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普莱西王国的国都,被称为大陆的闪耀宝石的切斯特。从大陆西北高原上流下的玛瑙河将这座城市一分为二,北岸坐落着王城以及依斯卡特大教堂。与北岸的幽静典雅贵族居住环境不同,南岸更加鱼龙混杂,也更加的热闹。
身穿皮甲的战士、穿着长袍的魔法师、费力地拎着水桶匆匆穿越大街的妇人,熙熙攘攘,热闹无比。这的确是北岸难以见到的场景之一。
除此之外,北岸还有着这片大陆的第二大港口,切斯特港。
身体异常壮硕的异族们,即便是已是入秋的季节也光着膀子,叫嚷着人族听不懂的语言,匆匆地将货物搬下船。兽人大多都会来做这最野蛮的活计,一身蛮力。他们在面相上倒和人族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多生出了兽耳而已。
有些随船的兽人,大多衣衫褴褛,低眉顺目,脸上打着奴隶的刺青,他们或是赌博把自己输了出去,或是做了犯法的事被船商买下,迫不得已在船上免费奉献自己的力气。他们的地位连码头上的那群脚夫都看不上。
那些精灵,衣不蔽体,脖子上套着限制魔法的项圈,手被一条长绳绑在一起,也被赶下船。其中当然也有性子刚烈之人,那名少女狠狠地盯着推搡自己的人,换来的却是更加残酷的鞭打。要不了不久,精灵们也会被打上烙印,或是送去贵族的宅邸,又或是被送往娼馆。
在故事书中的精灵总是高贵的,他们居住在大陆西南的大森林之中,恪守着传统。出现在大森林之外的精灵,多半是犯了什么禁忌被流放了出来,人类自然不会放过这等上等的货物。大森林里面的精灵部族当然也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用犯了禁忌的罪人换取商人的货物。
码头是南岸的交通中心,几条大街都会最终汇聚在这里。其中,最靠近北方,也是距离北岸最近的大街:诺曼大街,沿着河岸由东向西,与连接南北岸的桥梁之一:奥洛娜大桥,交汇在了一起。
奥洛娜大桥是去年刚刚落成的,以老国王最宠爱的小公主的名字命名,也更加方便货物运往北岸。
在桥头的十字路口,有一栋五层的大型建筑,占据了东北角,背靠着玛瑙河。这里是玛丽商会的总部,是卡塞尔伯爵家的资产,实际掌控人却是卡塞尔家的次女:玛丽·克莱蒙·卡塞尔。
大楼四层,那间采光极好的办公室中,有名黑发的青年坐在办公桌后,他身上穿着缝着金色丝线的衬衫,一副贵族某样的打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仰躺在椅子上,吊着眼角看着天花板。
他正是那三个月前穿越过来的任言。
任言在玛丽商会的身份是咨询顾问,然而实际上玛丽商会主营业务主要有商品的运输以及拍卖业。任言对于商品的运输接触最多的是外卖和快递,拍卖更是不懂。
人人都以为穿越的人可以在异世界可以如鱼得水地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负,用自己现代的知识吊打落后的世界。
但实际上任言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那块料,他在大学中主修的方向是计算机,每次考试基本上都是六十分万岁,在生活之中的兴趣爱好是玩电脑游戏。任言就是一条咸鱼,一条普普通通的、如同背景板一样没有任何特点的咸鱼。
咸鱼不管在哪里都是咸鱼。
如此的任言,为什么会成为玛丽工会的咨询顾问?这要归功于任言有个优秀的姐姐。姐弟俩是作为勇者被召唤过来的,在原世界就优秀无比的任诺,在这里也展现了惊人的勇者天赋。任诺在宴会上与玛丽商会的会长相识并且成为了好友,为了不让自己的弟弟感到无聊,也怕任言染上不好的习惯,就干脆把他扔给了玛丽,自己转头忙勇者的事业去了。
任言这才来到了玛丽商会,还得到了一间采光极好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口配了一名女助手,每天任言来到办公室桌子上都会放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然后任言就坐在那里开始发呆,到了中午就被助手带着前往附近的餐厅吃饭,下午再呆几个小时就会坐马车回到北岸的宅邸。
