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风霜的漫长队列缓缓踏上深邃的甬道，她无法看清他们隐藏于漆黑面具之下的容颜究竟是何表情，但她明白，眼前这场残酷斗争终于随着头顶漫天的阴云一同短暂地退却。
他们从黑暗的囚笼中挣脱出来，即将趟过一片遍布尸骸的地下世界，去迎接属于他们的、冬日里的第一缕温暖的阳光。
秋日夜宴上的明争暗斗尚且历历在目，一晃三月过去，古老的中州也已然是一片银装素裹的纯白景象。
魂玉迎着萧瑟的冷风，在微寒的日光里哈出一口淡淡的白气，搀扶着萧玄的手掌若即若离，便如同她此刻内心的仿徨。
“冷么？”仿佛感受到她指间的颤抖，萧玄侧头望向身边的少女微笑着问道：“不必扶我，我自己能走。”
“不，我没事。”魂玉摇头，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苍莽的远方。
“也好，若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不要总是一个人扛着。”萧玄没有追问下去，只紧了紧他们相扶的双手，“这不是你这个年龄该有的表情。”
此刻的她已然换上一袭精致的魂族统领服饰，深沉内敛的暗色花纹焕发着一种高贵肃穆的庄严之美，却又在无形之中令人感到莫名的沉重与压抑。
“是么……”魂玉一怔，随即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颤抖，宛若梦呓，“那又该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她不能轻易忘却他们共同经历的种种苦难，只能任由那些温馨或悲伤的记忆在心中慢慢累积成一座洁白的高塔，将她托入温柔的云端，蓦然回首，她会绝望地发现，她离残酷现实所构成的万丈深渊之间，仅仅只隔了一座单薄而倾斜的幻想之塔。
萧玄沉默地望着身边的少女，经此一役，他发现这世间还存在着许多事情不是他所能轻易理解的，即便他是所有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是在未来几乎无所不能的特殊存在。
开阔的谷口蓦然在苍莽的群山之间辟开一线，纯白的光辉洒落心间，即便是习惯了潜伏于黑暗中的他们，也不由得在此刻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与畅快。
周遭茂盛的植被亦早已躲入温润的白雪之下，期待着来年的春风将它们从沉睡中唤醒，依稀可见灰褐的岩壁之上，“断魂谷”三个暗红的大字笔力纵横、气势磅礴，千万年的岁月亦难掩其卓绝的锋芒，让人一眼望去，仿佛置身于那个群帝并起、逐鹿天下的上古时代。
然而此刻的魂玉却犹能体会这字中深意，不禁怅然叹息——自古成就帝王者，何人不是孤家寡人？若不能断魂斩情、一心问道，或许便不会有天妖凰族今日的盛况。
这一得一失之间，究竟孰轻孰重，令人深思。
身后的魂屠看了一眼对着石壁沉默的少女，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大人若嫌此名犯我魂族忌讳，属下这便将之抹去，自此世间再无断魂之谷。”
魂玉一怔，转头望向这名新进归附的降将，只见他目光一闪，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一晃三日已过，可那道魔的恐怖身影却始终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仿佛成为他心中一道永恒的梦魇。
她似是察觉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拂去肩头垂落的霜雪，“当初魂厉见此石刻，为何不曾毁去它们？”
魂屠一颤，不禁将头低得更深，“大人他……那人说，说我魂族万世基业，又怎会因这区区二字……”后面的话语逐渐微不可闻。
“那魂厉尚且如此，我又岂会是这般狭隘之人？”她淡淡地望了眼魂屠，“既然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字，我自能容得它们在此，长存于世。”
魂屠一颤，闪电般地抬头看向一脸淡然的少女，随即深深低下头去行了一礼，肃然说道：“大人说得是，属下明白了。”
望着魂屠转身离去的背影，魂玉眸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光来——未来的魂族四魔圣之首，此刻也不过是在血海挣扎沉浮的一枚卑微棋子，向着他新附的主人摇尾乞怜。
