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仍是中午时分，天却黑了。
海州的天空被阴云笼罩。里面夹杂着电闪雷鸣，肆意翻腾，雪中混雨一颗一颗从云层里抛下，劈里啪啦向下砸。
“呜哇。”
随了这些的，还有女儿的嚎啕哭声。
耳边四处都是糟糕声音，听在郑权耳朵里的每一下都仿若炸雷。
他女儿今天在这是学校出什么事了？被欺负了？
“郑权，家里卧室的钥匙在哪儿？”
琳娜放心不下，想开门进去陪陪女儿。
郑权叹口气：“在孩子屋对面书柜的第三层，一个褐色小盒子里。”
郑权在海州任职，不是没有经历过惊魂时刻。但即使那般凶险的境遇，也没能让郑权自乱阵脚。
可现在，面对自己的女儿，郑权却是实实在在觉得自己纵有浑身解数也毫无用武之地。
像女儿腹痛晕厥那次，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郑权觉得浑身疲惫，眼皮酸涩，脑袋里思绪乱飞仿佛即将炸掉一样。
此时郑权瘫在沙发上不想动，可他的眉心又被急得气得发痛。
不仅仅是眉心。郑权从后脑椎动脉那里开始，直抵额头，前前后后整个脑袋都胀疼成一片，端是难受得让人心烦意乱。
郑权无奈，只好回主卧拿降压药来吃。就像十月里，那位海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对郑权说的那样，他的身体问题不小，也该好好休养休养了。
“呵......”
捏几粒药丸就水吃了，郑权无奈自嘲笑笑。别说海州大城市的基本框架刚刚建成，正是需要郑权掌舵的时候。就说他女儿现在这番模样，哪里有郑权去休养放松的机会。
只能强撑着轴承一样地轮轴转了。
咔嚓。
琳娜翻找出钥匙，开了次卧的门。
来吃药的郑权与琳娜擦肩而过。郑权稍一迟疑，没和琳娜一起进女儿的卧室，自己回了主卧把门关上。
郑权心想，过去十年一直是他妻子陪在女儿身边，这时候自己这位“陌生”父亲还是不去打搅比较好吧？
正想着，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他女儿的班主任妍丽老师打来的电话。
是了，郑权忧心女儿，回家到现在都没说换衣服。
郑权接过电话，马上就听到妍丽老师关系梓言的情切问候声。
“郑书记，孩子状况怎么样，还好吗？”
虽然知道妍丽老师是出于好意，但郑权还是听到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什么好，他女儿都快自闭了！
只是这时候郑权发火也改变不了事实。他强压下心头不满，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
郑权说：“妍丽老师，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
嗯？
电话那头的妍丽老师，刚刚与同事一起在海州教育局附近随便找来的面馆吃过饭，正在回教育局准备参加下午另一场调研会的路上哩。
骤听得郑权这样讲，妍丽老师愕然一惊，问：“郑书记，孩子她出什么事了吗？”
郑权：“......”
郑权沉默几秒，叹口气：“我觉得是出什么事了。中午我接到孩子，孩子的情绪就很不对劲，是不是学校里有同学欺负她了？”
“欺负”二字被郑权说出来的刹那，妍丽老师猛然警觉，脸色严肃了：“郑书记，您放心，我下午回班级就处理，一定问得明明白白。”
“嗯。”
郑权嗯一声，兴致不高。与妍丽老师又寒暄两句，便挂了电话。
还有他女儿身体的事情......
郑权有些烦躁了。
......
梓言不再哭了。
他端坐在桌前，将刚刚因自己蜷缩在床上弄得凌乱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穿在身上的裙子还没来得及脱，梓言就听见了这边卧室的开门声。
我不是给门反锁了吗？
然而从琳娜开锁到推门进来的时间不过几秒钟，也根本来不及梓言换下衣服。
梓言心中惊一下，却又马上释然了。
自己身患绝症，又被魏莱厌恶，与海州三中同学的联系也即将中断。这样完全崩坏掉的人生，就算在父母那里再添加个女装的怪癖也没什么，无所谓了。
变态就是变态，多说无用。而且，如果知道自己孩子是变态的话......没准自己离开人世的时候，还能让父母不那么对他伤心一点。
琳娜推门进屋。
“额......？”
她看见自己女儿穿着裙子，端庄坐在桌前，乖巧得像是位淑女，也是一惊。呆在原地不知该与女儿说些什么。
果然呢。
梓言在心里自嘲得笑了。
母女二人沉默许久。桌上的闹钟滴滴答答分秒不差向下一时刻拨动，发出频率统一的“滴答”声，屋里的气氛尴尬压抑得让人心怵。
半晌，梓言抬眸看向妈妈，打破这份沉寂：“妈妈，有什么事吗？”
这眼神冰清寒冷，如同沉寂亘古不动的深潭一般，毫无波澜。
琳娜上次见梓言出现这样的眼神，还是九年前在安特卫普，她女儿被校园欺凌到心灵封闭跑回家时的事情了。
琳娜心疼。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到梓言身后，坐到床沿上，然后紧紧抱住了女儿。
“唔！”
母女二人的脸颊温存贴在一起的霎那，之前屋里的尴尬氛围也好，还是压抑氛围也好，一时间完完全全地消散了。
又是沉默片刻，梓言问：“妈妈，不觉得我很恶心，很变态吗？”
琳娜刚才惊讶的表情，有了变化。嘴角慢慢向上扬起，露出微笑，眼睛也悄悄迷上，有着足以融化任何寒冰的温柔。
琳娜说：“宝贝很漂亮，穿裙子很美哦。”
梓言心里刚刚筑起的盔甲就这样被消融掉了。
很美......
