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明悦记得很模糊。
腿上流出的血液凝固，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手腕被橡胶绳带勒得很紧，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口中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微弱哭泣。
盛夏的夜晚降临，黑暗笼罩住这一片荒芜的土地，耳边风声呼啸，半块铁皮在风里哐当作响，漆黑死寂的工厂，变得更加冷清恐怖。
莹亮的手机光线，时不时照亮管家那张愈发焦急可怖的脸庞，他坐在废弃架台上，死死盯着手机上不停发过来的短信，目光偶尔扫过躺在黑暗里的明悦。
“呜——呜——”
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警笛声，管家猛地关上手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试探地看了看周围，缓缓走下架台，谨慎走向门口，小心地站在铁皮墙后向四处观望。
明悦狼狈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脸上被泪水糊成一团，因为害怕管家再次动手，她咬着唇低声哭泣，咽下的呜咽哽在喉咙里，偶尔泄出几句不成调的哭腔。
忽然，面前地上的气流扰动，极细微的走动声停在她面前，明悦看不见那位姐姐，却因为有人来救自己，心中又委屈又高兴，哭声猝然大起来。
对方连忙伸出手，手忙脚乱地摸在她脸上，然后捂住了她的嘴。
好烫。
来救她的姐姐手很烫，紧张得手掌汗津津的，跪在地上贴在她耳边，说得很轻很轻，“别哭了。”
姐姐的声音干净温暖，明悦忍住委屈的哽咽，在黑暗里眨眨眼，却还是看不清她的样子。
郁逐收回被对方舔得湿漉漉的手，动作轻柔地把口水在裙摆上擦干，看了眼没有动静的门口，他伸出手将人扶着半坐。
因为时间紧迫，他没有来得及解开明悦手上绑着的绳索，只能避开她受伤的腿，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让她趴在自己背上。
工厂一侧锈蚀的铁皮墙破了一个不大的洞，郁逐一开始从洞里进来，费了不小的力气，这会儿背着人，又要时刻小心中年男人回来，他紧张的双手发软，犹如新手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踏上万米上的钢丝绳。
郁逐又是拖着又是背着对方，全程屏住呼吸，挪动着走到洞口前，他没敢回头看一眼，小心翼翼挤过洞口时，明悦受伤的腿被锯齿挂住，生生划出一道伤口，她没有再出声，咬牙哆嗦着将头埋在郁逐后背上，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裙子。
刚刚在破洞外站定，还没松口气，工厂里就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中年男人从门外走到了里面。
郁逐躲在墙边，心一下悬空，明悦疼得昏昏沉沉，却也将头埋得更深。
工厂里亮起手机微弱的光，照亮了洞口的泥土和野草，郁逐勒紧背上的人，目光从光亮处收回，向外迈出一步。
风里传来更清晰尖利的警笛声，一墙之隔的光亮再一次熄灭，在对方的脚步声响起之前，郁逐向前轻落下一步，屏住呼吸缓慢走出几步后，深呼一口气背着人飞快向前方跑去。
比他们还高的青葙花不停打在身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郁逐气喘吁吁，额头满是汗水，一刻也不敢停地向外跑去。
中年男人在工厂里摸黑找了一圈，同样绕到工厂后，他打开手机看见眼前被踩过的青葙枝丫，回复完最新一条信息，拧着眉熄灭手机，向前走去。
郁逐背上的明悦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回头看着黑暗里移动的那道黑影，颤抖着回过头，紧紧趴在对方身上。
那夜没有月亮，遥远高楼里的灯光没有照到荒野，折断的野草有种清新的草木芳香，蟋蟀躲在草野中鸣叫，明悦耳边是对方沉重的呼吸声，她还嗅到了对方身上那种熨烫过的，特别的青草香。
一切都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所有事物像是一场波谲瑰丽的梦。
“姐姐……谢谢你……”
郁逐听见这个称呼，脚步顿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跑去。
“姐姐……我……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明悦汗湿的额头贴在郁逐肩膀，低声问道。
郁逐还是没有说话。
穿着女孩子的裙子，让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姐姐……你真好看……”
“姐姐的头发好漂亮，姐姐的裙子，也……好漂亮……”
