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花遮住了钟鼓城楼,大朝的钟声还在风中绵延。
第五响余音未散,丹凤五门却同时一齐洞开,恭候在外的文武百官顿时如潮水般从左右四门汹涌而入,直冲宣政殿朝会。玉石铺就的中央御道晶莹闪烁,道路两侧军旗猎猎,长戟森森,不时有掠过的大臣朝巍峨的中门匆匆一瞥,目露惊疑。此刻,高达九丈的巨大门洞就像一张深邃的巨口,呜呜呼啸着吞吐出慑人的寒芒。
眼前的隆重景象在秦国庞杂繁琐的宫廷礼制之中,无疑是最高规格的迎送仪仗——帝君还朝,诸侯百官共迎。
自先皇崩逝以降,帝位空悬,太上皇久居幕后总领国政,迟迟未曾另立新君,也常因此引来朝野非议,流言四起;近日更因雷族联姻称病不出,日常朝政皆由裴相代领。
当此之时,又何来帝君还朝?
“纲常沦丧,法礼尽失,太上皇究竟意欲何为?”谏议大夫薛从礼忽地在人潮中驻足挺立,望着前方的怪诞景象冷哼一声。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遭众人心惊,面色变幻间纷纷加紧脚步远离是非。
须发皆白的薛从礼冷冷注视着一众同僚,浑浊的双目中迸发出悲怆与愤怒,“满朝文武,竟都是些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
素来恪守礼法的他曾数次力谏朝廷早日立储以安天下;适逢天降大灾,加之关外战事延绵不绝,颓势日显,如此内外交困之际,不由得让他在心中呐喊:国不可一日无君,天罚来得何其快也!眼见这大内皇城礼崩乐坏,竟无人敢随他一同匡扶社稷,泱泱大秦岂能不危?
风雪渐大,好似锋锐的刀刃呜呜地刮在脸上,冰凉彻骨。恍惚中,似有人在身后低低唤他,“薛大人……薛大人?”
薛从礼僵硬的身躯顿时一震,这个时候,竟还有人愿与他有染?
他回身眯起凹陷的双目迎风望去,不由得惊呼出声:“燕王殿下?”
“多年未见,薛大人竟还是这般铁骨铮铮,着实令本王佩服。”来人拱手微笑,言语间不吝赞赏之意。
“殿下谬赞了,老夫不过是职责所在。”薛从礼躬身回礼,顿了顿,又迟疑问道:“殿下为何不在北地镇守,却是已秘密回京?”
燕王缓缓敛去笑容,举目望向苍莽的北方,黝黑的面容一时间阴沉如水,“薛大人有所不知。兹事体大,一会儿本王自会在殿上奏明缘由。”
薛从礼望着眼前风尘仆仆、面露疲惫的男子,凌厉的目光不由得缓和几分,“殿下卫国戍边,着实辛苦。如今帝位空悬,国事艰难,还需仰仗殿下与诸位将军多多费心了。”
燕王微微一笑,拱手言道:“薛大人言重了,本王自当竭尽所能,为朝廷分忧,况且……”
男子看了眼前方旌旗猎猎的中央御道,“恐怕大人所求之事,不日便可得偿所愿了。”
“什么?”薛从礼愕然失声,一瞬不瞬地盯着身前忽然变得高深莫测的燕王,似要从他脸上的每一道细纹中抠索出暗藏的玄机。
未曾走远的群臣纷纷一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骤然自苍穹按下,结合今日异象,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众人心头悄然萌生,随即更是不可抑制地肆意疯长,让所有人都为之悚然。
巍峨的城楼上忽然再度传来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众人震惊不已地抬头望去,茫茫风雪中只依稀看出一些棱角分明的轮廓,没有人知道是谁敲响了金钟,便这般任凭它一声又一声,又是一连三声在皇城之中激扬回荡。
薛从礼在风雪中粗重地喘息着,深深的震撼涌上心头。
金钟九响,新皇归位,天下有救了?
