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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鸦杀

  

田恒找到他时,他正在伏案阅读,书页在他袖长的手指尖翻卷,发出哗哗的脆响,他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般的静谧,只有阳光在默默地为一切镀上淡金色。

他本想出声打个招呼,不知为何话卡在喉咙里,就是没出声,甚至他也放慢了脚步,毫无声息地接近甄殓,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在看你师父的故事。”甄殓没有抬头,却仿佛早就知道田恒要来一般自然,“她写了很多,我还没看完。”

“她还会写故事?”田恒忍不住把头往前伸,想瞧瞧那书上的内容。

“她读了很多很多书,也许比你读的还要多,对她而言读书是真正热爱的事情。”甄殓转过头来目光炯炯的看着她,“不管她是大家闺秀还是唐门刺客。”

“真的吗?我倒是真的从未见过她读书。”

“你认识她以后,她不仅没时间读书,也没时间写故事。她这些小爱好,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难相信。”

“因为……看不出来她还有这么文艺的一面。”

“其实文艺和残暴不冲突。”甄殓若有所思地说,手指缓慢地抚摸着书籍的封面,“在唐门躲藏期间,她有空就拿起笔写故事,那时候还不让我看。”

“那……”

“后来。”甄殓的视线转移到了阳光明媚的窗棂上,“她告诉我她在昆仑的秘密房间,说所有的一切,我想看就看,没想到她写了这么多,从她识字起。”

“其实……她是想当个女先生?写一本本著作流传后世?”

“这就无从得知了。”甄殓笑的有些无奈。

“我能知道……她都写了些什么内容吗?”田恒忍不住拿眼去瞟甄殓手里那本书。

“男人和女人。”甄殓把书递过去,“或者很多男人和很多女人。”

“这是个悲剧。”田恒快速浏览了一遍结尾,“两个主人公……最后还是分开了。”

“生离或者死别,她的故事总是这样结尾。”甄殓用一只手撑着侧脸,“从来没有幸福的结尾。”

“……为什么?”田恒一脸错愕,手上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她本人根本不信吧。”甄殓勾起唇角笑了笑,“或者根本不相信幸福这事儿跟她自己有哪怕一丁点关系。”

田恒不由得张开了嘴忘了合上,甄殓看着她纠结着眉头一脸无法相信的模样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你们……不幸福吗?”

“她死的时候,肚子里有孩子了,我没有告诉她。”

田恒的嘴更大了,书从他手里啪嗒一下落地。

甄殓侧着殓瞪着他,目光似乎有些骇人:“你说,我该告诉她吗?”

“她……怎么会……这么快……”

“怀孕的征兆确实没有这么快,我每天为她把脉,我发现了。”

“……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她?”

“当然。”甄殓毫不避讳地直视一脸震惊的田恒,“为什么要告诉她?”

“那么你……打算等她自己发现?”

似乎有什么隐秘的光线在甄殓漆黑的眸中一闪而过熄灭了,田恒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然而甄殓只是慢慢垂下了眼睑,没有正面回答。

“等等……难道是……你害怕她会自残?”

甄殓挑了挑眉毛。

“你们到底……你恨她?还是她恨你?”

“觉得想不通?想不通就不要想了,或者换一种方式思考。”甄殓慢悠悠地甄一杯茶,作为在万花谷呆过的正牌弟子,田恒真想感叹一下他的动作真是优雅且专业。

“那……我只问你,我师父……死的时候并不痛苦吧?”

甄殓轻轻摇摇头,田恒的表情从愁云笼罩到云开雾散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然后他浅浅一笑道:“那就是了。”

“你真有意思。”甄殓半笑半嗔地瞥了他一眼。

“说了这半天,我都快忘了我来是做什么的。”田恒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于砍死唐镇的凶手,师公你有何看法?”

“不知道。”甄殓摇摇头,“没去查。”

“那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你师父临死前,托付给我件事。”

“哦?”

“让我治好她母亲的顽疾。”

“那……你……”

甄殓挪了挪身子,转向田恒。

“我需要你的帮忙。”甄殓直视着田恒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睛,一派清朗。

“当然可以!师公需要我做什么?”

