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玉趁着夜色出得乌月楼，行至楼前那间简朴庭院，从正对着乌衣巷的雕花拱门外，依稀传出一长三短的云板敲击之声——已经是三更了，街上的铺面渐次封门，唯有寥寥数盏微弱的风灯在寒风中明灭跳动，映亮了脚下几处破碎残缺的青石板。
她忽地停下脚步，身后的男孩不明所以地望向怔在原地的少女，一阵奇异的微风轻拂而过，蓦然回首，古朴的酒楼灯火依旧，厅中高悬的地图与一众人群却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清秀的伶人，兀自在那红台之上唱着软糯的戏曲，堂下只稀稀落落坐了几位寻常宾客，正怡然自得地行着长夜之饮。
抬眼看去，陈旧的匾额之上，赫然笔走龙蛇地题写着“明月楼”三个苍白大字。
魂玉再度望向三楼微微敞开的菱纹格窗，微微叹息一声，遂神色复杂地收回目光，蹲下身来轻抚男孩柔顺的短发，轻声开口：“到时候了，吐出来吧。”
小幽一张小脸顿时煞白，满是不愿地“呜呜”两声，躲开了少女探来的双手。
“听话。”魂玉一把捏住他躁动的肩膀，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冷冷道。
看着男孩因委屈而湿润的漆黑眼眸，她的心中忽地“咯噔”一下，指节不由自主地一一松开，放柔了语气，“你还小，尚不能承受八阶魔核的全部威能，不许贪吃，要听话，否则我……要生气了。”
小火灵定定地望着少女深邃的眼眸，犹豫半晌，终是轻轻“哼”了一声，张口吐出一枚红雾缭绕的晶莹宝珠。
魂玉覆手一抓，当即将其收入纳戒，笑着捋了一把小幽光洁的额头，“呵呵，这才乖……”
只是话音落点，她的脸色却忽地一黯，方才的谈话便仿佛一记重锤落入心头，魂玉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说起来，那些北境的蛮夷，也该算是小幽曾经的族人吧。”
她有些伤感地发现，自己竟无法与那双纯澈的眼睛坦然对视。
无声地沉默片刻，魂玉站起身来，独自走入前方晦暗的街道，路上行人寥寥，寒风萧瑟，身后的男孩沉默地注视着少女孤独的背影，漆黑的眸中忽然掠过一抹隐晦的思索。
“娘亲，等等我吧。”小幽低低唤了一声，快步追上前去，轻轻捏住少女苍白的手指。
魂玉肩膀一颤，缓缓深吸一口气，随即反手握住他稚嫩的小手，嘴角牵起一抹明亮轻柔的笑容，“嗯，我们回家……”
六方阁所在的甜水巷与乌衣巷仅仅隔了两间外商云集的坊市。
天幽的子夜繁华稍敛，然而作为魂界最为出名的青楼，这里即便是在此刻也依旧门庭若市，人流如织。
一个士子打扮的俊秀少年正努力穿过汹涌的人潮四处寻找着什么，一袭粗布白棉袄外罩黑色长袍的简朴装束，在众多锦罗玉缎的大商显贵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道是哪家的穷小子，敢来这里丢人现眼，原来是他！”六方阁上，有人带着慵懒的醉意出声讥讽，顿时引起一阵嗤笑，“今晚最后一出，本公子叫你们看场好戏！”
身着锦缎的贵族公子一口含住美姬叼来的鲜嫩樱桃，红唇交接，汁水沁流，温润的暖阁一时间春光旖旎，风情无限。
“好，那我等这便拭目以待！”身旁一人举着一壶美酒拱手言道，飘忽的眸中满是幸灾乐祸。
“刘爷，”怀中陪酒的美人不禁面露忧色，怜悯地望了一眼楼下的少年，低低说了一句：“对方毕竟是天幽学子……”
“本公子自有分寸。”他看了眼出声的美姬，接着一个翻身便跃下楼去，堪堪拦住那人。
“向来洁身自好的宁宇宁公子，竟也会来这等风尘之地寻花问柳，”胖公子话锋一转，故作惊疑道：“平日里倒把我们骗得好苦，若让银欢师姐得知你这般为人，又该作何感想？”
少年面色一白，怔怔看着来人，赫然是与自己同班求学的刘琦，此人素来骄横跋扈，仰仗家族实力雄厚，以欺压一众平民学子为乐。
刘琦目露得意，一把抓起少年的领口便要作势拖行，口中更是高声调笑：“走，这就带你去见银欢师姐，让她看看你的真面目。”
楼上一众贵族豪客齐声呼应，竟是引得更多周遭的行人驻足围观，成为场中焦点的瘦弱少年则显得有些茫然无措，“放开我，我只是来寻人的！”
“嘿，寻人？不知是哪位花魁如此荣幸，竟能喜获宁公子青睐，为兄这便替你邀来一见。”