玛丽商会本身的规模也不小,旗下有十几条大船,主营王都和大陆南部的运输业,运输内容则是各种艺术品和珠宝等奢侈品。二楼还有一个大厅用于艺术品拍卖会的举办。商会本身在贵族之间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再加上会长玛丽的各种运作,每个月的基本盈利大概在三百金币上下。现在是秋季中旬,入冬之后,切斯特港近海会结冰,会长似乎打算在那之前多赚一些,商会上下最近也是十分忙碌。
一个月前任言刚到的时候,商会上还对这位勇者的弟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还以为是会长从哪里找来的帮手,见任言每天无所事事还以为这位异世界人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商会的几名副会长时不时还会过来嘘寒问暖,邀请一起吃饭,但随着交谈逐渐发现任言这人好像一个呆滞的傻子,常常听不懂别人讲什么,也就渐渐没有人再来光顾他的办公室了,而到现在恐怕商会恐怕已经不记得这么一号人了。
任言没办法,他还是听不太懂异世界人的语言。他也不像姐姐那样,能够学会让语言相通的魔法。对于这里的语言还在学习的过程之中。
任言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着现代人的骄傲,会主动设计一些图纸,身为一名男孩子,枪械原理还是懂的一些的。熬了几个晚上画出来之后,会长玛丽给了面子,答应把设计图给相关的人看一看,这一看就是将近一个月,再也没有后文,任言便也就泄了气,每天随性画一些图纸当作自己也在上班的样子。
自己终究比不上姐姐,任诺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还会指点江山一番,结合市场背景和王国的税收政策发表报告和调查,增添新的业务方向,让整个商会都会围着她转。
但任言不是任诺,他只是优秀姐姐背后的普通弟弟,普通的不能在普通。
2.
“阁下,要喝红茶吗?”红头发的少女端着茶具推门而入,她虽然那样问着,却自顾自地把托盘放在了一旁的沙发前。
“谢谢你,爱莉安娜小姐。”任言也坐到了沙发上,看着少女缓缓将热茶倒入了茶杯之中。少女名叫爱莉安娜,是配给自己的助手,换言之,也是个秘书。年龄在二十岁上下,身穿幽蓝色的长裙,一头红色长发编成了一根辫子垂在肩膀上。她是一位感觉会和黑框眼镜很搭的成熟女性,由于会长是玛丽小姐的缘故,这家商会像爱莉安娜这样的女孩子还有很多。
爱莉安娜也整理了一下裙摆,径直在任言面前的沙发上坐下了。她似乎发现任言会对她的行为不以为意,所以有些时候也会故意将主仆之间的条条框框抛在一边。
“您还是不喜欢在茶里加糖呢。”爱莉安娜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在自己的茶杯中加入了好几勺砂糖。
“……不习惯。”任言用蹩脚的口音说道,其实他原本也没有喝茶的习惯,爱莉安娜似乎对红茶情有独钟,经常会顺便泡好任言的那杯。
瓷质的茶杯和茶壶上绘着淡黄色的花纹,这在原来的世界非常常见,在这里恐怕价钱不菲。下午静谧的时间缓缓流淌着,阳光斜斜地倾洒进来,落在了几盆绿植上。
“感觉阁下和任诺大人完全不一样。”爱莉安娜抿了一口红茶,率先开启了话题。
“比如说……哪里?”
“唔……”红发的女孩食指抵在了嘴边,思考了一小会儿,“感觉任诺大人更加雷厉风行一点,你们那个世界的姐弟都是这样吗?”
“也不算是……”任言搜刮着词汇,口音依旧蹩脚,“任诺大人……姐姐,她原来就很优秀,所以给人的感觉也更加……强势。”
“即使在阁下面前?”
“没错,就算在我面前,姐姐也是,没人可以改变姐姐下的决心。”任言顿了一下,他勉强理解到了爱莉安娜疑问的出发点,“在我原来的国家,人们认为女人和男人同等重要,在很大一部分职业中,女人的优势要远高于男人。”
爱莉安娜脸上露出非常感兴趣的表情,“和这里完全不一样呢。”
“完全不一样。”在这片大陆之中,有很多职业在潜规则之中禁止女人参与,比如医生、商会会长、会计、教师等,但也有很多像玛丽商会会长一样的人,怀着热情对这些潜规则展开了抗争。
“不过,也有和姐姐完全不一样的,温婉的女孩子。”任诺在外做事雷厉风行,在家却邋遢得异常,相较而言,任言的持家属性要更高一点。最起码任言并不会把脏衣服堆一个月才洗。
“对了,任言阁下今年多大?”
“22岁。”
“真的?”爱莉安娜捂住了嘴惊呼道,“我还以为你比我小!!!”
