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誓城今年有场很大的雪,雪很白。城中的老人知道,明年的收成应是不错的。
洛雪不是老人,她才六岁,但是她也知道,因为她的伊叔叔告诉过她。
你问她伊叔叔是谁?
伊叔叔就是伊叔叔呀。就像父亲就是父亲那样。
说起来雪儿的父亲去找娘亲已经很久了。
有多久呢?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雪儿并不知道。
那雪儿为什么不数数呢?数数不就知道了?
可是雪儿每次算起就会想父亲,想父亲了就要把家里的书翻出来看,因为父亲说雪儿想他了就要看书。雪儿不懂为什么,但是父亲要雪儿记住“以后总会懂得的”——父亲是这么说的,雪儿可聪明了,这句话雪儿现在就懂的。
呀,雪儿不能跟你讲这些了,雪儿要去帮姐姐们做活了,以后再来找雪儿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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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呀咿呀。”
洛雪拖着一个木盆,这木盆不大,倒不如说太过小巧了,里面只有两件洗好的衣服——她要把这木盆从房间的洗衣服姐姐那里拖到晒衣场。
今日可是难得的天晴,有许多衣服是要晒的。
于是这整院里的人都忙活起来。
“姐姐,衣服!”洛雪用稚嫩的童音提醒着。
那在晾衣场上站着的女子循着声音转过身,见到小小的人儿便露出少有的微笑:“雪儿太乖啦,来,衣服给姐姐。”说完,那两件衣服已经被她拿到手里。
少了两件衣服的重量,洛雪回屋子时已能稍稍小跑起来。如果院子里的雪还在,木盆会在上面拖出一道好看的痕迹。只是雪在太阳尚未出来前便被人扫到院子一角,堆成一座白色的小山了。
[真可惜不能去玩]女孩想着。
不过女孩并没有感到失落,她有好多想法。
很快,又不知道她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一会,女孩回到了房间。这房间空旷,并无什么多余的摆设,房间正中摆有一盆炭火,不时喷出些火花——这是在天寒时才有的,能保证洗衣的人不会因寒冷将手冻裂。一群女人围在炭火旁,每人身旁两个标准大的木盆,将那地上堆着的衣物放入倒有温水的木盆中洗净后,再放入干净的木盆中,洗上几件,就一起拿出去晒好。脏水亦是不能随意乱倒的——今日这种天气,水泼在地上是会结上一层冰,将人滑倒的。需得倒去那院子角落的水渠,一来一回又是好一段路。
洛雪不用倒水,也不用洗衣,只需等洗衣的姐姐交给她两件,她带上小木盆去晒衣场转交给晒衣服的姐姐——这工作洛雪来到这儿已经做过几次了。
“嘶”一个洗衣的年轻女子发出声音,引起周围几个人的注意。
“怎么了,手冻裂了?”旁边一个女子出声关切。这些人本就是一起做活的,同伴之间也常常相互帮扶。
“都安静,回去干活。”一个老态的女人说到——她是这些人的总管,见到周边几人放下了手中的活,就要管住她们——又对那手被冻裂的女子说:“过来,让我看看。”
这总管很有威信,平时十分严苛,心肠确是好的。见那女子确实冻伤了,便安排道:“你去火房烧水,将外面的人叫一个进来。”安排完后,看向其他女子“说了多少遍,出去时要将手上的水擦干,都记住了。”
女子自然是乐意,毕竟火房做事算是轻松的——当然,那也是件体力活,需几个人齐力将那烧好的水抬入洗衣的房间内。只是这也要比那洗衣的活计好上太多,毕竟是不会得些伤病。
这只是个小插曲,整院的人很快都回到自己的事上去了,那些她们已是做得厌烦的事。
不过洛雪是个例外,她很喜欢从屋外回到屋内的感觉,恰好,她能经常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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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总归是洗完,院子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有时间聚在一起放松一下了。于是那摆有炭火的屋子内挤满了人,也无事可做——她们已是不想再做些什么了——只是聚在一起聊一些琐碎的事情,例如某家失了一只鸡之类的话题。洛雪也在人群中,听着那些她从没听过却感觉十分有意思的事情,每当她听得高兴了就笑,其他人也喜欢逗逗她,见到她笑。
