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凉夜，罕有草木的北凉山间，一抹异样的朱红浸染着粗糙的沙土，成为这片纵横千里的昏黄间唯一一缕亮丽的色泽。
然而，这抹色泽的源头，却是一具又一具千疮百孔的尸身。
仅以养蛊下蛊二事，便得以在整个山海大陆间臭名昭著的幽篁神教，俗有以人肉人血培养高阶蛊虫的邪术。
而这些培养的蛊虫的牺牲品，除却部分是来自神教敌对势力的俘虏，绝大多数，则是神教子弟于各地随意抓来的无辜流民。
屠宰早已结束，血与尸体的腥气在这片寂静的荒山之中渐渐弥漫。而这群几乎一律白衫，好似书生打扮的神教子弟如今正在观察着这批蛊虫于沙地之下的成长。
也故此，他们之中无人发觉到，在那由尸首所堆积而成的肉山中，有一个微微颤抖的身影。
年仅十六的慕羽静默地匍匐在尸体中间，望着不远处这群儒装的人魔暗暗地咬紧牙冠，屏住呼吸，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作。
“系统，回答我！到底还有多久的加载时间？”
浓重的死亡气息之下，慕羽再度发出急迫的心声。而这一次，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终于传来了他苦苦等待的回复。
“加载…”
“加载已完成。”
平淡的女声轻轻传来，如若不是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慕羽险些就要因那冲昏头脑的狂喜而自尸堆中仰天长啸。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终于！
作为一名转生而来的穿越者，当慕羽发觉到自己脑海传来“宿主你好”的亲切问候时，在那一刻，他也曾像这样狂喜过。
他也曾天真地幻想过，就算自己父母双亡、出身贫寒、沦为流民、义妹失明、身无资质、颜值平平…但作为一名与生俱来就应是主角的穿越者，自己也终究会在系统的助力下，达成逆天改命的成就，享受荣华富贵的人生。
然而，慕羽穿越后的这一年的生活，却是一天一天不断重复的人间炼狱。
没有独一无二的修炼功法，没有天赋异人的青梅竹马，没有慧眼识人的宗门家族，没有对自己回眸一笑的绝世佳人。
而那个本应该成为他扭转乾坤，逆天改命的系统，却在启动之后如同石沉大海般就此悄无声息，仿佛一个笑话。
直到今日，在外讨食的慕羽被这群神教子弟所掳走，充当饲养蛊虫的养料之时，这个待机将近一年的系统终于加载完成，正式启动。
“那现在就赐予我能够把这群混蛋斩尽杀绝的实力啊！”
“非常抱歉，本系统并无此项功能。”
一句话带来的狂喜，霎时间终结于一句话带来的心肌梗塞。
“那我又要你何用？！”
当此话出口的瞬间，惊觉到自己发出声响的慕羽紧急捂住唇齿。
然而，那群邪教子弟已被惊动，取剑持刀一拥而来，即刻包围了隐藏着慕羽的尸堆。
尽管一年之内从未接触过任何与修炼有关的常识，但慕羽依旧清楚地明白，面对这样一群将人视作犬彘的修士，自己这种凡人之躯，连给对方练级都不配。
“你这个系统就连新手礼包都没有配备吗？”
“是的。”
“那补偿礼包呢？”
“本系统之前一直在正常加载，未出现任何可能影响到您使用体验的错误。”
愕然之中慕羽一时无语，然而心中已经开始痛骂着这雷人的系统。
“更何况本系统拒绝白嫖，由于您还未接受任何任务，所以…”
“那就快点！告诉我任务是什么？”
“新手任务：苟过今晚。”
“完成奖励：摆脱流亡，一夜暴富。”
系统机械的的声音到此结束，而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也随着神教子弟谨慎的脚步声而被打破。
“苟下去？笑话…”
“就算这个世界也有神明，又怎么能看得上这般落魄的我。”
自暴自弃地如此说着，令慕羽没有想到的是，话音未落，异象顿时生起。
在一无阴云，二无雷鸣的一片青天之下，数道如锋似刃的雷光突然天降而下。
