抬头望向门口,朝着二人微微一笑,却见她眉目如画,湛蓝的长发如缎垂落于身后,碧绿的眼眸中尽是一片温柔如水,她只轻轻将手指竖起放到了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俯首看了看面前安睡的火灵,抬起头,安静地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二人,似是请求着他们莫要打扰摇椅中安睡的孩子。
虽然她未曾说些什么,但魂玉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拉起萧玄的手臂,向着面前女子躬身一礼,安静地退出了木屋之外,轻轻掩上陈旧的木门。
“那个女人……她,就是斗帝?”萧玄惊骇莫名的心情尚未平复,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若非方才的女子全无恶意,他早已拉起魂玉转身就跑了。
“嗯,应该说,她曾经是一位斗帝。”魂玉幽幽地纠正道。
“曾经……”萧玄喃喃地重复着,似是一时间难以消化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量。
“如今却也是只剩一缕残魂,在这方得天独厚的大墓之中,苟延残喘罢了……”魂玉安静地说着,眸中却是有着一丝凄凉一闪而过——她又何尝不是一缕幽魂,执着地妄图在这孤寂的世间抓住那不曾属于她的一切……
萧玄刚欲开口,却见那神秘女子已然出现在屋外,仿佛从一开始便伫立在那儿,未曾离开,只安静地望着忐忑的二人,温和地笑着,他顿时口中话语一滞,一时竟似有口难言,猛咳了两声,赶紧向着蓝衣女子躬身行礼,“晚辈萧族萧玄,见过前辈。”
“灵族,灵玥……”面对着眼前深不可测的斗帝残魂,魂玉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报起了假名,却是引得对方嫣然一笑,顿觉周身寒毛倒竖:莫非是被发现了?
女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是努力回想着什么,“名字,我的名字……从前的他们,都唤我‘凝’;已是许久,未曾听人喊过,真令人怀念呢。”轻声说着,便缓步走到魂玉面前,却被一高大身影挡住了半边。
“凝前辈……”萧玄低低唤了一声。
望着一脸戒备的青涩少年,蓝衣女子忽地一怔,记忆中的那道模糊身影仿佛如画中人物走入人间,逐渐与眼前之人缓缓重合——曾几何时,也是存在着那么一人,不畏生死,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前,为她阻挡着所有恐惧与不安……
凝不禁摇头苦笑,历经了无数悠久绵长的岁月,竟是对那人身后的少女产生了一丝淡淡的羡慕,或许她的心便如这园中盛开的花朵,从来不曾老去,否则又怎会消耗日渐衰竭的魂力来始终维持着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凝叹了口气,微笑着说道:“萧族,有你,真好……”似是太久未曾开口说话,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不甚流畅,却难掩其中欣赏之意,“只是我,与你这位小女友,想单独谈谈,得罪了。”
鬼魅般的湛蓝身影倏忽穿过男子突然僵硬的身躯,宛若一缕虚无缥缈的轻烟融于一片纯白的雾霭中,天地仿佛在此刻凝固,再度褪去斑斓的色彩。
魂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座简朴的农家后院,举目四顾,方才的木屋犹在,如影随形的萧玄却是不见了踪影,沉默如水的蓝衣女子安静地坐于对面,苍白的石桌之上,一副残局陈列眼前,棋盘方寸之间煞气翻涌,似是要随时铮然而出,血染大地。
“前辈,我那大哥……”魂玉有些慌张的问,却见面前的女子抬手止住了话语。
“放心,他没事。”一滴晶莹的水珠在凝的苍白指间轻盈流转,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小家伙,可认得这是何物?”凝微笑着问。
“恕晚辈愚钝,我……并不知晓,还望凝前辈明示。”魂玉疑惑地望着那滴似曾相识的水珠良久,却终究未能想起它的由来。
仿佛早有预料,凝璀然一笑,“这是小幽,带给我的礼物,一滴,饱含人世真情的,眼泪。”
她深深地望着魂玉,“你,是我看不透的人,小家伙,有趣……”说着,玉手一指桌上残局,微笑道:“这是,他留下的,困扰了我千年万年;如今,看你是否能为我,将它了结。”
魂玉一颤,黑海上的一幕猛然闪过脑海,那是她为他留下的一滴眼泪,本以为就此随风消散,未曾想竟是被那九幽风炎收了回去,当作稀罕物件献给了面前女子,一时间不知所措。
“前辈……”魂玉讷讷地说着,似是羞恼,却更像是对自身的怀疑与迷茫。
“他,曾经告诉过我,或许,你我追寻的答案,就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何不来试上一试?”凝微笑着一指棋盘,黑白二子闪烁着慑人的寒光,仿佛已然整装待发,在这片苍莽的天地间成为了唯二的色彩。
魂玉沉默良久,风静云止,帝境灵魂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氤氲流转,包裹着葱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执起漆黑如墨的玉子,在凝惊异的目光中缓缓落入棋盘偏僻的一角,微微一笑,“答案,不是早已知晓了么?你我,俱是这天道手中的小小棋子罢了……”
凝伸在半空中的手一颤,良久,终是缓缓落下白子,“真是个,不坦诚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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