不过没聊上一刻,便听到一声呼喊:“雪儿!”那是伊知府在门外喊洛雪出去——他天天都要来带洛雪回自己府上——若是前些日子她们会感到惊讶,现在却已是见怪不怪了。毕竟,这院子里比洛雪大的人都知道伊知府十分关心洛雪,只是她们不敢问其中的缘由。
[是因为洛雪年纪太小吧]她们这样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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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是坐在伊知府怀里回到府衙的,这很正常,至少洛雪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父亲离开她后她便天天都能这样。而知府大人呢?自然是坐着轿子了,洛雪也知道这个要人抬的小屋子叫做“轿子”。她的父亲跟她说过,却没带她坐过。不过父亲离开后就有伊叔叔天天来带她坐了。
[那雪儿是坐着伊叔叔还是坐着轿子呢?]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不过洛雪没在伊知府怀里待上多久,轿子便到府衙了,因为那院子与府衙并不远。
于是伊大人抱着怀中的小人下轿,走进衙门,直奔偏院。
等到知府回到自己歇息的地方,方才将女孩放下。
“雪儿今天做了些什么呀?”知府用着奇怪的语气。
“雪儿给姐姐送衣服呢。”女孩笑着回答。
“那些姐姐今天对你好不好呀?”知府问到,语气却有些变了。
女孩哪听得出语气的变化,并无多想,直接开口回应“好呀,姐姐会陪雪儿玩。”只是那院中的人皆是那般忙碌,又哪有人刻意与她玩耍呢?
“那雪儿今日有没有想父亲?”知府放下心,语气已是完全不同了,稍显得正常了些。
女孩自然是有想的,脸上的笑也不见,点点头,道:“想父亲了。”
知府见女孩这般模样又从脸上挤出笑,与嘴揉到一起。对女孩道:“那吃完饭,叔叔带雪儿看书,雪儿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知府说得这书,自然是女孩父亲留下的,女孩想不到如何藏好这些书,便跑去问她的伊叔叔。而知府本就有意将女孩带在身边,听闻女孩父亲要她看书后便将那些书装车送入府中——那牛车竟是走了两趟才勉强将书运完——平日里知府无事时也将这些书拿来翻看。只是书籍实在太多,又多是洛公亲笔,内容涉及过于广泛。虽令知府感叹女孩父亲的才学,但如何挑选出自己所需要的,倒是令他头疼了好一段时间。只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前几日知府终于找到一本《惜誓城注》并将其收起,仔细研读。
“好!”女孩父亲告诉女孩想他了就要看书,她一直是记得的。
于是今日,又像那往日一般,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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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并不相见,却明白各自的去留。
时间亦是不会停歇,编排着四季的演替。
转眼,洛雪已不是六岁的**了。前几日知府带她过了年,过得并不热闹,因为府衙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只留下她和知府。
知府却是为洛雪好好庆祝了一番,去城中的酒楼里买上洛雪爱吃的菜回来。饭后本来约好两人一起守着岁,只是女孩实在太困靠着知府先睡着了,知府也不将女孩叫醒,把她放回床上,盖好被子,独自去书房翻起书——他是要守着这座城入睡的。这三个年都是这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天洛雪问伊知府他的家人呢,这是她和伊知府在一起的三个年头里第一次问起。知府笑着告诉她,他的岳父不支持他来这城里当官,便将他的妻子接回娘家与他分居了。
