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已经结束,春似乎还没有做好回归的欲望,洛神也慵慵懒懒地在历经一个冬天休养的大地上,诞出了今年新生的芽苞。
亚里砂也不再像去年初见时分,陌生但又不抱有希望地观望着上学路上的一切。
她行的很慢,任由不知什么目的而留长的头发,迎着初春的风开始飘动。因为起的够早,所以路上的路人几乎没有,只有负责城市街道清洁工作的人员三三两两的背影。顶着头上还未拂去晓色的天空,在此时显得贴心的闪着暖色系的路灯光下,与自己的影子开始了一方受到一方跟踪的脑内游戏。
制服皮鞋不再规矩地与灰色泛着湿气的地砖“啪嗒”的干脆相拥。将近15岁的少女似乎忆及了在儿时就早已遗忘的行为,踮起了一只脚,又小小地迈出了另一只,好像在踢着什么。不过分拘泥行为的意义,仅仅在身体行动的期间细细感知心与肉体的反馈,而这似乎又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轻快与自在的终点线似乎设在了坂道的入口,上行的过渡给予了恢复旧日状态足够的时间。于是,在校门口,亚里砂不再一反常态,只是双手提着包,聆听着鞋跟与地之间即分即离的声音。
早早在这个时间点来到学校,这对亚里砂本不是必要,但对于里村唯子却是学生会一天工作的起始。而为了使更有奢侈意味的浪费多睡两个小时的睡眠有它的意义,亚里砂必须先于里村唯子先到教室。
“啊,樱井同学,你来的好早啊。”
唯子如亚里砂精心计算的时间一般。在她翻开《简 爱》,阅读了不多不少的十页之后,准时出现在空荡荡的班级里。
“啊,是《简 爱》吗?终于我似乎又可以插上话了,”唯子在看到书皮的一瞬间,就放下了书包,行至亚里砂的座位前的一个座位,面朝捧着书的亚里砂“我记得经过考证,简爱的原型就是夏洛蒂 勃朗特本人哟!我没想到樱井同学也会看这种结局有些理想化的书啊。不过,这书有一句很棒的台词,简 爱对罗切斯特说过“你以为我贫穷、相貌平平就没有感情吗?我向你起誓:如果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让你难于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于离开你一样。上帝没有这样安排。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同你我走过坟墓,平等的站在上帝面前。”啊啊,这种不卑不亢的感觉,整个就使人完完全全地被她吸引对她注目了呢!我懂这种感觉,英国人从出生开始,就要用圣水洗礼,我觉得这种行为不仅仅是保佑和祝福,更有一种形式上的意义,这个婴孩的每一寸肌肤,精神,灵魂,是由一个不管真实存在也好,单纯想象的偶像也罢,这样的至高所托管的。所以在这种因为有信仰而坦然的国家,在加上简 爱的性格,又与女子皆有的细腻的心,才让简 爱在自卑中得以说出这样动人的话。‘穿过坟墓’这句是最棒的,这是即使在死亡中都可以找到乐观的人啊!“
亚里砂看着唯子打开的话匣子如此繁复,有些难以应对,只是迟缓地绕卷起了颊间也随着长长的发梢,她在唯子忘我的讲述时,不时移开将与她对视的视线,直到话尽,她才停下绕旋头发的手。
”啊啊,真是抱歉,一谈起这些,我就会滔滔不绝。“
“没关系。”
亚里砂还是没有放下刚才绕旋头发的那只手。她稍稍睁大了眼,双眼含着某种期待的光。
“啊!”