他刚欲开口,却在不经意间竟瞥见燕王嘴角阴冷的笑意,心头忽地生出一股莫名寒气,精神矍铄的老者一时怔住,半晌,终是苦笑着摇头。
再过不久,他也该告老还乡了吧。
“承殿下吉言。”薛从礼向他深深一揖,低声感慨。
“大人过誉了,本王惭愧。”燕王赶忙上前一步托起躬身的老者,大袖一挥引向洞开的城门,“时辰到了,薛大人。请。”
薛从礼望向风雪中谦恭有礼的的燕王,不禁眼眶湿润,话音轻颤道:“殿下,请!”
金碧辉煌的宣政殿此刻早已灯火通明,温热的气息自大殿两侧古朴的青铜大鼎中氤氲升腾,即便窗外乌云蔽日,风雪连天,身处殿中的众人竟也只觉温暖如春。
第三声云鼓敲响,百官依文武之类分列肃立于红毯两侧,堪堪送走雷族少主的裴毅与曹炎烈从一面金丝云龙屏风后缓步转出,众臣纷纷躬身行礼,齐声高诵:“大秦万年,江山永固!”
待最后一声尾音垂落,大内总管曹参宣布朝会开始之际,缓缓闭合的殿门忽地一滞,裴毅抬眼望去,却见一白袍男子一脚踏入大殿金砖之上,满身风尘却难掩其慑人锋芒。他虽是大步疾行,然而身姿步态却依旧从容高雅,无形中透出一股波澜不惊的王者气度。
曹参面色一肃,冲来人沉声低喝,“迟来者何人?”冰冷的言语出口之际,已然挥手示意殿中武士上前听命。
来人却是不急不缓,待行至一尊水晶烛台之下,裴毅苍老的身躯猛然一震,失声道:“燕王殿下?”
老相国一声惊呼顿时点燃了朝中肃立的群臣,纷繁杂乱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庙堂威严竟是在转瞬之间荡然无存。
曹炎烈忙向侍立于金座侧畔的大内总管眼神示意,那个白胖的老年宦官微微点头,当即一挥拂尘,“百官肃静,廷卫何在?”
话音落点,手执七尺红杖的黑衣武士顿时从宫殿两侧的数面金丝云屏后轰然涌出,喧嚣的大殿一时鸦雀无声。
此时,尚未关闭的殿门之外复又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一位须发皆白的朝服老者,正颤巍巍地扶着鎏金菱纹木门跨过高大门槛,还未及至近前,便听他口中不住高喊:“恕罪,恕罪!燕王殿下……”
见他喘着粗气步履艰难,当即有内侍上前搀扶。
裴毅不禁眉头皱起,“原来是薛大人,发生何事?”
“下官无碍,只是这雪天路滑,不慎从玉阶跌落,耽误了朝会,还望诸位大人恕罪!”薛从礼向前深深一揖,接着道:“燕王殿下适才在殿外为下官看伤,这才耽搁了朝会。此事皆为下官之过,只望莫要牵累了他人。”
“如此,倒也怪不得你等。”裴毅微微点头,转身望向宝座台前的曹参。
“还望二位下不为例。”总管曹参阴阴一笑,一众廷卫顿时如潮水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谢曹总管。”燕王目光淡然掠过身前霍然开阔的大殿,朗声说道:“自先帝归天,本王便常年在那北郡苦寒之地卫戍边疆,与世隔绝。直至今日所见所闻不禁令本王心生疑惑。”
裴毅拱了拱手,道:“殿下有何不解之处,还请但说无妨。”
“敢问曹总管,今日宫前一应帝王仪仗,可曾出错?”燕王的声音低沉,却若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响。
龙座侧畔的曹参依旧面露微笑,面颊两侧的肥肉微微鼓起,好似佛门的弥勒,“老夫亲自督办,自是无错。”
“好!”燕王眸中忽地掠过一道精光,回身执起薛从礼的衣袖豪爽大笑,“薛大人这伤倒也受得不冤。看来,这皇位已然有了着落,又怎能不令人激动之余,忘了看一眼脚下的路呢?”