洛雪并不是很明白,不过她听出伊叔叔的家人与伊叔叔分开了,就像她与父亲一样,于是她开口问知府。
“伊叔叔也和雪儿一样么?”知府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将她抱在怀里,很久。
不过,那都是前些日子的事情了,今天,是不同的。
一大早洛雪便来到大院——这原本没有名字,只是官家的一个大院子,后来也就被里面的人叫做大院。洛雪不明白为什么里面的姐姐不像洛雪在街上看见的姐姐一样,里面的姐姐总是一天到晚都住在大院,平时也不出门,过年也不回家。她没问过那些姐姐,因为里面的姐姐总是很忙,很少理她,所以她和那些姐姐是不熟悉的。不过有一个人洛雪是熟悉的,那就是总管奶奶,但是奶奶平时总是很凶的模样,洛雪也不敢问她。
胡思乱想总是会结束,洛雪走进大门,正要去拿扫帚打扫院子——她八岁那年便不再做那帮递衣服得活而是改做打扫院子得活了。头几日她还觉得这活儿更加好玩,她真是厌倦了那单调地来回。可是时间一长,这活也变得无趣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日复一日地做这些事,只是她的伊叔叔告诉她要听总管奶奶的安排,她向来是听话的,所以,洛雪也天天做着那重复的活计,如同这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
不过,今天,是不同的。因为往年的今天,洛雪来到这院子时,只有她一个人。
“雪儿今年几岁了?”总管找上了正要拿起扫帚的洛雪。
“雪儿九岁啦,奶奶。”洛雪有些惊讶,总管会找她问话。说来,这院里的人其他人都叫她“总管”唯有洛雪叫她“奶奶”。
[也许是雪儿比较小吧]洛雪这样认为。
“九岁,那也差不多大了,今天跟着奶奶一起上山吧。”洛雪听过“上山”,往年的今天,院里的姐姐都会跟着总管上山,留下她一个人,不过也不要她留下来做些什么,只是不带上她而已。
今日总管要带她上山了,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下子就笑起来,答应道:“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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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已经过去了,惜誓城内,人们正忙于庆祝。于是城中的酒楼内坐满了人,他们交谈着,那互相道喜的声音从支摘窗中飞出,落到街上。道旁的百姓带着笑,走街串巷,拜访亲友。或是举办活动,庆祝今年的收成,称赞伊大人的功绩。那城中大户人家更是张灯结彩,锣鼓齐鸣。说来有趣,前几日几家地主同时要那城中的戏班去自家府中唱上几天,百姓本以为地主间会上演一场抢人大戏,却不想最后地主们互相商议,排好日子,让戏班每日去上一家,如此循环,竟是排到正月之后了。
不过这城中也有些不一样的光景。
一队人身着褐衣,走在这热闹的街上,向着城门口走去。队中无言,与这城中的热闹格格不入。百姓望去,这队伍竟全是女子,她们低着头,十分怪异。更怪的是,队伍前头那老妇人牵着的小女孩,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一副好奇的模样,显得十分可爱。
但百姓并非怪异她的模样,而是——这女孩穿得竟是棉衣。
当队伍走过酒楼,楼上有一男子从窗边望下,看见这场景,开口道:“怪了,这队伍的人真是怪。”
于是他对面一男子也往下望去,只看了一眼,便合上扇子,笑那人:“怪了,兄台竟以为那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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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街道很快就走过了,出了城门,风景只剩下一片片空旷的田地。不过在洛雪看来,这也是很有趣的,因为她从没出过城,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空地。以前她听说城外的土地以后会种上桑树。
雪儿听谁说的?
