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张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如同投入湖泊的小石子，仅仅发出一瞬的声响掀起涟漪荡开，便深深沉入由粘稠黑色所构建的湖底，静默地死去。
冥天行现在就好像躺在湖底，任由沉重的湖水压迫身躯的每一寸，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沉浸在这样的海洋当中，他回过头，眼前的景象却并非他所猜测的那般。
亦如名字中的雪那样纯白的少女，放下打在他腰间的手，抬起双眸。
脸颊并无水滴划过的痕迹。
“……”
错……觉？
如此清晰的声音和感觉，实在无法用这两字简单敷衍过去，冥天行目睹希雪重新牵起自己的衣摆，好像不能理解他为何停下脚步，露出不解的神态。
不知是忽然想到什么，冥天行顺着那纤细的手臂一路看去。终于在自我否定的心绪爬满整个内心之前，凭借那过人的视力发现――
那因慌忙抹去而还未能完全蒸发的，位于手背上的小片水渍。
“……”
他转身，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那总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的少女。
只是这样互相对视着，什么也不说。
却在这时忽然想起，位于凉亭把手轻轻搭在希雪肩头装作暧昧时，在那段随意消遣着时光中偶然联想到的一点。
我们的好意对于她而言，是不是有点过于沉重了？
或者说，我们给予她的，真的是她所想要的吗？
一直以来把她视作妹妹，一开始纯粹是因为可怜她和讨好伊卡兰娜而衍生出的这层关系，究竟……
……等等。
等一下，不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
墨色的瞳孔一点点放大，冥天行好似是突然发觉到一点根深蒂固的错误，开始不断挖掘记忆。难以言表的感觉撕扯到内心深处。
心底的漆黑房间，小男孩抱膝坐着似是在打盹，注意到冥天行的所思所想，不紧不慢地抬起目光。
终于意识到了？你可真是个“好哥哥”呀~~
毫不留情的嗤笑声，在这狭小的漆黑空间深处回荡。
而冥天行根本没有心思去理睬那个小孩，他仅是看着近在眼前的希雪，看着她那副故作坚强的表情，撕心裂肺的疼痛滋生蔓延。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逛街购物？不，之前路过小村庄时希雪甚至没有走下马车。采集委托？不，那个时候还在为了拉近关系和赚取旅费和她一起行动――
“……”
他忽然间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阳光正好。奥卡菲以惊人的速度追逐着蝴蝶跑闹；奥斯娅假意捧着图书阅读，实际是在看护心爱的女儿；还有一个正大大方方睡倒在被树荫笼罩的草坪当中，毫不在意形象的伊卡兰娜。
那个时候，希雪还在向他努力学习厨艺，不断尝试着各种步骤。哪怕受视力的阻碍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他们总是能一笑而过。
那个时候，到了收尾阶段。却因他的操作，调味品顺序被打乱。导致最终成品的成色虽好，味道却差强人意。
那个时候，她失落地耸拉着脑袋，可没过一会儿，便努力笑了笑，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口，三无脸蛋都因那味道微微扭曲，惹得他失笑出声。
那个时候，她是在想着什么呢？
那个时候，他又是为什么会说：
“果然眼睛看不见还是很不方便呢，以后还是交给我来调味吧。”
那个时候……为什么他就没有仔细地去观察那一霎那。
她脸上的表情呢？
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那想要说出所有不满却又无从诉说的模样。
冥天行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刺进掌心流出滴滴鲜血，却浑然不知。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力。
以“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作为借口。
盲目地，为了满足自己。
你看，我对她这么好。我真他妈善良，我他妈是个大好人。
当她想要走下马车去感受一下小乡村的气息。
他说：“没什么有趣的啦，都是碎石泥路很难走的，希雪你在车上等我就好。”
当她想要为他们削个水果。
他说：“太危险了，希雪，还是我来吧。”
……真是可悲。
“对不起。”
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
“真的，对不起。”
忽如其来的道歉使希雪明显一顿，呆滞的神情当中，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依旧呆楞着，什么也不懂。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少年的那个表情，眼角莫名地变得湿润。
奇怪的心理作祟，促使她不想让冥天行看到自己的眼泪，可一急之下自己也根本想不到躲藏的方法。