她忽地一声冷笑，即便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可怜之人？
正当魂玉出神之际，一束厚重的积雪蓦地从谷口一株巨大松树之上簌簌抖落，她抬眼望去，却是一道无比熟悉的黑色人影，正身手灵巧地顺着树干一溜爬下。
“千陌，是你？”魂玉示意身后众人放下警戒，惊喜出声，“他们都没事吧？”
“小姐放心，我们不但一切都好，还为您准备了一份特殊的大礼。”魂千陌摘下身上的匿踪斗篷，露出一头雪白的长发，奇怪地看了一眼她身旁的萧族之人，没有多问，只冲着魂玉神秘一笑。
“大礼？是什么？”魂玉眸中浮现出难得的笑意，隐隐有着些许的期待。
魂千陌从怀中摸出一支精巧的玉制短哨，朝着冰雪覆盖的丛林轻轻一吹，悠扬的哨音便倏然闯入远方苍莽的天地之间。
不消片刻，魂玉便见数道身影蓦地从远处阴影之中现出原形，抖落身上冰凉的雪花，向着这里快速靠拢，人影之间似乎抬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副由枯枝搭成的简易担架，当魂玉看清其上所躺之人时，不禁心中一颤，“是他？”
便连身边的萧玄也忍不住惊呼出声，“魂厉，他……还活着么？”
“我们在谷口守候多日，却遇见魂战那小子鬼鬼祟祟背着什么东西出来，这便上前截住了他，未曾想是这样一条大鱼呢。”魂灭生笑着一推身旁的狼狈身影，言语之间满是得意。
魂战被推着踉跄上前几步，随即跌倒在冷硬的雪地之上，面无血色，只跪坐在担架一侧，愣愣低头沉默不语。
魂玉松开萧玄手臂，俯身上前看了一眼声息全无的魂厉，复又回身望向身后黑压压的众人，冰冷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缓缓掠过，只见他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一片鸦雀无声。
“他还活着么？”她心中冷笑。
“我等不敢擅作主张，还留着他一口气。”魂千陌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不知小姐打算如何处置？”
“他大概，也是不想再活着了吧。”魂玉一声轻叹，平静地说出那令人心惊的话语。
“不，不可以！”地上恍若痴呆的魂战却忽地在此刻回过神来，挣扎着膝行向傲然挺立的少女，在苍白的雪中划下两道殷红的血痕，“他想活着，我们都想活着！”
魂玉有些惊讶地望向脚下涕泗横流的少年，声音冰冷，“我曾以为，你们都是值得尊敬的战士。”
魂战一颤，牙关骤然死死咬紧，圆睁的虎目之中仿佛要沁出血来，他森然地望向阳光之下高洁出尘的她，半晌，眸中汹涌的恨意逐渐化为深沉的悲伤与无奈。
他颓然叹息一声，目光垂落脚下，声音悲凉而绝望，“是啊，我便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让你失望了……”
话音未落，他却又猛地抬头望向沉默的魂玉，眸中迸发出璀璨的光来，“可我大哥不是，他是真正的勇士，只有我知道，他从来不曾为自己活过，我只希望，他能真正地活着，再也不要这般身不由己……求你，让他活下去吧！”
他的头重重地叩在冰凉的雪地之中，几乎没入深处，令人窒息。
一旁的萧玄心中暗叹，虽然与那魂厉一番交手，颇有些惺惺相惜，却也明白此乃魂族内部之事，他此刻身为外人、甚至是敌人，纵然与人关系匪浅，也绝不可肆意妄言他人家事。
魂玉深深地望着脚下凄凉的身影，“一家自有一家的难处，然而这些年来，你们这一脉恐怕也从那人手中捞了不少好处吧。”
魂战伏在雪里的单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似是极冷，又仿佛在压抑着极为剧烈的情感。
魂玉转身走回萧玄的身侧，缓缓搀扶起他的右手，蓦地顿了一顿，“谁又不是身不由己呢……”
她最后瞥了一眼地上的魂战，“即便我放过你们，他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们……好自为之吧。”
魂战一颤，猛然从雪中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向背对着他的少女，沉默片刻，复又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大礼，便迅速背起担架之上的魂厉，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密林深处。