自然是伊叔叔啦。
所以她要多看几眼,说不准以后就看不见了。
不过没多久,她眼中的景色又变成了树,因为田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山路,她们要上山了。
上山很累,洛雪却有总管牵着,虽然走得慢,总归还是到了山上,不过洛雪却没看见山,路上只有树。
队伍到达目的地了——是一片空地,空地中间有个土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过,很快就有了。
因为洛雪看见了。
姐姐们从带来的篮子中拿出了奇怪的东西摆在土包旁边,雪儿看着像是桃子,但长得好奇怪。奶奶告诉雪儿那是假的桃子。可是桃子就是桃子,什么是假的桃子呢?雪儿不明白。
之后奶奶牵着雪儿的手走到那个土包面前,带着雪儿跪下了,奶奶说,这是仪式。
仪式很简单,不一会,总管便拉着女孩站了起来。
“雪儿,以后还要来么?”总管低着头,没有看洛雪。
洛雪看向四周,那些大院里的女子都站在空地上,低着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吹过树林时会带来一些声响。她并不明白,于是,她看向总管,问:“奶奶,我们在做什么呀?”
“谁知道呢,或许是祈祷吧。”总管说到。
洛雪很惊讶,因为她总以为老人是什么都知道的。
[难道奶奶不是老人么?]她心中仍是疑惑,又开口问道:“祈祷什么呢?”
“祈祷她们到了地府能够过得好罢。”
“什么是地府呢?”女孩似乎有数不尽的问题,又开口问到。
“就是人死后去的地方。”总管也很有耐心,继续对女孩解释。
洛雪却很疑惑,明明姐姐们都在旁边,就问总管“谁死了?”
“她们”总管指着土包说。
洛雪顺着总管指着的方向看去,哪里有人呢?分明是一堆土而已。
[奶奶一定是在逗雪儿玩]她想着,有些不悦。
“她们是谁。”这次女孩的话已是没了疑惑的语气。
“我不记得了,我已经很老了。”总管说着,神情却是变了。
洛雪见过这种神情,在她的父亲脸上,那时她与父亲进了一个叫“牢房”的地方,她就见过这种神情了。
[为什么雪儿看见父亲露出这种神情时会不开心呢?难道父亲去找娘亲时雪儿不开心么?]洛雪今天又在总管脸上看见这种神情了。她想知道这种神情是什么,她想知道父亲为什么忽然要离开她去找娘亲。洛雪想知道,不,洛雪一定要知道。
所以她开口了“奶奶,有姐姐离开奶奶了,对么?是不开心的事情,对么?”
“对”
“她们死了,对么?”她问。
“对”
“她们是谁?”她想知道。
“我们”
“我们是谁?这是哪儿?”她要知道,一定要。
总管终于有了动作,不再是单调的回答女孩。她抬起头,扫视着周围的女子——那些女子都默默站着,低着头。然后她又看回洛雪的脸,用手揭开自己披在肩上那灰白的头发。于是,脖子上露出个半个巴掌大的字。
“我们是,官奴。这里是,埋葬女官奴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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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洛雪终于见到了山——在城的另一边,有许多山。
她也知道了许多事情,例如:奶奶是官奴,姐姐们也是官奴。
雪儿呢?
雪儿不知道,雪儿问了奶奶,奶奶也说不知道,奶奶告诉雪儿,大院是女官奴才会待的地方,可是雪儿脸上没有字,脖子上也没有。而且伊叔叔是知府大人,十分关心雪儿,可大人们都是不会关心官奴的。所以奶奶也不知道雪儿到底是不是了。
那雪儿明白那个表情了?