梓言眼眸垂下，嘴唇紧抿，说：“但我是男生......”
琳娜轻抚梓言的小脑袋，问：“宝贝可以告诉妈妈今天都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
梓言觉得难以启齿，不想说，反问：“那妈妈可以先告诉我，我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琳娜一时没有回答。
该怎么和女儿说好呢，从哪里开始解释好呢？
梓言侧眸瞧见妈妈的模样，心里还是不由变得沉重。
他故作轻松与妈妈讲：“妈妈，您就告诉我吧，即使是绝症也好，总有不得不面对的一天，不是吗？”
就像他告诉给魏莱自己的真实性别一样。
梓言：“诶？”
琳娜掐了掐梓言的脸蛋。
“也不知道你这小脑袋里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琳娜道。
梓言嘀咕：“那我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了？”
琳娜没有立刻回答女儿。而是伸手拿来梓言放在桌上的梳子，给梓言打理起头发来。
梓言：“......”
妈妈身上的熟悉味道让梓言安心，他也就没阻止妈妈在自己头上“作怪”的手。
没一会儿，琳娜给女儿的洁白秀发梳理完成，拿一旁的小镜子到梓言跟前。
琳娜问：“是不是很漂亮？”
长发及腰的整体形象没有变。
但琳娜将梓言两边的头发拾起，精巧地相互交织与一起编织成发辫，搭在梓言额前的绒绒刘海上。
再用两根自己的黑色发带固定。发带被系成蝴蝶结样，点缀在两边耳后，很是漂亮。
梓言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问：“妈妈，这是女孩子的发型吧？”
梓言怎么看都觉得镜子里的自己，那种女孩子味道显得更重了。
琳娜笑着点点头，说：“对于女生来说，头发有些时候比脸蛋都要重要，说是女生的第二张脸都不过分呢。”
嗯？
梓言表示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
“花费心思打理过的头发是能透露出灵气的。头发这样的东西，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甚至是一个人的品格，所以作为女孩子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发型才行。”琳娜讲。
梓言反驳：“可妈妈我是男生，整洁就可以了，不需要在意这么多吧？”
琳娜眸里含笑：“那为什么刚才宝贝要说‘如果我是女孩子该多好’呢？”
梓言无力反驳。
那种嚎啕大哭时哭喊出来的声音，这边卧室的薄薄木门怎么可能阻挡住，会被琳娜听见自然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了。
不久前，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毕竟，如果自己是女孩子的话，包括魏莱在内的所有人，对他的性别的误会就都将不会是误会，而是事实。
叫做郑梓言的这个人，是女孩子。
那么基于郑梓言是女孩子而建立起来的一切关系网，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接近分崩离析的边缘了。
可惜这里又不是什么童话世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女孩子”怎么想都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对吧？
再说，明明该是绅士的自己，竟然会蹦出祈盼“自己是女孩子该多好”这样的想法，也是无论怎么讲都抹不掉自己是变态的现实了，对吧？
变态就是变态，多说无用。
梓言唇角微微动了。从唇角吐露出的声音十分地轻：“如果我是女孩子，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吧？”
梓言是说给自己听的，没想让妈妈听见。但此时房间里只有琳娜母女二人，安安静静，女儿说的话，琳娜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不清楚自己女儿在学校里发生了些什么。但女儿会出现这样的想法，让琳娜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再说，梓言既然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琳娜和郑权他们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了。
只是还没等琳娜说些什么，梓言就先转移话题地出了声：“妈妈，您还是告诉我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琳娜思考片刻，最终下定决心。
琳娜说：“宝贝，你觉得从今以后做一个女孩子怎么样？”
“......”梓言扶额，总觉得今天妈妈和他开玩笑的次数实在过多，“妈妈，您别拿我寻开心了，还是说身体的问题吧。女孩子那种事情，怎么可能？”
琳娜：“宝贝怎么看待自己的样子呢？”
“自己的样子？”
脸庞柔和清秀，肩膀窄窄。
梓言默默看镜子里的自己，末了：“很像女孩子的恶心样子。”
噗。
琳娜伸手将女儿的脸**成各种奇怪的样子。
“唔，咕！妈妈！”
琳娜责怪说：“以后不许说自己恶心，明明是很漂亮。”
梓言小声嘀咕：“漂亮是相对女孩子，作为男生当然恶心了......”
