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再次拉回到三个小时之前，那时的陆迟刚刚进入暗门后的房间。
巨大的屏幕在头顶闪烁，几个散发着寒气的冷冻柜被安置在房间四周，里面装满了各类动植物的胚胎。房间正中是两个休眠舱，里面沉睡着一男一女。
列车长站在房间的中央，正在调整仪器的指令。
“列车长，这里是哪里，驾驶室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房间？”眼前的一幕超出了我的想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列车长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忧郁的眼神有些憔悴：“这里是长明号的休眠舱，是现存最完整的DNA储藏库。等到寒潮彻底过去，这里的基因储备将会被用于建设新的家园。”
“没想到列车还有这样的房间，可是您在这里又是做什么？”我望着房间里的各类标本，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牵扯到列车的历史……”列车长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镜片，“年轻人，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可以先听我好好讲述这辆列车的过去吗？”
我点了点头，隐约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长明号列车不是单纯的交通工具，它更像是一座避难所，帮助人类躲避天灾的威胁。”
“灾难发生在30年前的冬季，全球气温因为不明原因急剧下降。寒潮涌动，作物枯萎，恶劣的环境导致死亡人数极速上升。旧时代的人们相信温度一定会回暖，但直到最后都没能等来春天。”
“人类社会一片混乱，民众为了生存竭尽所能，不惜抛弃道德和秩序。因为物资贫乏，没有价值的家庭成员会被丢到屋外冻死。子女抛弃年长衰老的父母，丈夫抛弃相濡以沫的妻子。为了换取几块燃煤，父母不惜将自己的孩子卖掉。”
“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人们相互掠夺、破坏，旧时代的美德成为累赘，自私和背叛倒成为了活下去的资本。”说到这里，列车长自嘲地笑了笑，眼神中却流露出悲伤，“我的父母和姊妹也死于暴乱，因为他们为灾民提供住处。”
“生存问题因为严峻的形势被摆上台面。联合政府为确保人类文明得以延续，着手拟订了一系列生存规划。”
“长明号列车正是其一，其名为远行计划。”
“结果想必你也知晓，远行计划是唯一被证实有效的手段。按照计划的内容，长明号是保障文明延续的载体。列车会沿着轨道不断前进，直至温度的回升，这一过程需要50年的时间。”
“而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也就是休眠舱，里面设有备用能源和基因库，是长明号列车完成使命最后的手段。”
“最后手段，列车长难道是要放弃其他的车厢？”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基因冷藏库、独立能源、远行计划……和很多末世剧本的走向一样，列车长想用最极端的方式保证人类文明的延续。
列车长点了点头，长满厚茧的大手在工作台上缓慢地摩挲，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海上航行的船只有时会遇到风暴，水手会将装载的货物抛入海中以求自保。对我而言，列车的其他部分和那些货物无异。”
“如果列车的状态不适合继续行驶，休眠舱将会和列车主体分离，独自完成接下来20年的行程。待到春天来临的时刻，此地保存的基因将会为文明的延续带来转机。”
“毕竟，想要在天灾面前保全一切是一种奢求。这辆列车的使命，仅仅是熬过长夜本身啊……”
“可我们还有机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放弃？”来不及思考，本能驱使着我大声喊到。
“不，我们早就没有机会了，”列车长的神情有些落寞，“乘务员，一节车厢的破坏可以导致暴乱。那么现在，又有几节车厢完好无损？”
“我们不可能在雪原中寻找食物，列车人员的饮食、生活资源都仰仗列车的生产。因为灾民的破坏，即便将他们全部驱逐，仅剩的设施也无法养活剩下的人员。”
长明号列车早已陷入了恶性循环。列车设施的故障会带来饥饿和死亡，继而引发不满和暴动，从而造成更多的破坏。
列车长下令禁止使用枪械，也是为了保全设施所做的无奈的选择。
一股寒意爬上了我的背脊，列车长的行为遵从绝对的理性，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身为最了解这辆列车的人，或许在事件的开端，他就已经为这辆列车预设了结局。
他在幕后默默观察着一切，当破坏超出阈值，他便残忍地认定：这辆列车没有继续行驶的价值。
“我知道对于全体工作人员而言，这是一个残忍的决定。但身为列车长，我需要站在一个文明而非个体的角度制定决策。”
“我在我家人的坟前立下血誓，从此不再为无用的情绪拖慢步伐。在天灾面前，无论何时都要确保人类文明的延续，哪怕不被理解，被万人所唾弃。”
列车长的眼神如同刀锋一般冰冷。他一边诉说一边直视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征询我的看法。
“在我看来，这确实是保全人类文明最后的办法。既然列车长的决议如此，那我一定会全力协助。”斟酌再三，我还是认可了列车长的选择。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些反感列车长对于生命漠视的态度。不过作为代行者，一个和这个世界毫无关联的旁观者，我认可这一行为对于传承文明的合理性。
更何况，列车长的决断会为战局带来新的胜机。
【工作人员方的任务是通过维持列车内的秩序，以保证列车可以继续前进。】任务只要求列车能够前进，没有再进行其他的限制。那么让休眠仓代替其他部分继续前进，同样也可以达成目标。
在局势一边倒的现状面前，这也是唯一破题的方法。