“脾脏……胃……”

嗞啦——粘腻诡异的声音,田恒低头看去,雪白的破军里衣被一片散发着热气的献血染红,一只被漆黑长袖覆盖的手臂伸进那肚腹上的破口,合着鲜血平稳地退出,修长的五指间是尚且鲜活的脏器,滴滴答答的淌着粘稠的血液。

“呃……”田恒迷茫的眼神定格在了甄殓微笑的脸上,明明只是那么浅淡的一笑,看起来妖异的让人肝疼。

“你……”

田恒话未说完,甄殓将手一抽,腹中鲜血华丽地溅射出来,染在甄殓玉一般的面容上,如同雪中梅花,触目惊心,甄殓举起满手的脏器,笑不带情道:“多谢。”

一个女子清浅和煦的笑容浮现在田恒眼前,在他捂着大血崩的腹部努力爬行的时候,说实在的,摇光在他心里从来就没什么分量,他脑子里无论何时都是师父师父师父师父,但是这时候为何眷恋不舍的是摇光的模样呢?人果真是个难懂的东西啊……他心想,接着后颈一阵抽痛,他丧失了意识。

“……你个丧心病狂的。”突然出现身形的明教坐在屋梁上,双手交抱在胸前,“一手炮制了又一个寡妇。”

“少啰嗦。”甄殓瞪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拂开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白发顿时染了点点枫红。

作为一个有资历的狐妖,全程都在围观的鹤止,稍微的,对那个在地上挣扎的人类男子进行了读心术。

那家伙在面对死亡的巨大恐怖袭来时,脑中的所有恐惧都来源于他那个姿容秀雅风华绝代的表亲,——那个人是鬼,是恶鬼,是恶鬼,是恶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绝望的悲鸣,在心中回荡。

鹤止淡定围观的时候,表示了充分的赞同。

那天萨迪一意孤行要去刺杀仇人的时候,他放手让他去,他自己也根本无法控制这种几乎吞噬理智的熊熊怒火。当然也知道此事对甄殓的影响,但那时候他认为不用把他放在心上,不管他在人间耍的如何风生水起,他终究是个“残废”,对妖怪来说,就是个彻底的废人,虽然鹤止也一心崇尚武力,但至少他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健全,不然他也得被祖宗赶出本族,流浪千年了。

萨迪杀掉那个中原商人后,立刻回到临时下榻的店里收拾包裹打算回西域,虽然一刻也没有耽搁,但是果然——为什么要说果然呢,总之没能逃过“制裁”。

下午酒家胡一个舞姬突然出了严重的情况,她秀美的长指上出现了水泡泡,奇痒无比,本来她以为只是普通的水泡,挑了就是,没想到一但挑破,手指头就开始溃烂,溃烂一发不可收拾,从手指头蔓延到整个手掌,然后是手腕,胳膊,最终在女店主爱莎丽尔的强制下砍掉了手臂,但没过多久,肩膀的断口也开始冒出水泡……

下午到晚上,本来歌舞升平热闹喧嚣的酒家胡中女人的惨叫声几乎都没断过,除了那个女人外,许多人都身上都开始出现水泡,这样一来不到晚上酒家胡就被迫停止营业,店长虽然尚还健康,但是被官府叫去问话了,作为亲弟弟萨迪是走不了了,店里暂时由他支撑着。

萨迪一丁点医术不会,这种时候他首先想到一个人。

他火急火燎地找到甄殓时,甄殓正在酒家胡对面楼上,倚栏而站,手中端一瓷白酒盏,嘴角边挂着微浅的笑容,目光正落在对面短短几个时辰内陷入死一般寂静的酒家胡,乍一看如此风致无可方物,但萨迪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汗如雨下。

“大……大夫……”

“何事?”甄殓转向他,后背随意一靠,颔首饮酒。

“救救……救救我们把……我的店……他们都……”

“哦。”甄殓保持着姿势,只是抬起一双凤眸,“你求我啊。”

此话一出,萨迪再蠢也该晓得到底发生何事了。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你的计划是啥但是显然)让您困扰了……求您宽恕……”萨迪扑通一声跪下来,“但是你……店里那些人……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甄殓潋滟的眸子仿佛变成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无辜可不能救他们的命。”

“那……那要怎样你才肯……才肯放过我们??那个男的已经死了,死人不可能复活,我……你冲我来吧!”

“我是冲你来啊,谁告诉你我打算放过你了?”

