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逛了一个小时多,格曼慢悠悠地晃回了姑且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座位于上城区边缘的小宅子,教会临时安排的。
毕竟堂堂高级执行官总不能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住在工作单位的宿舍里。
神父对于这种世俗的享受倒无所谓,不是他清廉节约,而是对于他这种人而言,所谓的物质享受根本不值一提。
只要他想,大把大把的财富和权势勾手就来。
如果说这点东西就可以拉拢一位强大的术使,有的是人愿意送钱。
但比起那种应有尽有的枯燥生活,格曼还是喜欢这种数着钱花的寒酸生活。
人嘛,要保持点欲望。
这种日子下,每一口喝下去的廉价酒仿佛都更香一点,就算被玛利亚呵斥偷偷买酒,心情也格外愉悦。
格曼打开房门,漆黑的屋子里静悄悄的。
这么晚了,身为八小时睡眠主义者的玛利亚应该也睡了吧。
神父脱下外衣,挂在门边的架子上,拎着玩偶向客厅走去。
睡前总得喝口晚安酒。
玩偶是他买给玛利亚的新年礼物,虽说修女大概过了喜欢玩偶的年纪,但这时候也买不到什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了。
反正玛利亚挺喜欢这种丑萌丑萌的玩意。
客厅里同样安静,桌椅被某个有强迫症的人整理得整整齐齐,连桌布都被抚得没有褶子。
还有旁边坐着的睡衣女孩,苍白地一丝不苟。
格曼刚喝了口酒,就猛地呛在嗓子眼里,连声咳嗽着:
“咳咳……玛利亚你还没睡的啊。”
女孩仓促地站起身:
“……我有点睡不着……就想等您回来……”
“那你好歹开个灯啊,这黑不溜秋的坐在这里,一声不吭,好悬没给我心脏病吓出来。”
格曼无语道。
“……嗯。”
玛利亚低低地回应道。
格曼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习惯这么温柔的玛利亚。
自从那天过后,玛利亚就一直像这样弱弱的,说话的声音都提不上去。
换做以前,玛利亚应该开始唠叨他又喝酒了。
“喏,给你买的礼物……就当过期了的新年礼物吧……”
格曼把玩偶放在桌子上,说道:
“不要嫌弃我敷衍啊,你知道的,最近都没什么店开门……”
神父掏了掏空空的口袋,耸肩道:
“而且我也没啥钱。”
银发女孩拿起玩偶,抱在怀里,低头道:
“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格曼讪笑着。
习惯不来啊。
“……没有事情吧,老师。”
玛利亚又低声问道。
格曼知道她指的是劳伦斯主教的召见,即便是被有意边缘化的修女,也察觉到了幕后的危机。
神父沉默了下来,握着酒杯,转到窗边的高背椅上坐下。
玛利亚抱着玩偶,侍立在旁,银发如水银般泻下,披在背后。
格曼漫不经心地摇晃玻璃杯,棕红色酒液在杯中慢慢地打着圈。
月光下,这个男人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他有时会嬉皮笑脸,有时会森然可怖,但玛利亚从未见到老师露出如此疲惫的表情。
他卸下了一切伪装和修饰,疲惫地像个中年失业的落魄大叔。
这个位置正好能望见远方的海,冰山在洋面上缓缓漂浮。
“放心,不会有事的……”
沉默了半晌,格曼只是说了这一句话。
过了一会,神父又问道:
“玛利亚,你会百分百服从我的命令吗?无论是怎么样的要求。”
“如果那是您所期望的,我会服从。”
玛利亚轻声回答道。
“呵呵,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啊……”
格曼笑了笑,手伸出来,想要去摸女孩的头。
玛利亚乖巧地俯身,好让神父能摸到她的头。
“只是唯独不希望这种残酷的话语从你嘴巴里说出来……”
格曼放回手,又不笑了。
他眺望着远方的海,无言间,神父松懈疲惫的侧脸一点一点地坚硬起来,像是骑士披上铠甲。
夜空的乌云散开,露出清澈的长月。
他的表情终于如铁铸般冷硬。
这才是平时的格曼。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男人低沉地说道,手指轻叩着扶手。
客厅里一半被月光笼罩,一半仍处于黑暗。
格曼坐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半边身子陷于厚重的阴影里,深邃的五官模糊不清。
神父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海,一言不发。
只穿着单薄睡衣的女孩笔直地立于一旁,双臂怀抱着不知是熊是狮的大玩偶,轻轻地哼着旋律。
是歌剧《奥菲欧》的配乐,来自于最后一幕。
去往冥界通过重重考验,救出妻子的奥菲欧因为在黄泉路上回头看了一眼她,导致妻子重新被拖回冥界。
奥菲欧依靠着希望拯救了妻子,可也是因为奥菲欧过于害怕希望破灭,让他无法控制地回了头,以至于永远失去妻子。
希望破灭,绝望的奥菲欧独自回到了人间,他徘徊着,来到他与妻子第一次相遇的树下。
奥菲欧见到这熟悉的旧景,回想起了他与妻子初遇的时光。
那时候一切欢乐和悲剧都没有开始,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树荫下,男孩躺在青草的簇拥里演奏着竖琴,女孩坐在树枝上,好奇地看着少年,浅浅地笑。
他不禁痛哭流涕。
玛利亚所哼的,就是这一幕的背景音。
这本是第一幕男女主人公相爱时的欢快序曲,在最后一幕调子却被改的更加悠扬,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凉。
女孩轻声哼着歌,远方海里的鲸从水里跃起,砸下白色的花。
……
……
圣都斐冷翠。
“拉卡夏怎么会出这种事!?”