少年的决议让列车长感到欣慰，他收起了之前藏在身后的手枪。如果少年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就会立刻杀死少年以绝后患。但现在不需要了，还有一个任务需要少年的协助。
“那么乘务员，请你诚实地告诉我，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列车长认真地问道，庄重的神情不容置疑。
“列车长，前线已经彻底崩溃，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抬起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显得颤抖。
“那么，将由我来启动远行计划的最后环节。”列车长说完走向驾驶室，我也加快脚步跟在后头。
只见列车长按下控制台上一个带有警告图样的按钮，一道铁门在我们的身后轰然落下，将驾驶室和列车的其他区域隔绝开来。
“这是列车的隔离系统，这样做可以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见我的表情有些紧张，列车长和我解释道。
随后，列车长开始对控制台输入脱离的指令。在指令的影响下，列车的速度开始放缓，休眠仓进入脱离轨道。
绝大部分的脱离任务都已经提前完成，这归功于炎雀等人在前线的抗争，他们为列车长争取到了完成这些工作的时间。
阵线的失守让灾民的部队很快就赶到了这里，但是铁门阻挡了他们的前进。他们突破铁门的这段时间足以让休眠舱完全脱离。
列车长仍然在有条不紊的操作着控制器，少年遵从的态度让他放下了戒心，得以专心输入指令。
面前的显示屏跳出警告：列车的安保系统正在遭受攻击。幸运的是，破译人员刻意放慢了破解的速度，这使得局势不至于那么紧张。
列车的速度仍在放缓，窗外飞速移动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清晰。伴随着进度条的不断前进，休眠舱的发动机开始启动，朝着这片死寂的雪原发出新生的怒吼。
终于，列车陷入停滞，脱离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休眠舱室发出兴奋的轰鸣，脱离列车独自踏上了新的旅程。
“列车长，接下来还有什么指示？”目送着休眠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我转过身望向列车长。
列车长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银白色雪原，厚厚的积雪像是为这片大地盖上了洁白的被褥。暴风雪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死亡和毁灭，然而在此刻，眼前的一切美得像是童话里的仙境。
“乘务员，到最后，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忙。”卸下肩上的重担之后，列车长的语气变得柔和。
“这辆列车理应随我们一同陷入长久的安眠，为了防止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请你毁掉驾驶室里的一切。”
“我是远行计划的负责人，这本应是我的职责。但我同样是列车长，长明号就像是我的孩子，我不忍……对列车做这样的事情。”
列车长有些勉强地苦笑着。在我惊异的眼神中，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左轮，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
“事到如今，属于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也没脸再面对曾经的部下。我的父母和姊妹早已死于灾难，我也没有继续坚持的理由。”
“只是在最后，我希望百年后的人们还能记得，人类文明曾有一个璀璨繁荣的时代。”
“那个时代虽然被风雪的洪流无情掩埋，但也为未来埋下了新生的种子。你我都是旧时代的幽灵，是理应被埋没的存在，在新生的文明生根发芽之前，我们能做的唯有由衷地祝福。”
“再见了乘务员，愿文明的星火永燃不息。”列车长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随即扣动了扳机。
刺耳的枪声响起，面前的老人直挺挺地向后仰去，沾满鲜血的双手无力地垂到一旁。老人涣散的眼神流露出几分不舍，但其中跳动的火焰早已燃尽熄灭。
我沉默地转过身，将面前的控制台砸个稀碎。
我赢了，获得了这场“游戏”的胜利。
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快乐。身为这个世界的过客，见证了列车的毁灭之后，我的心中只留下了难以诉说的失落。
灾民也好，工作人员也罢，所有人都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奋力挣扎。而这份生存的渴望，恰恰化作了酿成悲剧的毒酒。
讽刺的是，这辆列车在最后选择抛弃它的子民。个人的愿望在文明的延续面前宛若尘埃般不值一提。
安保系统被破解，身后的铁门缓缓升起。我颤抖着转过身，向着冲进来的灾民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接近疯狂的咆哮声在耳边回荡，我在瞬间被愤怒的人海吞没。沉重的铁棍将我的额骨击碎；生锈的长剑刺入我的胸膛；我的腹部被巨刃斩成两截；喷涌而出的鲜血将我足下的土地浸染。
但痛苦并没有持续很久，在意识彻底涣散之前，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无垠的雪原，那小小的休眠舱正迎着风雪驶向远方。
……
前进吧，前进吧，无惧眼前咆哮肆虐的风雪，满怀希望期盼春天的来临。
前进吧，前进吧，带上旧时代最后的祝福，去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个没有天灾、没有饥饿、没有歧视和破坏的，人人都能安居乐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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