“我也……”萨迪浑身一凉,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腹部肠胃的位置。

“不过你来求我当然没错,解药……”甄殓变戏法一般手指中突然夹着一个小瓷瓶,然后一松手,瓷瓶摔的四分五裂,“真遗憾啊……不过,我还有。”

萨迪突然猛犬一般冲上前,几乎是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弯刀已经拔了出来,他的用力之猛连自己也没有预料,哗啦啦一声声碎响,刚才甄殓站着的走廊栏杆已经变成了一堆碎木片,萨迪直接充楼上扎到了地上,虽然这种硬着陆他还吃得起,但是……甄殓呢?

他猛地站起来侧过身,甄殓在他身旁十步开外的地方缓缓落地,拍了拍掌:“哎呀,好身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鹤止觉得自己的脸庞一定被怒火扭曲了,“折辱一个凡人很有成就感么?你好歹也是青丘血统最高贵的子嗣之一,竟然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

“唉,我都说了。”甄殓似乎十分头痛,扶了扶额,“说教能不能换个方式,找些新词?”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这儿起茧了都。”

“你简直……”鹤止狠狠吞下一口恶气,喘了口气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就你藏东西的那些地方,还真以为谁都找不出来?”

“珍藏药物的地方,不就是万花谷嘛。”甄殓摊了摊手,“你要把万花谷翻个底儿么,我若是死了自然拦不住,不过这种行为,似乎逾,矩,了,呢。”

“好吧,你说,你要如何才能放过那些凡人?”

“对你来说很重要吗?”甄殓挑了挑眉,“似乎……跟你没什么关系呢。”

“废什么话,快说!”

“你非要管这事儿的话……那就由你来帮忙吧。”甄殓歪了歪头,笑的十分无辜,“不过得等我做完准备工作。”

看着甄殓手里这些准备工作的产物,鹤止一阵恶寒。

明教能够无压力隐身,甄殓作为武林中人,飞檐走壁也当然不是问题,两人趁夜潜入唐府,接下来就是任何内功门派的武功心法都不能触及的领域了。

在妖之中流传着一种近乎禁忌的手段,本来是用于治愈的,只是代价很大,方法很直观很粗暴,就是缺什么换什么,妖有自己一套手段可以让直接从肉体上取下来的器官塞到另一个身体后无视任排斥和不适应,立刻恢复到正常状态,但若是双方的所有部分都十分完好,哪有什么交换的必要?所以这就是一种损人利己的行为,神明不屑于,甚至严厉打击这种以次换好的行为,不管受害人情愿不情愿,人类没有这种手段,基本不考虑,甚至经常最脆弱的人类就是那个受害者,而妖呢,本来就不是那种秩序至上精神高尚的种族,不管上位者如何排斥,他们总能找到机会做这种事,而且屡禁屡犯,其存在形式大概类似人类的地下黑市。

鹤止看着床上因为药物而彻底沉睡的老太太,内心无比纠结。

但这事儿对他来说其实真不难,甚至很快,还有甄殓处理杂事善后,应该说没什么风险。

过程虽然略血腥,但对两个妖怪来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迅速安静地完成了工作,准备离开时,刘氏安静地在床上睡着,就算是在夜色中,她的面色已是不同往常的红润了。

“我要回去了。”鹤止离开时对甄殓说道,“你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

“不会了,放心把。”甄殓笑的毫无温度,鹤止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他实在不愿意与这家伙多纠缠,越快撇清关系越好。

“解药。”甄殓将一个亮晶晶的小瓶子随意一丢,鹤止手疾眼快地接住,虽然内心各种怀疑,但他实在没力气再去做什么验证了。

搞完手工,甄殓拎着药箱,踏着月色回到了下榻的客栈。

甄殓只觉得疲乏无比,打算把自个扔到床上死死睡一觉,距离床铺还有三步远,背后的门仿佛被一股大力猛的合上,嘭的一声巨响,带起的风掀起甄殓一头乱发,随着一声“疾!”,一张黄符巧儿没声地落在甄殓的后脑勺上。

膝盖仿佛要裂开一般,甄殓不得不用手扶住一边的案几,没多久案几就发生了裂痕,接着猛地碎裂开来,甄殓喉头一甜,双膝一跪,地上铺洒了一滩鲜血。

“泰山咒……”甄殓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着那踏着罡步手持拂尘走出来的道姑,“道行不浅啊,小道姑。”

“一般般啦,狐妖先生。”虽然说着轻松的话,司徒仇脸上和眼里丝毫没有一丁点温度,“虽然看起来很厉害,却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咒,不打算反抗一下吗?”