“姐姐……”
“姐姐……”
这让郁逐更加开不了口。
匆匆跑出废弃的草野，穿过临街的一条小巷，郁逐没有再听见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他紧绷的身体卸了力，将疼的只能半睁开眼的明悦放在路边花坛上后，他瘫坐在她身边，喘着气许久后缓过了劲，才伸手解开她手上的橡胶带。
橡胶带勒得很紧，明悦的手已经被勒得发黑，郁逐蹲在她面前用细小树枝一点点解开带子，又看着她百褶裙上的污血和那道狰狞的伤口，站起身看了看周围，想找个大人送她到医院。
明悦一下牵住了他的手。
“姐姐……我不疼……”
“姐姐。”明悦疼的皱眉，握着郁逐的手没有力气。
“就在这里陪我，姐姐，你陪着我好不好？”
郁逐顺势坐在她身边，银色的长发落在一旁，明悦眯着眼有些天真可爱地吹起一缕落在自己肩上的银色发丝。
“爸爸妈妈会来找我的，姐姐，你陪着我就好了，你在这里，我就不害怕了。”
“姐姐，我刚刚真的好害怕，嘶……害怕回不了家，害怕再也看不到爸爸妈妈，再也看不到爷爷奶奶了……”
“脚上也好痛，痛得快死掉了，但是姐姐你来救我，我就不痛了……”
“姐姐，姐姐，你和我回家好不好？”明悦眼里含着的泪水将她的眼睛洗得格外明亮，即使身上到处是污血灰尘，狼狈不堪，看起来依旧童真可爱，说话软软糯糯，一脸期待地看着郁逐。
郁逐没有回答。
“姐姐，我家有很多很多钱，有好多好多玩具，还有好多好吃的，你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明悦央求着说道，时不时因为疼痛撇嘴。
“姐姐，我的爸爸妈妈也会喜欢你的，阿姐也会很喜欢你……”
“姐姐你……”
“喜欢……”
她絮絮叨叨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抓着郁逐的手也慢慢松开，郁逐回过头，明悦已经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郁逐让她向后靠在身后的花丛里，提起裙摆飞快跑向不远处的一家小卖铺。
他刚迈进店里，就听见守店的婆婆口齿不清地问：“小逐啊，你大晚上不回家，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原本不知如何开口的郁逐见婆婆认识自己，红着脸放下手里的裙摆，说：“婆婆好，是那边有个小姑娘受伤了，但是她的爸爸妈妈还没有过来，所以我想先买些创可贴，帮她贴上。”
“受伤了啊，伤的重不重啊？”婆婆走到郁逐跟前，看着他裙上沾染的血污，心疼地伸手就要撩开他的裙摆，郁逐连忙后退，“婆婆，不是我受伤了，是那边……”
他刚刚抬起手指向门外，道路上就开过几辆警车，鸣着笛停在了花坛边。
红蓝色的警示灯一圈圈照亮周围，车门打开后走下不少人，一个女人哭得双眼通红，在人群簇拥中，踉跄地走到花坛前抱起昏睡过去的小孩，人群嘈杂的说话声被警笛声盖住，场中所有人的动作和表情，好像在演一出无声的默剧。
“小逐啊，买了创可贴就快点回家，回家上了药贴好创可贴就不疼了。”婆婆拿着手里的创可贴，颤颤巍巍递到郁逐面前。
郁逐收回视线，对着婆婆甜甜地笑，“婆婆，不用了，谢谢您，我已经不疼了。”
郁逐提起裙摆踏出小卖铺，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花坛，小女孩已经被抱上车看不见了，但还有几个人在对着花坛拍照，也有人向着这边小卖铺走过来。
郁逐呼出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向家的方向走去，他听着胸膛里狂跳的心跳声，越走越快，直到再也看不到花坛边的那盏路灯。
一路走到家门口，郁逐敲敲门，父亲走过来开门，郁逐进去，看见了父亲身后满桌没动的饭菜。
“小逐，你也终于被你那位阿姨迫害了，哈哈。”
郁逐不明所以地抬头，父亲手里正拿着母亲和那位阿姨先前给他拍的照片，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
郁逐上前几步夺回那张照片，没看一眼就扔进了一旁的花瓶里。
“爸，你刚刚说什么？什么照片？”
父亲还没说话，母亲热好一道菜，从厨房里出来，“小逐，之前怎么那么着急出去？”
“菜都冷……”母亲的话一下停住。
“身上怎么弄得这么脏啊？”她放下碗，蹲在郁逐身前，“怎么还出血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是谁欺负……”母亲满脸心疼。
“没有被人欺负。”郁逐仰起头，表情有些骄傲又佯装着淡定，
“我刚刚做了一件好事。”
另一边，车内的明悦被母亲小心抱在怀里，她手里抓着一个纽扣，疼得小声嘟囔，“姐姐………”
“我们家悦悦啊，”明夫人哄着明悦，低声冷笑，“就是太善良了，被伤成这样还想着她那个阿姐，之后惩罚她，说不定还要悦悦给她求情呢。”
迷迷糊糊的明悦又嘟囔一句，只是车辆颠簸，已然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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