如果觉得我幼稚请直说。任言在内心吐槽道,这个世界男性成年的年纪是15岁,像任诺这个年纪的很多男性已为人父,成为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任言大学还没毕业,整个人在气质上就略显稚嫩。
“你今年多大?”
“……21岁。”爱莉安娜似乎有些不甘心,任言当然明白这种感情,尤其是在得知玛丽商会的会长玛丽·克莱蒙·卡塞尔只有19岁的时候。
“爱莉安娜小姐是不是……还没成家?”作为刚才的小小报复,任言故意问道,这个世界女性的适婚期在15到20岁。
“怎么?”红发的女孩眼波流动,“阁下这么问,是要追求我吗?”
任言立刻被呛住了,立刻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他看着闪着水汪汪的眸子的女孩,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我想要以事业为先。”任言磕磕巴巴地说道,女孩眼中笑意盈盈。
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
“请进!”任言高声说道,同时松了一口气,如同得到了救星一般。
进来的却是一名身穿华丽长裙的少女,黑棕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了发髻,缀着蕾丝边的淡黄色裙子如同荷叶一般铺开,少女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受过良好教育的优雅,脸上挂着微笑。
“玛丽会长。”两人从沙发上站起了身,任言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贵族礼。进来的正是这家商会的会长,成熟稳重的气质远超过了她那19岁的实际年龄。
“两位下午好。我似乎打扰两位的下午茶了?”
“如果不嫌弃的话,还请一起。”爱莉安娜在绝佳的时刻提出了邀请。玛丽也没有故作矜持,大方地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两名女孩很快热络地聊了起来,任言独自在一旁继续观察着手中茶杯的花纹。
“爱莉安娜,如果你要追求任言哥哥的话,得提前得到任诺姐姐的同意……”
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的身上,任言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玛丽,也许是刚刚和爱莉安娜的聊天的缘故,那声“任言哥哥”听起来颇为奇怪。
“任诺姐姐走之前,特别嘱咐让我看好任言哥哥。”玛丽轻笑着,任言后知后觉,这似乎是个玩笑?
“玛丽小姐不说的话,勇者大人肯定也不知道。”
实际上两人调侃的是不在这里的任诺,任诺在背后可是对这个弟弟宝贝的不行,甚至有很多贵族在私下里传言姐弟俩关系非同寻常。
“对了,玛丽会长这次来这里是找我什么事吗?”
“我倒差点忘记了,是关于上次你的那份设计图……”爱恋安娜识趣地起身告退,离开了房间。
“那图纸怎么了?”
“炼金术协会的人看了……”玛丽会长面露难色,“但是褒贬不一,有人说图纸惊为天人,恐怕会改变现有的作战方式,也有人说那设计只是纸上谈兵,有些部分根本就是幻想,即便生产出来成本也极其高昂,还不如在部队中配备魔法师。”
任言用手抚摸着下巴,低下头静静思考着,自己可能太高估这个世界的工业水平了,或许不应该直接跳到栓动步枪,而是从燧发枪开始?
“这样啊……劳烦您费心了。”任言淡然地说道。
“任言哥哥客气了。”
玛丽其实本已经有了任言会破口大骂的心理准备了,但她不知道任言从小到大以来做过多少次无用的努力。在成长过程中,虽然任家的教育不准许明面上把两个孩子放在一块比较,但他还是能从周围人的脸上看到对自己的失望“要是你像你姐姐那么优秀就好了。”上了大学之后,任言一开始有了脱离环境振翅高飞的幻想,但那份幻想很快被击破,自己辛辛苦苦做出的努力,总会在那些天才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任言已经认定自己的普通了。他在桌子上堆放的杂物之中又抽出了一份图纸,齿轮互相咬合,传动轴互相交错,火炉之中熊熊燃烧着火焰。这是原世界工业革命的开端,几乎可以说是整个现代工业文明的起点——蒸汽机。
这图纸是好几天之前就完成的,任言搜刮了自己的全部记忆,勉勉强强地把原理画了出来。至于究竟能不能完成,那也不是他的事,玛丽会长曾经委婉地暗示过商会想得到异世界的技术,这也稍微缓解了任言在这里每天摸鱼的罪恶感。
“这个……在我们的世界可以算得上是‘起源’,还请玛丽会长在空闲的时候交给适合的人。”
笑容从少女的脸上消退了,她换上了一副无比严肃的表情,任言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年长者的优越感。
“不不,不用那么严肃……虽然是起源但不是那么复杂的东西,如果丢了的话,我可以再画一份。”
“我绝对不会丢的。”
玛丽会长小心翼翼地接过卷成一个卷的图纸,一副阵前传递情报的严峻表情。在和任诺的交谈之中,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姐弟俩原世界的科技水平远高于这边的世界,即便是依靠魔法,也无法让巨大的钢铁巨鸟飞上高空,也无法让人去往月亮,更无法让相隔千里的人互相见面。
因此,当任诺说要把弟弟暂时托付给自己时玛丽立刻就答应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玛丽商会完全可以趁此一跃而起。
商会会长,哪里会是一名普通的贵族千金?