洛雪看向远处,那太阳快要落下了,在天边挂起一抹红色。
嗯,原来那是会让人变老的表情。
正月初九,晚,洛雪要她的伊叔叔帮她找镜子。伊知府自然是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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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虽仍是正月,普通百姓却是开始奔波于生计了。只有那些大户人家才会继续挂着灯笼——平常人家早就收起来留到下一年用了。挂着便挂着罢,倒是为这城中保留了一丝喜气。说来,那几个地主家竟还在唱戏,我当初以为那些不过是坊间传闻,如今看来多半是真的,真是希望我能早点给他们唱哀,我一定唱得比那戏班还好。
我放下手中的《惜誓城注》,起身舒展四肢,而后自言自语道:“哎呀,走神有点严重啊。”
其实不怪我,是这书上内容过于难懂,仅是“退农改桑”四字就令我难以理解,下面注解又只有四字“城西十里”——惜誓城外本就没多少田地,洛公当初亦是亲口告诉我“其中小不过百里”的。如今再削减城西田地,怕是连城中所需的米粟都供给不上。可洛公高才,我定不相信这些是他随性写下,缘由也很简单——我前年依洛公所写,安排官役在城北惜誓河中放上水车,再用竹渠引水,使农夫得以就近取水,城北产米果真高出其他方向。
这种方法我亦能理解,水车竹渠前人已是用过的,只是竹渠易毁,架设时容易挡住行道,若是遇上大风,便吹倒一片,莫说造福百姓了,修理竹渠都要花上半月。
洛公却将其竹渠放低,使农夫能跨过水流。在农田之间筑起小池,一是用于取水,二来可从小池中再引竹渠,直至远处,待水流至低于地表之处,又修建大池,用以储水,以备旱灾。环环相扣,使一水流十田。若不是得到此书,我自是没想过竹渠竟能如此排列。只是洛公看不见这些,若是能看见,他可会高兴?
我想不出洛公看见后的神情——洛公博学,怎会为这点小事兴奋?可洛公爱民,这种造福百姓的水利建好,他应是会高兴的。
“罢了,想这些作甚。”我一拍脑门,不再去想这绝无可能发生的事。
于是我要去想那些当下的事情了,百姓?我方才看书时想了够久。雪儿?嗯,自然就是她了。
那家人呢?
反正在老丈人那,肯定没啥事,想来作甚?
那还是想雪儿吧。
说来她初九晚上向我寻镜子,可把我吓坏了。只是不知她是长大了爱美,还是知道些什么了。我需得警惕,还好,有镜子的妆台已被我藏起,又上了门锁,没我身上的钥匙,她应是打不开那锁。只是真不知道那些下人怎么办事的,没见我发妻不在身旁么?竟整些女眷用的东西。抱怨完,我便要坐下。
“嗯?我钥匙呢?坏了!”
在桌子边上。
那无事了。
只是我坐下还没喝上一口茶,便听到一声巨响,雪儿的哭声紧随其后。
我急忙跑出书房,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雪儿,发生什么事了!”却无人应我,只有雪儿的哭声一直传来,使我平添几分焦躁,我只好跑得更快些。
近了,只是待我看清情况时,却失去跑的力气。
门槛前已有一滩水渍,一个已是熄灭的烛台躺在水渍中,它流过许多汗,却已是干了,那是它的勋章,宣示着它的功劳。它靠着木盆,空着的木盆,它在休息,它在鄙夷,鄙夷那自不量力的门锁。而那门锁,自然是没有背叛钥匙的。它亦是完好的倒在水渍上——就在那门槛前,诠释着至死不渝。
唯有门做了叛徒,它忘记自己的职责,出卖了门锁,它被打开了。
[兴许是雪儿好奇贪玩,见这门上了锁便想进去看看?]我仍是心存侥幸的。
只是这份侥幸能活上多久呢?
我走至门槛前,立在那水渍上,心中五味杂陈。[这回是真坏了。]
门内的妆台倒在地上,与这门外的物件一般,它是门与门锁宣誓守护的对象,却怎想门背叛了它,让它平白遭受这种苦楚。
雪儿跪坐在妆台边上,衣物是个狡诈的家伙,露出了她的背——那是她的弱点——在月光下,在妆台前。
雪儿在哭,她痛快地哭着,那哭声刺痛着我,可我能说些什么呢?指责那立着的门么?问它为何不肯阻挡女孩?问它为何不肯坚守至牺牲?问它为何不肯躺下?
问它为何不跪着么!