“小姐，这便放他们走了？”
望着二人踉跄离去的背影，魂灭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忍不住低声问道。
“当然，有些话我不想说第二遍。”魂玉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此刻的她早已心烦意乱，为刚才突兀的决断暗自心惊，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
萧玄望着少女纠结的表情，不禁在一旁轻笑出声，“若是后悔了，现在去追还是来得及的。”
魂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默默紧了紧手中力道，便让对方顿时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魂玉望着山谷之外影影绰绰的无数白色身影，冰冷的话语间却是难掩深沉的失落。
“那是自然，我会保护好它。”萧玄勉强挤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手中的纳戒，“你要保重自己，否则到时我无处归还，只得厚颜自用了。”
“放心，一定死在你后头。”魂玉掀起衣袖，晃了晃手臂上耀眼的血色光纹，“喏，现在可以解开了。”
刺目的红光看得萧玄心中一痛，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娇嫩的肌肤之上那道狰狞的伤痕。
似是第一次被男子这般触摸，魂玉微不可查地缩了缩手臂，眉头微微皱起，“动作快点。”
萧玄闻言一颤，随即手中微微用力，一道磅礴的吸力自伤口周边骤然凝聚，魂玉只觉体内浑身血液之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颗粒受到了奇异的召唤，疯狂涌向萧玄手中那道闪烁的青色光芒之中。
不消片刻功夫，那朵血色红莲印迹仿佛活了一般迅速生长绽放开来，随即被他从魂玉手上一把摘下，红光褪去，转而化作一朵晶莹剔透的淡雅青莲。
魂玉感到身体一轻，仿佛蛰伏多年的隐疾被一扫而空，淡淡地瞥了一眼了无痕迹的光洁肌肤，这才放下衣袖，长舒一口冷气。
“拿着。”萧玄将那朵盛开的青莲递到少女低垂的目光之下，“他日便凭此物来取……也好留个念想。”
淡雅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驰神往，魂玉目光一颤，拒绝的话语卡在嘴边，却无论如何再难出口，只得漠然接过那花，冷冷塞进手中纳戒。
“我们，后会有期。”萧玄最后望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少女，随即向着魂族众人拱手告辞，一挥衣袖，便向着远方前来接应的萧族方向转身离去。
魂玉迟迟不敢抬头去看，直至身旁的魂灭生不耐地开口，“小姐，人都走远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是么……终究还是走了啊。”魂玉低声喃喃，忽地目光一寒，瞥了一眼身旁的魂灭生，“你好像很急？”
“还好吧，也并非很急……”魂灭生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矢口否认，身后的魂千陌却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回去之后，去魂水里泡个三天，好好考虑一下什么时候应该闭嘴。”魂玉头也不回地寒声说道。
“我……”魂灭生心中一惊，刚欲开口，却被身后千陌一拽衣角，看了眼魂玉锋锐的眼神，只得缩了缩脖子，颓然领命，“是，小姐……”。
“我还有一事要做，你们先行出发，我随后就到。”魂玉淡淡瞥了一眼身后满脸苦涩的魂灭生，这才心中满意，低声下令。
“这，眼下谷中尚且危机四伏，不知小姐此去所为何事，不若大军一同前往，也好确保万无一失。”魂屠躬身上前，有些不放心地低声开口。
魂玉蹙眉沉思片刻，“也好，到时你等皆退于百丈之外，此行尽量不要妄动刀兵。”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心中奇怪，却还是一齐轰然应诺，“我等但凭小姐吩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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