“听说你调查情报的能力很厉害……司徒仇,看来这次你没彻查清楚。”甄殓四肢都不得不撑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冷笑,“不需要要你这位道法高深的道士,那边两位,我们就用门派心法一战如何?二对一,看看谁是赢家?”

从阴影中走出的黎靖和澄灯已经将武器持于手中,澄灯合掌道:“施主此言差矣,并非司徒道长调查有误,只是小僧与妖物斗法多年,从未见过出生就带着如此严重缺陷的妖怪,听说你还是个贵族?善哉善哉,难怪你的家族要极力隐瞒呢。”

“看来这就是他的弱点。”黎靖左手提着剑,锋芒在甄殓眼角凛凛闪烁,“并非他不做反抗,而是确实无法反抗。”

“这样?那我温柔一点好了。”司徒仇如有所思地说道,口中念道“收!”,甄殓刚觉得身上压力减轻了,却突然被一条从司徒仇袖中飞出的绳索一眨眼之间绑的严严实实,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手脚都被束缚住的甄殓失去了平衡,往后摔倒在床上。

一头白发如同藤蔓和毒蛇般在枕头上蜿蜒流泻,借着月光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因为思虑多度而一夜衰竭的白发,甚至超出了那种花了金子人工染成的白发,散落在被褥上的发丝在月色中流淌着丝绸般的光华,说是白可能不太恰当,这根本是银白交织,有一种华贵的金属质感,但仍给人一种流水般顺滑的即视感。他的瞳孔从那种深不见底的黑彻底变成了妖异的鲜红,就像那西域的醇酒佳酿,摇曳明灭的眸光简直就是在招手诱人一亲芳泽,啊,司徒仇听到有人在吞口水,咕噜一声,可响了。

司徒仇和黎靖一同转过头去,只见澄灯正在双手合十语速极快的念经,快到另外两人几乎都没听清,黎靖坏笑着说:“啧啧,秃驴凡心不死六根不净啊。”

“而且口味独特。”司徒仇捏着自己下吧煞有介事。

“胡说!两位施主不可妄言啊!阿弥陀佛,佛主在上……你们不知道血统越纯出生越接近第一代的狐妖功力越强吗??道长!你倒是掐指算算这妖孽何时投胎的??”

“唔……我算算,得有好几千年了吧。”

“说一个与他同时出生的大名人你们就知道了。”司徒仇摊了摊手。

“谁?”

“妲己啊。”

“……”

“还有师兄你别急着嘲讽人家啊,看你脸上,可疑的红晕,哦呵呵。”司徒仇捂着嘴笑得欢。

“……放屁!行了师妹,你倒是很淡定啊,你是女人吗?啊?”

“我是特别的。”司徒仇脸不红心不跳回答道。

“你们啰嗦够了没?嗯?”床上显然刚刚放弃了一轮挣扎的甄殓讥讽地笑道,“愚蠢的凡人……所以就是没胆一战?呵呵。”

“知道你犀利,这儿不是名剑大会,你省点力气吧。”黎靖锵一声把剑收还入鞘,“你倒是接受的快,这两位负责调查的高手一定期待找个机会给你讲个清楚。”

“在解说之前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呢。”澄灯拍了拍黎靖的肩膀,“问问他,田恒呢?”

“是啊,那个被你掏心挖肺的师弟呢?”黎靖冲着甄殓挑了挑眉,“你把他弃尸何处?”

“他在自己的客栈睡的正香,你们要去打扰他好梦吗?有这么好奇就去啊。”甄殓依然是一脸近乎扭曲的冷笑,只是他这副容颜不管表情怎么狰狞,终究是祸水一般的姿态,澄灯还是没有勇气直视此时的他。

“看你如此辛苦,你去收尸吧,低调点。”黎靖一副“我能理解”的表情拍了拍澄灯的肩膀,澄灯如遇大赦般应了声,打开窗户跃了出去。

“好吧,师妹,你的时间到了。”黎靖搬过来两张凳子,放在床前,“好好给这位解说一番,对了,别忘了重要的问题。”

司徒仇站在那里,咬着手指,若有所思。

“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他完全没有法力的话,为什么能自行改变瞳色和发色呢……果然是我调查有误么……”

“那不是重点!快来!”

“好吧。”司徒仇扁着嘴,挪到椅子边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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