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新皇登基前夕,大秦国府诏令汾水沿岸军民破冰除雪。这条沉寂许久的帝国命脉终于开始恢复往日繁盛,千帆蔽日,百舸争流。
在弱河肆虐的鲧禹时代,汾水还只是中州群山漫出的一汪清泉,后经长年累月的连江接湖,逐步形成了西起塔戈尔沙漠,东至剑谷谪仙旧地的辽阔水域。从汾水西下,一入群山掩映的大散雄关,便见苍茫茫一片青翠斑斓、烟波浩渺,充盈的水势在此间漫流,扬帆其中,直如一场烟云故梦。
轻舟摇摆三五日间,巫真便从颍州顺流入衢江、汾水,进入了京畿腹地。
一望无垠的故国雪原自不会给她连日在水上漂泊的经历。在云淡风轻的衢江时还未有所觉,然一入汾水便风雪飘摇,小船多有颠簸,巫真终究受不住异国他乡的水土,连连呕吐起来,短短一日便已是腹中空空,只剩干呕了。
若无魂族援建的微型虫洞,她恐怕至死都不能跨越瀚海。
她心中着急,红着眼眶请教船老大。蓑衣斗笠的老人笑着安抚,初涉大水的人多是如此,只需多食鱼虾,待适应了这漫天水腥鱼腥之气,就能慢慢地好了。说着,便从外悬的网中捞了尾生鱼径直递来。
浓郁的腥气迎面扑鼻,巫真秀眉蹙起,强忍着不适接过肥鱼,却险些被挣脱出手。船家望着惊呼的少女不由大笑:“外乡人,莫怕莫怕,能咽下去就全好咯!”
小舟自然生不得炊火,巫真勉力杀鱼洗净,又用斗气蒸了个半熟,就着舱内的苦酒囫囵吞咽,将一盘汾水大鲈全部吃了下去。
船尾的老人轻摇舟楫,一边大笑感慨:“好,这般爽利的女娃儿!”
巫真大窘,却仍是发晕,只吃力躲入舱中昏睡。
又漂了许久,温暖的阳光倾泻下来,少女微微睁眼,却见四周江湖茫茫没有边际,水天一色,碧空如洗,心也跟着为之宁静。
“我……睡着了?”巫真霍然坐直了身子,喃喃开口。船家的棉衣自肩头滑落,令她微微一怔。
“睡着?都睡了两天哩!”身后老人汩汩灌入两口浊酒,将一盘洗净的青鲈推了过来:“饿坏了吧?”
巫真闻言顿觉腹中一阵雷鸣,脸色微红地道了声谢,便再顾不得任何仪态,一盘生鱼竟也吃得无比香甜。
“忍忍吧,”船家抬手遥指东南,“再有半日就该到咯!”
巫真快步走上船头,顺着那个方向极目远眺,却只有一片朦胧阴影怎么也看不真切。
“哟,不晕啦?”老人忽然问。
巫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再走两步,蓦然欣喜:“好了,竟真的不晕了!”话音落点,二人同时大笑起来。
小舟沐浴着落日余晖,施施然靠上了青阳西岸。巫真付过佣金,依着船家指引踏上最近的官道,不消半个时辰,青阳巨大的身躯已赫然入目。
神秘的敌国中枢在暮色下露出真容,呈现出冰冷而肃穆的黑色,宛如一座由钢铁与熔岩铸成的山岳,直扑向天的尽头。
城楼下旌旗飞扬,人流如织,仅西城一门便已聚集了上千宗门与各国使节,蜿蜒联结足足数里之遥。巫真看得咋舌,不禁望而却步,若同他们这般等待下去,便是半夜也入不得城。
她叹了口气,决定去南城碰碰运气。
然而,身后突兀传来一阵喧嚣,一支奇特的队伍顿时闯入她的视野——齐齐的黑色长袍,狰狞面甲下的凌厉眼神,不见任何旗号,无声无息宛如幽灵,只默然簇拥着两辆黑色轺车沉稳前行。一路上无数的王公贵族、宗门豪强先是出现了一阵骚动,随后竟纷纷退让两侧,噤若寒蝉。
“那是……”巫真低声喃喃。
“嘘!”旁边不知哪家侍从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小心祸从口出……魂殿的人,不好惹!”
“魂殿?”巫真重复一遍,对方似有所觉,竟直直地朝她逼了过来。周遭众人轰地一声作鸟兽散,拥挤的浪潮里骤然裂开一个窒息的圆。
巫真好奇,逆着人群恭顺垂地的目光抬头去看。车上帘幕轻启,露出坐着的黑裙女子。薄薄的黑纱覆于面上,没有耳坠配饰,仿佛一块难以接近的冰山,“上来,我带你进去。”
周围人山人海,她都没有看上一眼,只是伸出手轻声邀请。
巫真半晌才回过神来,犹豫片刻,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只是停顿了一瞬,宝马雕车便又扬长而去。
龙门客栈是帝都的一个传统老字号。然而魂玉选择住在这里,只是因为离萧族行宫很远。
“抱歉了两位,小店客房已满。”
掌柜对每一个人都很客气,哪怕见到了身后跟着的雪族女子,也只是委婉拒绝。
“我们只要一间偏房。”巫真微笑。走过了太多地方,她早已麻木。
魂玉看了眼仍不为所动的老板,一袋金珠被掷在柜上。
巫真毫不掩饰自己的眼红,好似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穷丫头。
掌柜的深吸一口气,勉为其难地掂量了下,“北边的蛮夷闹得厉害……不能和其他客人住一起,后院的一间柴房空着,能不能将就?”
“有劳了。”魂玉一口应下。
看得出来,巫真心有不忿。这些金珠足够她住在带暖池庭院的大宅子里。可惜她没有钱。
柴房很大,却弥漫着一股久经废弃的霉味;光线也不好,只有一扇朝西的窄窗。巫真虽不满意,却也过惯了苦日子——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十巫之一,家乡的穷困也无法令她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在小二的一通捣鼓下,两张角落的八仙桌被抬出来擦拭一新,加了木板合起拼成了一张大床,铺上前院搬来的新被褥。一张圆桌还有成套的椅子、茶具被相继摆置妥当,梳妆台、浴桶、夜壶等等其他上房该有的用具更是一应俱全。
炉子里升起火,阴冷的柴房顿时有了生气。
这笔钱花得也并非不值。
巫真蜷起腿,在床上惬意扭动着身子。好多天了,还是第一次睡在温暖的床上——尽管这床有些不伦不类,半日不曾进食的肚子又在咕咕作响,还有一个放着国府行宫不睡偏要花钱买罪受的女人……不如意的事情有很多,但能躺在温暖的床上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她已经很知足了。
小二将浴桶的水温调试妥当,便躬身一礼出门去了。
巫真懒懒起身,看了眼独坐桌前的魂玉,低低唤了声:“殿下?”
对方却久久地不为所动,又静候片刻,便大大咧咧地起身脱衣。长久的旅途几乎要将那浓重的腥味沁入骨髓。
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即使蛮族天性豪迈不拘小节。在那人身边,她仍有一些无地自容。
再一次来到这片土地,魂玉从久远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入眼却是一片丰盈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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