泪水夺眶而出的那一刻，她阴差阳错扑进他的怀抱。
越发用力地环抱住冥天行的后背，希雪把脸深深埋入那温暖的怀中。
明明没有声音。
明明应该是没有的。
可冥天行仿佛听见了，她的哭嚎声，震耳欲聋。
她从来不需要过多的关怀。
她从来不想要特殊的对待。
她也不愿被莫须有的诅咒夺走声音和视力。
她只是个女孩子啊。
她想要的，仅仅是普通女孩子都拥有的啊。
轻轻回拥住希雪的这一刻，冥天行忽然发觉，这个身体其实远比伊卡兰娜要娇小得多。
……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十秒，又或许有足足十几分钟。
朦胧意识还在贪恋那份令人舒适的触感和香气，试图以此抚慰胸腔中跳跃的那份痛楚。可越是紧抱着希雪，冥天行越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混蛋。
替过去的她感到不值，替过去的他感到羞耻。
所以，直到希雪主动退出他的拥抱，却依然抓紧他衣衫的这一时分，再也没有任何顾虑地询问说道。
“希雪，我们去参加舞会好不好？”
“就今晚，我可以教你怎么跳舞……哈哈，虽然我自己跳得也半径八两就是了，但最简单的交际舞还是会的。”
“伊卡兰娜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她会过去……就是那什么……”
哪怕是想清楚的现在，冥天行还是没法一下直白地说出来。
深吸口气，放平心态。
“我想去，我想要参加舞会。你能陪我一起吗？”
“……”
无法想象希雪若是答应之后会遇到怎样的对待，可能受人嘲笑，可能被人可怜，也有可能无人搭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希雪她始终都未曾放弃努力生活，他凭什么成为那条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不该是为了潜在的影响限制选择，而是在希雪做出选择并为其买单后遇见无法解决的困难，再助她一臂之力。
她从来都不是洋娃娃，从来不是。
……欸？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来着？
一时之间联想不出相关的画面，冥天行只好静静观望着希雪，没有催促慢慢等待她做出选择。
能看出逐渐恢复成平时状态的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
恰时轻风吹拂，吹起她耳边银白的碎发，柔和的魔石光辉打在那可爱脸蛋上。
随后在少年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当中，少女仰起脑袋，露出一个柔和到一塌糊涂的浅笑――
并轻轻点了点头。
咚咚。
躯体一僵堪堪后退了半步，冥天行有点茫然地感受着异常加速的心跳，脸颊一点一点发红。
这一回，似乎不再是因为肌肤接触造成的羞涩。
……啊咧？
这个感觉，难道……
不是吧，见鬼。
总算打破自己对希雪的顽固看法之后，冥天行猛然间发现：
他们之间的某种隔阂，如同飘落的飞雪，似乎也在悄然融化。
“咳咳，总之我们先换上礼装吧――然后我会想办法尽快到达会场。”
就算现阶段脸黑触发不了《观》，单靠现在的魔力回路估计也支撑不了大范围搜索，但车到山前必有路，管它那么多，先动起来准没错。
两人一起走到房门附近。冥天行率先拿起那大小完全一致的高级礼品袋，一眼就看到了合适他尺码的燕尾服，以及配套的白色领带和黄金衣撑――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档次的礼装。
这玩意不会是卓音斯准备的吧……
暗自腹诽了一句，冥天行倒也不至于急着直接往身上套，先放置在一旁，打开另一个礼品袋。
“这是――”
一眼就看出是什么款式的晚礼裙，冥天行整个人都懵在原地，回眸看了眼希雪。
而同样回想起什么的银发少女，小脸不争气地泛起红润，却还在努力装出一副正常的神情。
被那个小表情牵动着，他的心脏又开始有力地跳动起来……
……
实际上，冥天行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舞会的筹备是相当复杂的，何况还是临时起意。哪怕卓音斯动员了所有闲置的部下来回奔波，光是接待那些前来捧场的贵族就耗费了不少时间，更别说布置舞台和准备餐饮乐队这些繁琐的工作。投入再多资金，所花费的时间最少也要数个小时。
所以说，当他带着希雪急急忙忙赶到会场的时候，舞会才刚刚开始。
伴随典雅的音乐烘托氛围，专门的舞者排列出规整的图案随之起舞炒热气氛，吸引了大部分在场人员的目光，所以冥希二人的入场并没有引起多少人关注。
而近乎所有无意间注意到他们的存在，都在看见那道倩影的刹那间，失去对视线的掌控能力。
通过邀请函很快进入了贵宾区域，冥天行轻松瞧见那在甜品桌旁懒散地打着盹的伊卡兰娜。
以及，正吩咐手下多挑选些更精致美味的甜品送来，不过几步远的卓音斯。
不出所料的场景，却没有给他带来预想中的不满。嘴角不自觉上扬些许弧度的少年，再度整理好衣衫，迈步前进。
浑然不觉佩戴的墨黑戒指发出一瞬的荧光，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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