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黑牛家里确实没有钱。
匠户出身就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钱!
大兴的盐铁是官营的生意,私人是不能涉足的,而作为铁器冶炼制作最底层的铁匠户,受到各地铁长严格的监管。
所谓铁长,其实就是郡县之下,专门分管铁器相关的矿产,运输,冶炼,打制,贸易等事务的官员。
赵黑牛家的铁器生产,算是一个国家管理之下,少量自负盈亏的单位,每月铁长会送来一定数量的铁锭,同时收走上个月确定好需要打制的铁器,其中的工钱,是以铁锭来支付的。
赵家得到这额外的铁锭,就可以打制出一些可以对外销售的铁器,比如锄头,犁耙,锅一类的民众生活用品,以保证地方上有铁可用。
原本这种运作模式下,一般的铁匠户日子都应该过得还不错,毕竟是一片地区的垄断经营户,只要脑子不是太笨,想多挣点钱总是有办法的。
关键就是赵黑牛老同志一心只知道打铁,不知道如何搞钱,他的名字倒是够黑,可惜心是真的太白。
其次就是最近这几年,朝廷连年用兵,西北边疆战事不断,全国的铁矿生产明显有些跟不上,国家想要钱,地方想要钱,就连铁长这样的地方小官也想要钱。
这几年铁长送来的铁锭质量一次不如一次,规定要收取的铁制品一次比一次严格,稍微不满意就拒收,他这拒收可不得了,赵家要是连新铁锭都拿不到,就只能跳后面的淇河看能不能淹死的快点。
不得已之下,赵家也和晋安县的其他铁匠户一样,只能用本就少的可怜的积蓄,买的铁长松口,这样一来二去,家里本就少的可怜的积蓄,真的已经见底了。
赵德粮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愁容的看着桌子上的二十多个铜板。
这些铜板还是父亲从藏在柜子最底下的隔板里摸出来的。
“这些钱是我们准备下次给铁长的孝敬钱,家里现在也就剩下这点钱了,要是不给铁长孝敬,他不收我们的铁器,我们家就真没办法活了。”
母亲坐在房间远处阴暗的角落的草垫子上,一边说话一边抹着眼泪。
父亲粗大的双手长满了老茧,他无奈的摸着脸,欲哭无泪。
母亲越说越是止不住。
“原本我们还想着今年一定要给你大哥把亲成了,毕竟他都已经十九岁了,再不成亲可怎么得了!可是现在我们拿什么给他办婚事?”
赵德粮仔细的盯了大哥一眼。
这老小伙子居然才十九岁,要不是他是自己的亲大哥,赵德粮在路上遇见,准觉得这黑不溜丢的敦实汉子已经二十九了。
十九岁就急着结婚,至于么?
想我上辈子十九岁还在大学校园里泡妹妹呢!
不过这话他当然不好说出来,毕竟大家也听不懂。
家里四个作为顶梁柱的男人都沉默着不说话,毕竟他们打铁拿手,这种事情是真的一筹莫展。
母亲继续在角落里啼哭,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我前几天洗衣服,听赵二狗他妈说,隔壁侯家村有个姑娘家,想找一门上门亲,说好还要给不少彩礼钱,我心里这几天一直翻来覆去的,又不敢跟你们说,怕你们生气。”
“娘,我去。”
老二赵德铁突然一拍桌子说道。
“那可是倒插门的事情,过去了就是别人家里的人了!”
母亲在角落里抬起朦胧的泪眼,昏暗的油灯下,她的眼睛里全是痛苦。
赵德铁看了看父亲,又看向大哥,最后才是赵德粮。
赵德粮从他的眼神里,看到的也是痛苦,可是痛苦中又有欣慰。
“大哥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匠户也只能由他来继承,我跟着学铁匠真没多大意思,要真能嫁过去,不但能给家里省点口粮,有机会还能给家里贴点钱,这样大哥成亲的钱有了,说不定还能留点给老三娶婆娘用。”
赵黑牛粗大的手,平时握着几十斤的大铁锤都不会颤抖,这时候却在下巴下不停的颤抖。
他是多想说出一点硬气的话来,让儿子放心,可惜他没办法。
他的手艺再好,也只能打出铁器,打不出铜钱来,面对家里的困境,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大哥咬了咬牙,突然站起身道:“不行,这种倒插门的事情,决不能让你去,大不了我这亲不成了,我去给赵德宽家打个长工,你跟着爹爹继续学打铁,我们拼个五年,就不信还能饿死不成。”
“大哥!”
赵德铁也跟着站了起来,赵德铁今年十七岁,身材没有大哥魁梧,个子反倒更高一点,他隔着桌子盯着大哥:“你说的什么话!我们赵家要延续香火,只能靠你,这铁匠的手艺也是你学的最好,只要再学学,以后说不定铁长真有可能抽你去他身边做事情,再说了,我下半年还要去服力役,我走了,家里没你可怎么办?”
“对啊,你下半年还要去服役,你去服役了,又怎么嫁去侯家村?”
“我先嫁过去,再去服徭役不就行了!”
两个人越说越起劲,父亲已经死死的捏着拳头了,可惜就是没说话。
母亲急得想过来劝架,又觉得男人的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能管太宽,即便她是他们的母亲也不行。
这时候,赵德粮终于忍不住一声大吼:“都给我安静!”
屋子里瞬间安静,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平时少言寡语,只会嘿嘿憨笑的老三。
赵德粮一边一只手,压在两个哥哥的肩膀上,让他们坐下:“好了,都给我仔细听好了。”
等赵德银和赵德铁坐好后,他又对坐在屋子角落边的母亲说道:“娘你也过来坐。”
“我?”赵林氏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赵德粮肯定的说道。
“可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上桌子,这不合规矩。”
“你是我们的母亲,理应坐在桌子上受我们的孝道,这才是规矩,过来坐吧。”
赵黑牛意外的看了看这个突然能说出这种大道理的儿子,转身对自己婆娘说道:“过来坐吧,听听三牛说什么。”
母亲这才从黑暗中小心翼翼的坐过来,又激动,又胆怯的跪坐在了赵黑牛身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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