“燕王殿下。”似是听出了对方的话外之音,久久不语的曹炎烈终于面色一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惑,行至殿中出声询问:“不知殿下为何擅自回京,北地战事,如今又该如何了?”
燕王冷冷一笑,“如今蛮族势大,边军十万缺衣少粮的疲惫之师究竟能守多久,将军应该不会不知吧?”
“你……退回关中了?”曹炎烈急急追问。
“十万儿郎得以在茫茫重围中夺得一线生机,如今确已安然入关。”燕王直视曹炎烈灼灼虎目,淡淡一笑。
“那北地的百姓可曾收拢?”裴毅喃喃道。
燕王略做沉默,向裴毅躬身一揖,言语中似有悲戚,“能够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令相国大人失望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燕王的话语骤然在百官之中引起了非议——需知先皇在位时的北地各郡虽地广人稀,但人口大体仍可达四百余万,如今即便受灾严重、十不存一,却也依旧规模可观,于情来说,燕王的做法实在有违圣贤之道,然而在场的众人却又万分清楚,如若不果断取舍,又岂能在那等凶险危局之下保全这十万有生力量?
“不可能,副帅赵雍呢?他人在何处?有他在,又如何会弃百姓于不顾?”曹炎烈不甘地追问。
“赵帅他……失踪了。”燕王只垂首低声。
“你放屁!他堂堂半圣,说没就没了?”曹炎烈愣怔当场,旋即怒喝出声,圣人的威压在不经意间倾泻而出。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咳咳,更何况将军离营已三月有余,无论发生什么,恐怕都不足为奇。”燕王面色骤然惨白,却仍旧怡然不惧地沉声作答。
“将军,朝堂之上,还请自重。”阴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却是大内总管曹参出言提醒。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曹炎烈缓缓平复心情,定了定神,“是本将失仪了。”
“无妨。”燕王微微回礼,“还未请教诸位大人,不知我大秦的万钧重担,究竟落在了本王哪位兄弟子侄的肩头之上?”
话音落点,原本喧嚣的大殿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可是有何不便?”燕王笑了一笑,道出了在场众人心中的疑问。
裴毅与曹炎烈、曹参两人默然对视一眼,旋即微微点头,自怀中掏出一卷精致御札,身后的曹参遂高声诵道:“太上皇诏,青妍殿下将于一月后的含元殿前行登基大典。”
“妍儿?”燕王一怔,旋即幽幽发笑:“父皇莫不是记混了,本王这位侄女可是许给了雷族少主,如何能承我大秦帝位?”
裴毅面色肃然地望向在场惊愕的众人,沉声说道:“雷族少族长适才已与我等达成协议,解除婚约,还望诸侯百官知晓。”
“什么,竟与雷族解除婚约?”
“怎么可能,莫不是被退婚了吧?”
“退婚?荒谬!我大秦的帝君怎能是一介弃妇?”谏议大夫薛从礼抗声高呼。
满朝文武顿时乱作一团,有惶恐,有愤怒,更不乏攻讦侮辱之语,然而这一次,总管曹参却并未选择出言制止,只漠然隐于暗中冷冷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何人污蔑本王的侄女乃是弃妇?”燕王森冷的声音震撼了议事大殿,“谁若敢再妄议新君,休怪本王与麾下狼骑刀下无情。”
“看来父皇果真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看着殿中乱象,他不禁嗤然一笑,深邃的眼眸竟看不出深浅,“既如此,本王自当从命,不知父皇与安阳公主现在何处?”
裴毅微微一怔,随即拱手高声:“殿下高义,老臣佩服。太上皇与妍殿下此刻正在从横断山脉赶来的路上,想必今夜便可抵达青阳。”
“是么……自皇兄逝去之后,本王倒也许久未曾与父皇相聚了。”燕王低声喃喃,目光闪烁,仿佛是在追忆着往昔。
“如今,是该回来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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