少年刚欲伸手挣脱钳住领口的手指，对方却忽然自己卸去了力道。
他愕然抬头，却见那刘琦正痴痴地望着自己身后方向怔在了原地，不禁顺着他的视线转身回望，原本喧嚣的六方阁前顿时鸦雀无声。
“姐……姐？”少年颤动着唇齿低声喃喃，苍白的脸上尽是错愕，似是不敢相信眼中所见。
“宁宇，好名字。”只见一袭华美黑裙的高挑美人盈盈立于月光之下，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身前的人影，轻声开口：“你便这般嫌恶你的姓氏么？”
少年的心脏猛地一颤，“不是的，姐姐……”
他张了张口，忽然有一股大力自身侧袭来，却是先前愣怔的男子伸手揽向女子，胖脸因激动而泛红，“哟，这不是先前车中的姑娘么？竟会在这种地方相遇，看来你我果然有缘！”
“你！”少年失声，然而却在下一刻怔住。
魂玉身躯一颤，进而微微冷笑，竟不闪不避地任凭那人将她揽入满是酒气的怀中，脸上依然是莫测的表情。
刘公子骤然得此佳人，一时志得意满，浑身仿佛荡入云间，闻着满怀的幽香，复又看了一眼如坠冰窟的少年，顿时饶有兴致地高声笑问：“姐姐？怎么又来一个姐姐？小美人儿，你认识这小子？”
魂玉不耐对方满口的酒气，只抬手掩住鼻息，“公子说笑了，妾身岂敢高攀天幽士子。”
“有理，这等货色又怎配与你相识？”刘琦哈哈一笑，刚欲搂着少女返身上楼，忽觉心头一凉，接着眼中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周遭的繁华与喧嚣都在这一刻消逝不见。
再回神时，自己大腹便便的身躯正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姿势倒插在楼前半碎的水缸之内，冰凉的清水顺着细碎的裂纹汩汩流淌，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即使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博得楼中女子芳心暗许，然而，在禁卫森严的天幽城中擅自动手，恐怕他的生命也将到此为止了吧。
“大胆！”短暂的冲突仅仅过了片刻功夫，黑衣黑甲的影魂武士便已从暗处涌出，包围了争斗的二人。
旁人顷刻散去大半，在这座魂族都城之内，这些沉默的刽子手无疑象征着绝对的威严与统治力。
身形肥硕的华服公子在旁人搀扶之下从缸中踉跄爬出，一瘸一拐地奔向为首的队正，“大人，就是他！一个穷小子，竟然为了抢一个妓女，当众对本公子出手！”
被指认的少年双拳蓦地握紧，却沉默无言，只静静挡在少女身前，低垂着的面容看不出神情。
“你，抬起头。”队正皱起眉头缓步靠近，厚重的铠甲发出铿锵的声响，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袭来，六方阁中一些胆小的姑娘纷纷偏过头去不忍再看，“他说的可对？”
“她不是妓女。”他的话语竟在此刻显得出奇的平静。
队正眉头一挑，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瞥了眼身旁狼狈的贵公子，暗自扣紧了腰刀，“我不管她是何人。”
然而，想象中的异变却并未发生，少年只是点了点头，便坦然承认：“是，我也……愿意受罚。”
“你？”队正目光一凝，深深望向眼前的青涩士子，“即便你是天幽的学生，亦是罪责难逃，你可明白？”他顿了顿，终是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无论你们身份如何，若是另有隐情，我亦不会有失公允。”
能够入选院士，除了族中高层下放历练的小辈，其余依靠自身能力脱颖而出的普通裔民，则无疑具有着令人信服的天赋与实力；而眼前情形在他眼中就是一场稀松平常的争风吃醋——显然，这位贫穷的少年不但落尽下风，且尚有性命之忧。
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他亦不愿一代人杰只因风月场里的一时冲动，便在自己手中折戟沉沙。
少年犹豫片刻，手指紧了又松，刚欲开口，却被身后的女子轻声打断，“此事自然是另有隐情的，将军。”