“唔！妈妈我错了！”
眼看着妈妈的手又要捏上自己脸颊，梓言赶忙认错。
琳娜这才收回手，问：“那宝贝觉得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容貌呢？”
“因为妈妈您是美人，基因好。”
琳娜本身就是位十分出色的美女，郑权又帅气。梓言继承他们的基因，再稍微偏向妈妈一点，会成长成现在这副模样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妈妈您还是别卖官司了，直接说吧，无论什么样的疾病，我都承受得了的。”
妈妈总是东扯西扯写无聊问题，都快急死梓言了。
“小嘴真甜。”琳娜说：“宝贝是怎么认为自己每月底都出现的腹痛呢？”
呼，终于到主题了。
梓言松口气，说：“爸爸当时说是急性肠炎......但我觉得不像，疼到那个份上，也许是癌症吧？”
大概会是肠癌，胃癌一类的？
琳娜摇摇头：“如果是癌症的话，只要犯病就会疼，不会像宝贝这样每月都是月底这样规律地出现。听爸爸讲，你和医生说自己这样疼了一年多，为什么在安特卫普不告诉妈妈？”
“那时候只是微微痛，以为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就没在意......”
琳娜无语，梓言这种性格和他爸爸郑权还真是如出一辙。
“所以妈妈，我的病不是癌症？”梓言问。
琳娜答：“当然不是癌症，也不是什么绝症。宝贝你这小脑袋里一天总是胡思乱想。”
琳娜的话几乎要惊掉梓言下巴。
换言之，他郑梓言担心自己的身体两个多月，想着可能是癌症什么的怕得要死，全都是自作自受了？
梓言问：“那您和爸爸隐瞒着我这么久是因为什么啊？不是绝症的话，直接治疗不就好了吗？”
还害得他担惊受怕那么久，这两个多月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倒是......
如果自己死不了的话，魏莱那里该怎么办？
梓言还抱着一丝丝，魏莱在自己重病垂死之后，能原谅他的希望呢。
“可不是癌症又会是什么呢？胃炎？肠炎？这种吃药就可以了，也不用妈妈特意来海州吧？”
所以即使妈妈说不是癌症，不是绝症，梓言还是有些相信不能。
琳娜握起女儿的手，问：“一年前宝贝十三岁。在人的整个生命历程里，十三岁大概处于什么样的时期呢？”
“大概是......青春期？对，青春期。”梓言答得理所当然。
“那青春期又代表什么？”
“代表着生殖器官发育成熟，第二性征开始发育呀。”
这些基础常识，梓言的家庭教师可是有好好教给梓言的，梓言怎么会不知道。
“但这些和我一年前开始腹痛有什么关系吗？”
梓言还是想不明白。
琳娜问：“女孩子青春期都会有什么表现呢？”
“第二性征发育还有月经初潮呗。”
虽然是难以启齿的异性知识，但梓言还是有好好记下来家庭教师讲过的知识的。
琳娜笑了，说：“所以宝贝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我想明白什么呀？
梓言是彻彻底底糊涂了。
琳娜：“妈妈我也会在每月固定的一段时间里身体不舒服呢。”
梓言：“妈妈您那个是生理期，我是男生，怎么可能——？！”
“妈妈您开玩笑的吧？！”
琳娜神情认真地点头，说：“就是这个可能。”
梓言难以置信：“我是男生，身下那里也是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有生理期，怎么可能会是女孩子啊？！”
根本没可能啊！
琳娜又一次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了，在对方耳边轻声细语：“宝贝，你就是女孩子。”
“你的身体里有完整的女性构造，这么说能理解吗？”
等等，等等等等。
梓言觉得自己的脑回路要烧掉了。
“会每月底都觉得腹痛，是因为这些器官发育成熟，开始向宝贝抗议了呢。疼痛这种东西呀，某种意义上讲，就是身体在向自己发出的预警信号呢。”
“可是妈妈，那我那些男生才会有的器官该怎么解释啊？”
“这个怪妈妈，没在肚子里发育好宝贝。”琳娜歉意地揉揉梓言的小脑袋，道：“那些其实是畸胎瘤，没什么作用的。医学上叫做假两性畸形，实际上宝贝从头到尾都该是个女孩子才对。”
“而且宝贝有出现过男生才会有的晨勃或者遗精吗？”
梓言：“......”
梓言的脑回路烧掉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4800字的一章哦。（疯狂暗示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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