我能说些什么呢?我与门立在这水渍上,同样立着。
只是我与它是不一样的,我是爱着雪儿的,所以我要出声。我从未背叛过誓言,所以我要出声。
所以我要出声!
“雪儿,先把衣服穿上罢,莫要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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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儿问过别人,家里有没有镜子,别人都说有。可是伊叔叔在雪儿“上山”那天的晚上就告诉雪儿家里没有镜子。
雪儿相信伊叔叔,但是雪儿想自己去找。
可是雪儿把所有房间都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书上说的镜子。
所有房间?
嗯,所有房间,除了那个上锁的房间。
雪儿为什么不去那个房间找找呢?
可是伊叔叔说那个房间不能打开。
为什么不能打开?
因为有锁呀。
为什么有锁呢?
有锁就是有锁呀。
那雪儿为什么不把锁拿掉呢?雪儿这么聪明,一定做得到吧?
把锁拿掉?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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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成功打开了门,在正月十六的晚上。过程十分简单,用烛火把门烧坏就行。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镜子。她对镜子有些好奇,不过她还有更想知道的事情,于是她背对着镜子,稍稍褪下自己的衣服。于是,她在九岁时第一次看见了自己背上的字,半个巴掌大,她是认识的,也自然是她应该认识的。
于是她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太聪明了。
她的伊叔叔是假的,这个家也是假的,全是假的。过年是假的,陪她玩是假的,没有镜子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那大院里的劳作是真的,那背上的字是真的。
她觉得很委屈,知府大人要骗她,骗她要开开心心的,骗她父亲很快就会带着娘亲回来,也许连那关心都是在骗她,知府大人为什么要骗她?她不明白,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连父亲都要骗她,骗她要听知府大人的话,骗她说自己是去找娘亲,骗她不要吵闹,骗她看书就不会那么想父亲了,父亲为什么要骗她?她明明最听父亲的话了。又为什么只有“今后不能陪着雪儿”是真的呢?
“是因为雪儿总吵着想见娘亲所以父亲才不要雪儿么,那雪儿以后不想见娘亲了,父亲能回来吗?”只是这话,谁又能听见?
于是,她终于确认,父亲也是骗子。
她不明白,她不敢相信,她要发泄——既然“不要吵闹”是骗她的,那她能吵吗?那她能闹吗?
她能哭吗?
谁能告诉她?没有人,因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所以她推到了镜子,又后悔了。她好后悔,所以她要道歉“父亲,雪儿以后会听话的。你不要丢下雪儿好不好?”只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所以她坐下哭了,因为她已经忍了很久很久。
她哭了很久,可是她还是很难受。她听到了知府大人的声音,所以她哭得更凶了。
只是那哭声终归是会停的,正如三年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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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离开了,这已是七年前的事情。她吵着闹着要回自己家,知府没办法,便把她送了回去。
[反正也是官府的地盘,雪儿住着应该安全]他这样安慰自己。
连同送回去的还有那些书,是洛雪走时逼着知府送回来的。不过,洛雪数了一下,缺了几本——她没有去追问知府,因为她知道看书是缓解不了对父亲的思念的,所以她不再在意那些书了。只是为何要逼知府把书送回来呢?她早没那心思去想了。
她回到曾经住过的地方,这里却成了官家的驿站,她和父亲的屋子还在那,只是周围都变了,独留了那屋子在那,与边上的屋子格格不入。
洛雪十六岁了,父亲的书她早已看完,于是她越发确认知府大人是个大骗子。父亲笔下,原来不止有君王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不止有将军领兵作战,建功立业,不止有奇人神机妙算,巧夺天工。也有许多人背井离乡,也有许多人战死沙场,也有许多人虚度一生。这些,是知府大人从不肯告诉她的。
可是这些书现在都躺在地上,桌上,它们摊开着,想要展现自己的价值,洛雪却并不认真看上它们一眼——她只是看着一个个字安静地躺在纸上。看了许久,她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
“父亲,大骗子。”
序章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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