队正面色一沉，冰冷的视线掠过单薄的少年，随即在那位女子的脸上缓缓聚焦，这一望，却令他惊出了冷汗，“殿……殿下……”
戎装的军人单膝跪地，“卑职不知殿下驾临，还望恕罪。”
“不过是些好色之徒酒后生事罢了，”魂玉微微冷笑，泰然自若地扫了一眼周遭噤若寒蝉的人群，转身看向身旁沉默的弟弟，“这位少年却是仗义相助的好人，还望将军知晓，切莫牵累了无辜。”
“是！”队正与一众武士轰然应诺，未待那位华服公子回过神来，便已有人将其拖将下去，楼上一众狐朋狗友顿时面如死灰，方要隐入人潮借机遁走，奈何早有一众军士急冲而上，干净利落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见诸事妥当，队正黝黑的脸上努力挤出谦恭的笑容，“不知殿下可还满意？”
也无怪他如此谨小慎微，眼前女子无疑是少数几位实权新贵之一，在军中还是民间都有着极高威望，即便是影魂卫统领甚至大都统都不敢轻易得罪。
魂玉微微颔首，“有劳了。”
“不敢当，”队正迟疑着问，“便由卑职护送殿下回府？”
魂玉淡然一笑，婉言谢绝：“将军还有公务在身，怎敢劳烦？”
对方见状也不再多言，当即深深一躬道：“那，卑职告退。”
待戎装的军人尽数退去，少女回身轻轻一扯弟弟的衣袖，“还愣着做什么，回家了。”
却见他仍只紧咬牙关，低垂着脑袋闷闷地一言不发，尚显稚嫩的脸颊在楼前的灯光下映得通红，魂玉不由得笑了一笑，低声道：“怎么，这便生我气了？”
“……”魂小宇身躯一震，没有回答。
魂玉叹息一声，背过身去，“可怜我一路舟车劳顿，腰酸背痛，好不容易回到魂界，还未曾吃上一顿饱饭，便要赶来这里为我那与人争风吃醋的弟弟料理善后……”
她说得淡然婉转，仿佛这三月间的龙争虎斗不过是她一生中不足为道的寥寥几笔。
“姐姐……”魂小宇指间颤抖，却见少女已然径自向前走去，赶紧快跑两步跟上她离去的步伐，二人仿佛保持着某种微妙的默契，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南城的夜色妖娆醉人，最易令人流连忘返。越往北走，便越是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威严，直至凌月桥前，南岸校场七十二座血迹斑驳的方形石台蛰伏于森冷的暗夜之中，宛若一尊尊沉默的雕像，冰冷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凌月桥上微光闪烁，隐隐有人影往来巡逻。滔滔江水奔流其下，不时掀起浑浊的巨浪，在两岸之间激荡出漫天回响。
魂玉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时间过得真快呢，来年的夏末秋初，那里，也该有你的一席之地了吧——即使你心中不愿。”
“……”魂小宇霍地抬起头来看向心生感慨的少女，眼神微微一变。
“你与姐姐的一位朋友相似……”魂玉叹了口气，低声：“可惜你生在了这里，所以，他们只会欺凌与他们一样弱小的你，而去敬畏他们心中高不可攀的我。”
少年身躯猛地一震，不经意间握紧了双拳，面色苍白，魂玉灼灼的目光好似一座巍峨的山峰，重重地压在他稚嫩的心间。
她的话语一字一句，在他的耳畔悠然响起，宛如咒语：“即便你再如何自甘堕落，能与王者同行的，也终究只能是王者。”
“可学院之中并非皆如姐姐所说那般不堪，您又怎能因一个刘琦而看扁了天幽士子？”魂小宇抗声辩解。
魂玉没有反驳什么，只微笑说话：“我没有拆穿你的身份，是希望你能够自己与他们做个了断。你既一开始便对他们有所隐瞒，又岂能保证他们就会以真心待你？”
少年悚然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包括刘琦口中的那位银欢师姐。”魂玉的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是颇有几分姿色，待你也着实不错，只是来年的大典石台上，若她选择了你，又该如何？”
“姐姐……”魂小宇讷讷说不出话来，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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