还未反应过来的慕羽在灼目的雷光中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于一片失去人声的惨叫之中缓缓起身。
再度睁眼之时，原本必死无疑的绝境，已经变了天。
这异样的雷光一闪而逝，半数神教弟子经此变故已被一击毙命，化作一具无从辨认的焦尸。至于幸存下来的神教弟子，也已经神色惊恐地四散开来。他们须发焦黑，原本**的衣衫也已然被烟熏火燎得漆黑一片。
注视着眼前焦烟四起的惨象，又看了看毫发无损的自己。再度开口的慕羽，语气之中只剩下了难以掩饰喜悦与惊奇。
“这是…谁做的？”
疑问，随着那道飘然而来的幽影，阻咽在了羽慕的口中。
就如那惊现的雷光一般悄无声息，却灼目无比，这道人影于那神教残众之前傲然而立。
尽管身着的银纹黑袍将之周身紧紧包裹，几近垂地，未能流露出一丝一毫多余的肌肤，可那仅由侧目而视便能冲击视觉的澎湃曲线却立刻点醒了慕羽，来人是一位女子。
面对着持器警备却不敢动弹分毫的神教子弟，她一副昂首睥睨的身姿将之与隐藏着羽慕的尸群横分开，却又刻意侧斜着身体，不屑去用正眼来看待那群残余的神教子弟。
月光如水，天朗气清之下，慕羽忘神地注视着这位救星的侧颜，发觉到了那张遮掩在缕缕青丝之下的容颜已被一张青红相间的无相面具所覆盖，仅能看出一双宛瓷器般色泽浓郁的碧绿眸子。
慕羽不由得想起了上一刻，自己脑海中自暴自弃的那句玩笑。
这难道真的是…神明？
“不要出来。”这句飘渺的人言仿佛随风而至，传入了慕羽的脑海。他知道，这是那位女子对他发出的警戒，便立刻重新俯身在地，暗自在尸身的夹缝之间，注视着这个天降的救星。
而同样注视着女子的，还有那群侥幸逃过一劫的神教子弟。
这群白衣装扮的神教子弟之中，还有一位身着灰衣的领队。
在那阵迅猛的落雷之中，只有他一人毫发无损。
而他手中的剑，则在一众杀器之中显得最是平平无奇，通体青灰，黯淡似锈，如同迟暮老人的发髻。
“这是雷相的惊芒之术…”
散发着尸臭的焦烟之中，这位灰衣剑士如此低声说着。同时，他身边的神教子弟也默默拉开了架势，时刻准备与眼前的强敌厮杀到底。
在这山海大陆之中，修者所习练的功法、技艺、灵术尽皆围绕着修士的命脉的唯一属相。而经过刚刚那场夺命的落雷，灰衣剑士已经确定眼前的敌手的唯一属相就是雷相。
“雷相修士俗以迅疾与狠烈成名。可惜自保之术却在七种属相之中为最次一等。”
“故此，我等只需与之近身…”
话锋一转，灰袍剑客暗暗冷笑一声，随之以不屑的语气说到：“到那时，就算此人修为倍胜于我，也决不能挡住我这一剑。”
“如此必可诛之！”
一声怒吼之下，十余位神教子弟即刻自四面八方疾行而至。
伴随女子指尖轻舞，青白雷光再起，刹那间轰向袭来的神教子弟。
转瞬间雷光逝去。而这无风的环境之中忽然生起一阵诡异的扬沙，浓重的昏黄吞没了所有神教子弟的人影。在慕羽眼中，他只能看到那位黑袍女子依旧侧身而立，面对着突变的局势无动于衷，仿佛胜券已然在握。
忽的，十几道凛冽的锋芒自扬沙之中女子一并惊现。每一剑每一刀尽皆动用全身力量攻向女子要害，眨眼间便已距那件银纹的黑袍不足半指距离。
直到此刻，仿佛刚刚回过神来的女子，才朝向那柄最为平凡的青灰锋刃，伸出了一根中指。
待慕羽下意识地想要喊出当心二字之时，交割如网的刀光剑影已然从四面八方贯穿了女子的周身。
然而，这十几把贯穿人躯的锋刃，即刻却宛如抽刀断水般，黯然滑落。
没有血、没有骨，剑刃穿心，其身依旧。仿佛他们斩开的不是一副修者的肉身，而是一捧泉流，一抹阴翳，一轮虚幻飘渺的水中月。
这片昏黄的荒地之上，再度多出了一抹鲜红的亮丽。
十几具仰面朝天的人躯由胸膛至下腹尽皆割裂，使之血流如泉涌。猩红惨白的骨肉将连同那滑腻的脏器一同暴露在这扬沙散去的清朗夜空之下。
那些原本持于他们手中的刀剑，最终却沾满了它们主人的血浆。
这里，只剩下三个活人了。
注视着那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得刺入分毫的中指，片刻前还豪言壮语着的灰衣剑客一时崩溃得想要弃剑离去。
然而，如今除却颤抖着那煞白的双唇外，陷入恐惧深潭中的他已经无法再挪动身体分毫。