唯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亚里砂在课桌下的双脚也随之开始小小的踢踏。
“都这个点了!我得去学生会了。那么,樱井同学,待会儿见啰”
课桌下的双腿停止了活动,而亚里砂也望着唯子离开的背影,带着赌气意味的拉扯了刚才还在绕旋的头发。
空无一人的教室显得格外的冷清,位于二层的班级窗后,生长着树干硕大,枝桠又显得过于消瘦的木莲花。枝上理所当然的托着小灯笼一般的花苞,只等樱花飘飘,满城绯色时,这些看似玲珑娇小,又容易隐于市井间的白色莲华才会一展似婴孩于母体中蜷缩的身姿,饱出含蕴了一季的净洁。但这对于以樱为国花的这个国家来说,木莲是所谓的读不懂“空气”的花。不仅花期与樱不偏不移地撞在了一起,甚至连花型都是对樱之或绯或白的瓣瓣纤薄的娇弱审美的一种忤逆。白色的花瓣厚且宽大,张开整个脸面,又在花蕊的周遭泛起近乎垂直的白瓣,于是不拘小节的饱满之间有了一种型制上的内敛。而大部分人则出自本能地认为,那份内敛是这旬季所不应该出现的“不合时宜”的谦卑。
亚里砂在唯子走后,就一直望着那株木莲。直到人声渐渐在教室中喧嚣,老师挟着课本走进了教室,一声班长的“起立”才将亚里砂从凝望的状态唤回了现实之中。但,即使她将偏着的头扭了过来,她依然是对于在唯子离开过后脑中作用于行动而泛起的那阵“痴傻”有了自己的沉思。
那班房那因为所谓她们殉情而将我被迫陷入的班房,使我在这个新地方这个充斥着家境优渥者与对自身无限自信者的新地方,即便是对我的无限伤害,这一遍遍提起自己缺失残疾情感认知的刑场中也让我也有了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希望与盼望。但我却讽刺地具有了或她或他带来的力量也罢自信也好所以我行在我别日无比唾弃和厌恶的路上。
亚里砂想着,一边不自觉地将石神始诗给她的银色怀表拿了出来,一是确认时间,二是在空无一物的掌间多一个抓握之物。那经历过两次大战的精密机械在跨过不知多少任的主人,以超越简简单单的计时形式成为了年假过后不久,她15岁生日时石神予她无比偏心的礼物。
老旧的日式工匠精工细作而成的,在岁月流逝中依旧没有失去它本来所被赋予的器用意义,一开始呈现在樱井家矮木桌上的是一只年龄比亚里砂都大了好几轮的樱木匣。石神像一个魔术师吊满观众胃口一般的,慢慢地抽开了木匣其上的滑盖。那是一只借由些微光亮就可以闪烁着他日银光的怀表。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亚里砂还是惊异于自己当时的“心动”——不拘是感叹这人造的献于时间之神的礼器,在行过几代人后,直到异国他人之手还依旧可以在闪耀之中模糊她的身影,恰印染着单纯色调的白银幕布。亦或是它是被庄重到,要以樱木匣为容器,珍贵到要以海的另一面大国所产的天鹅绒为内衬来包裹。正是这些繁复工技艺的交织,借由石神始诗之手成为仅仅为她而现的15岁礼物。
在课桌之下,看着怀表。这是带着孩子般稚气的,在跌倒之后向母亲寻求一个拥抱,默默因为成长的烦恼而流泪,却在一块长崎蛋糕下化作思无邪的笑颜。年岁自然在成长,稚气的形式也在翻新,又在被迫细腻的心中,表现趋向于隐匿。将与昂贵用料形成对比的朴素表壳弹开,漏出朴素的表盘。白底搭配上黑色的罗马数字,浪琴的黑色字母也位于正中十二点之下,其六点方向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计时表盘,正正好地挤占了五点的上端与七点的顶端。在亚里砂看来,整个正面最美的地方还是表针。像昔日欧洲贵族府邸所用的座钟一般,两根指向时间的小棍也在名为审美的荣光之下升格为了繁复的图案。时针接近转轴处对称的心形式样,如豌豆藤蔓连成的不对称的分针。她曾数个夜晚在床上聆听这滴滴嗒嗒的走时,也在聆听中暂时忘却了过往于家中发生的悲剧,慢慢进入梦乡。
而整个怀表最美的还是在背后支撑它运行的人类智慧。亚里砂合上正面的表盖,翻过一面,在窗边透进来的几丝阳光下,弹开第一层后盖,内里密密麻麻地盖有不同的图案。这些图案所昭示的是一段段它的过往历史。