“对了,这个可以做什么?”
“……烧开水……”
“嗯?”
在那之后,玛丽会长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了蒸汽机的概念,急匆匆地离开了。
3.
斜阳划过天空,将王都笼罩在暖黄色的光晕之中,街区的塔楼发出悠扬的钟声,逐渐地,天色暗淡了下来,隐隐可以看到悬挂在高空之上的蓝色月影。
那些人穿着沾满污垢的粗布衣服,拿着梯子在大街上缓步前行,他们在一座座路灯前停下,熟练地爬上去,擦拭灯罩,点燃了路灯。
迎着淡黄色的火苗,可以看到他们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枯黄消瘦,沾染着泥土。有的人笑着,露出一口并不整齐的黄牙。
任言坐在马车上,他无言地看着车窗外,紧紧地盯着那些人。
爱莉安娜坐在他的对面,看着那双几乎要与天色融为一体的黑色眼眸,她在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了什么?
“我们那里,没有点灯人这个职业。”任言突然说道,他的口音依旧蹩脚,声音低沉,爱莉安娜在这种时候才产生了面前的青年的确要比自己年长的真实感,“傍晚的时候,路灯会自己点亮,照亮整条街道。”
“感觉非常方便……普莱西南部有名小说作家,他在作品中畅想千年之后人们会把气球绑在身上来出行,可以飞到目的地。”
“听起来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作品……话说你们为什么不把魔法应用在生活之中呢?”
“……比如?”
“比如开发出照明魔法,或者开发出可以使用魔法的道具……”
“任言阁下!”任言的畅想被爱莉安娜打断了,她回过头看了一眼与车夫之间紧闭的小窗口,正色朝任言告诫道,“所有的魔法都是创世神赐予我们的礼物,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可以创造的……您刚才说的话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提及,即便您是勇者的相关人士,也会产生麻烦。”
“……是我失言了,感谢您的提醒,爱莉安娜小姐。”
爱莉安娜稍微松了一口气,靠回了椅背,忽然又在某个瞬间,看到面前的青年似乎冷笑了一下,车厢内重新回归了寂静,过了一小会儿,爱莉安娜还是实在忍不住了。
“……在您看来,这是对是错?”爱莉安娜问道,她觉得自己就像被甜蜜的毒果引诱的少女,实在无法按捺住对青年口中的那个世界的好奇。
“我没有资格评价对错……”
“您是异世界的人,是旁观者,当然有资格。”
“现在却不是了……不过我知道谁才有资格。”
“谁?”
任言只是看着窗外,那些在傍晚收工三三两两结伴回家的劳动者,衣服上沾满泥土和污垢,头发结痂,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秋季天色渐凉,他们之中有人还穿着夏天的衣服。
“是他们,是历史。”
“为什么?”爱莉安娜忍不住问道,她觉得刚刚告诫任言的话同样也适用于现在的自己,但面前的青年就如同拿着禁果的恶魔,对爱莉安娜露出了诱惑般的微笑。
话题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四轮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过奥洛娜大桥,桥下的水声如同在奏着一首美妙的自然之歌。在阴暗的桥洞之中,没人会发现的地方,有几名流浪者点燃了杂物,其中甚至有不少孩子的脸孔,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可以捱过这个冬天?
马车在玛瑙河北岸的一处宅邸前停了下来,任言嘱咐车夫一定要将爱莉安娜送到目的地,便下了车,伸手推开了铁栏杆的大门。
“任言阁下。”爱莉安娜忽然叫住了任言,她隐藏在阴影之中,任言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到了那双闪着光辉的眸子,“最近王都有很多人失踪,还请不要独自外出。”
“还请不要担心。”
任言还是没有抑制不住自己满溢出来的情感,搜刮尽了自己的毕生所学,说出了很多了不得的话,那些话让任言第二天上了刑场也不会奇怪,只不过是侮辱王室被斩首还是被当成异端施以火刑的区别。
但只不过是区区不到半个小时的交谈,真的能将那些话传递到他人的内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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