在他眼里，眼前这个佩戴着无相面具的女人，除却这令他无从理解的恐怖实力外，更是彻底颠覆了这世间的一大常识。
“这是水中月？水相…不，不可能…”
“你之前明明用了雷相的灵术！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同时掌握两种属相！就算是我这样的气运之子也…”
没有回答，移开了那根中指的女子转而将这五根那光滑如玉的手指摆在了那战栗之人的眼前，而后缓缓将之紧扣在了那布满细汗的额头之上。
青碧如玉的指甲随之轻轻转动，仿佛在试着打开一只尘封的瓦罐。
伴随着一道暗红的流光自男人的额头滑入了女子的指尖，这位不堪重负的剑士犹如被饮血吸髓一般丢下手中短剑，瘫软地跪倒在地，已与一具尸体无二。
玉指轻摇，点点耀眼的炎光跃动在她柔滑的指尖上，随意地拨弄开来，便使得这几粒萤火虫般的光点飞散而去，散入灰袍剑士的七窍之内，散入那些神教子弟的尸身之上。
顷刻间，焚烧尸身与活人的烈焰便以星火燎原之势熊熊燃起。
炎光之下，尸群之中，目睹了这一切的慕羽已被女子这奇异的灵术彻底震惊。
这世间，难道还存在着同时掌握一种以上属相的修士吗？
而且，虽然看不到那副真容。但由身姿而看，她似乎就是那种…那种与主角相配的绝世佳人！
脑补之中的慕羽一时失神，以至于幻想之中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位天神下凡般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旁。
“出来。”
尽管只是一声轻吟，却足以在慕羽尚处幻想的神识中激起轩然大波。
“啊！！我！我…你…”
发觉到这位神出鬼没，高深莫测的女子就在自己身后，使得慕羽一时不知所措。
冷静，如果这是什么祸国的妖姬或者灭世的魔女，那她就不可能会在刚刚关心我的安危。
她应该是世外高人、女中豪杰这等存在，总之…
能苟下去。
默默镇定了些许，一袭破布麻衣羽慕自尸堆之中缓缓走出，颤颤巍巍望向了这位佩戴着无相面具的女子。
“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令慕羽没想到的是，女子并未对他的感激做出什么回复，而是就如同对待那名灰袍剑客那般，用自己白皙的五指，紧扣在了慕羽的额头之上。
一股莫名的寒意，进而渗入了少年的肌肤之内，乃至渗入脑髓，最后再度自他的脑海之中抽出了一丝飘渺的流红。
“你在害怕？”
“因为那些人的死相？”
如果秋夜的冷风是一等刺肤的鞭挞，但如今在慕羽的心中，这等冷漠低沉如着青霜的语调，更为尤甚，几与断骨剜肉的尖刀无异。
颤抖之间，慕羽的视线不禁自那五根拿捏着自己的指尖上移开，转而看向了那双犹如沾染水墨的双眸。
这双眸子如今柔和似水，却亦如深潭般幽邃。慕羽暗自庆幸，自己从中并没有看出一丝一毫的杀意，所能察觉到的，则是一抹玩味的神色。
“当然不是。”
“那些恶人，本就该像这样死得尸骨无存。”
“您只是…只是在替天行道，是在伸张正义。”
“您是位英雄。”
闻言，那女子竟然笑了。
她喉中“恪恪”的细响在这一刻清朗如银铃，仿佛变成了一位性情好玩的小姑娘，快活而随性。
“妙。”
这般轻笑着，她终于将指尖自慕羽的额头上撤去。
如释负重少年地喘息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一股浓烈的异香却随之袭入他的鼻腔。
仅一瞬间，他便全身麻木地瘫倒在地。不到片刻，慕羽那混浊似浆的神识，甚至无法察觉到近距自己不到一尺的尸堆，也已为炎光所吞噬。
此地一切的厮杀生死的痕迹，都将在女子的手中磨灭殆尽。
尽管眼前徒有一片黑暗，但尚存知觉的慕羽仍能感受到，此刻的自己正被温柔地拥入怀中，那种引人昏昏欲睡的体温已将自己的全部紧紧包裹，就如入一汪温热的泉眼之中。
“真好，找到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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