我看着手里的简报,愤怒地喊道。
我并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但这过于令人气愤。
祝圣节的拉卡夏被异端袭击,竟然死了一百二十七个人!
这是可怕而沉重的数字,这不是数学符号,是一百二十七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大多都是外地游客,带着家人高高兴兴地来到大城市里准备过年,等待他们的却是异端的袭击和屠杀。
我知道拉卡夏有异端潜伏,连我自己都曾被异端利用,送了命。
小教会不可能不知道异端随时会发起袭击,我原以为他们是处理完成后,才会对外举办盛典。
现实是他们没有处理完成,却瞒下一切,坚持举行盛典,以至于发生了那样的惨案。
这是谋杀!不折不扣的谋杀!
我气得胸口连连起伏。
我算是比较多愁善感的人,比起自己,往往考虑别人更多一点。
所以才会这么气愤,因为我无法想象那些失去至亲的家庭会有如何的反应。
一想到这个,我又想起妈妈和妹妹来,心就更是抽痛。
她们也很伤心吧,莫名其妙地又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哥哥。
教会没有告诉我是如何向她们解释我的死,我也没有问。
我是看不了悲剧的人,小说也好,戏剧也好,我都不会读它的结局。
因为读了结局,无论是圆满还是遗憾,对我而言都是悲剧。
因为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书里的角色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我都已经永远地失去他们了。
所以我会留着结局,哪怕很好奇,也不会去看,仿佛这样故事就不会结束,他们还停留在故事里某一段冒险里,坐在篝火边大声说笑着。
分别是太过痛苦的事情,我宁愿懦弱地逃避。
“放轻松,我的小姐……生气会长皱纹的。”
乌鸦人悠然坐在房间的另一端,长腿翘在桌子上:
“死亡不过是常事,凡人终有一死。”
“你当然不会明白……你根本理解不了这些,卡拉玛。”
我抬头看向ta,愤然道。
“哦,天大的笑话呀!您竟然说我不懂这些?”
卡拉玛从座椅上弹起,大声笑道:
“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一个暗杀大师更理解这些!我曾见过无数死亡与分别,有的虚伪地令人想要呕吐,有的真实地令人潸然泪下……”
“有人说暗杀是生命凋谢的艺术,因为你可以在一个人的死前,可以看到他最真诚的情感……我也曾痴迷于这种触感,让我难以自拔,但现在我意识到……”
卡拉玛手里转着黑色的短刀:
“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事情,不值得歌颂,也不值得哀伤。”
“每一个人都是在哇哇大哭中,被迫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随时会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瞬间,离开这个世界。”
“来时赤条条,去时手空空……死亡不因你的贫穷而迫害,也不因你的权势而优待……你脚下的正教曾诞生出无数的英雄,他们的剑指向哪里,主的威名也传播到哪里。”
“圣乔治远征中庭,夺回耶路撒冷。”
“但现在的中庭仍信奉着野蛮的旧神,你又能在哪里见到耶路撒冷的辉煌?”
“查理大帝开疆拓土,被教宗加冕为皇,然而他的帝国在他死后又维持了多久?”
“正教发动了一千年的大圣战,可这场战争究竟消灭了谁?名门吗?还是异端?”
“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的真的都是魔女吗?狮心王理查在第三次东征中失败,又是谁为他的穷兵黩武付出代价?”
“所以普通人的死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今天会死一百个人,明天还会继续死一百个人,甚至是一千个一万个……”
“时代的疯狂不会因为人民的泪水而终止……如果你真的怀抱着拯救的愿望,那么更应该习惯它。”
卡拉玛嘶哑的声音沉稳无比,不带有一丝癫狂,仿佛是哲人一般。
“不过在当下,你要好好记住这份悲痛,好好记住这份愤怒……”
“很多人遗忘了悲痛,很多人只是在愤怒。”
“你的起点远超他人,利用好它,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光用剑和枪是改变不了世界的……但更要记住,没有剑和枪,你绝对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阴暗的乌鸦人。
“怎么?很惊讶吗?我会说这种话。”
卡拉玛歪歪头。
我点点头:
“是有一些惊讶……没想到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这就是你的刻板印象……不要用制服去判断一个人的善恶好坏,我的小姐。”
“那些冠冕的袍下,遮盖的说不定会是噬人的野兽呢。”
卡拉玛挠挠面具:
“不过我也算是比较奇特的……我的同事都热衷于阴谋与暗杀,但我却更喜欢思考一些多余的问题……所以我被踢来当你的老师。”
“我很荣幸当你的老师——不是讽刺,也不是玩笑……你是一个很少见的好人……至少在这些大教堂里,很少见。”
“我以前也认识一些好人,而他们现在要么死了,要么不那么好了……我觉得你应该会坚挺一些。”
卡拉玛搓搓手,激动地扭来扭去:
“呀,一想到自己说不定能教出一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简直是嗨到不行了啊!”
嗯,现在又猥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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