“它所到的第一处地方,这一个H开头的钢印,在加上它周围的花纹,应该是英国哈罗德百货旗下的贵重饰品的重置处,简单来讲就是当铺。下一个就比较好认了,德国法兰克福的大选侯商行,在下一个是…这是西里尔字母吗?那应该是莫斯科或圣彼得堡的某家商行或者是某家贵族的私人收藏。毕竟一战打着打着,到了十月,沙皇一家都死在枪下,就算是伯爵或者大公想必也逃不掉财产充公,驱逐出境的命运吧。然后我猜这怀表,应该是走陆路从喀山再到叶卡捷琳堡,也可能走了水路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最后经由海路再到日本的。这东西总的来说,并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得到的。它是实实在在的贵族特权将尽的那个时代,他们最后的精巧玩具。而到了大正时期,我们家也是从某位交情颇深的华族手上,以谢礼的形式收下的。“
石神当时细细眯着眼,手指在一个个印记间从左到右一个个指着,又以低低地声音述说着它于两个大洲的昔日旅程。
回忆起当时,她还觉得那个瞬间,石神在讲到“精巧玩具”时,设计好了一般的,恰好打开了它最后一层表盖——这在当时是为了防止机芯进入灰尘,而早期设计的。到了玻璃的厚度已经可以纤薄到覆盖机芯防尘时。这两层的后盖设计就渐渐沦为一种装饰。但同时也是证明这块怀表不但不是中层阶级单纯知晓时间的工具,而是专为贵族狩猎时设计的猎壳怀表。表盖之后,层层叠叠的齿轮下,其中易磨损处嵌入了天然的红宝石,精美小巧的擒纵结构,复杂的发条盒,为三问机能而补充设计的指针轮环。这是一种放在今天依旧只有几个不记工本以奢华和复杂闻名的品牌才可以在极高端的系列中使用的技术。所谓三问,指的就是它在推动拨钮后,它可以根据表盘显示的时间,以高低音调播报此刻的时,分,秒的精尖技术。
石神接着示范了一次这块比二人年龄加起来都大,如此精密器械的三问功能。在两个音锤敲击之下,当当声再到丁零声又至叮叮声,十分精准的播报了时间。他在报时完后,十分得意地看着睁大了眼睛的亚里砂。
“这种东西…给我,真的好吗?”
“当然,反正迟早是你的。我妈妈传给了我,当然,而我也会延续这份传统?总之现在先提前给你,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而且我不是一个喜欢这种复古东西的人,在我那儿。只会静置。”
石神说完,笑了。
整堂课上,亚里砂一直低着头看着怀表,那时的回忆就在刚才如溪流潺潺流了过去。
“这表,好漂亮。”
唯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开始就站在了她座位的后面,她的声音因为离得太近而比以往记忆中的音色更响亮也更清晰,声线的细微变化也在耳间被分析,被重放,被赏析。这像一个一贯只听流行音乐,但在现场听过了高水平的音乐会后,第一次注意到被现代录音设备所错过的古典音乐的细节——低音的提琴,深厚的大号,巴松的饱满。这既是一种别样且充实的满足,又是仿佛在古城的遗迹中探寻,却在最不经意间发现了甚至可以改变正史的文物。
“…这是。我…”
想必在这个世界,只有亚里砂本人才知道她有多不想说出那两个字,那一直以来借石神始诗这个人的名字作为推脫他人询问家庭情况而纯粹存在的代指称谓。但,现在情况变了。唯子却不在“他人”一词的红线之中,于是怀着复杂的感情说出,链接着这块怀表与赠予人之间的关系。
“父亲…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的。”
第一次这个词有了实感,也重新体验了一次心理所引发的生理性的恶心。
“看上去,似乎是有了年头的东西。”
“…算是古董吧,据他说应该是一战左右的东西。”
“他?一战?”
“…我父亲。”她下意识之中些微别开了些脸,“一战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间是1914年至1918年。”
“啊,1914,噢,1918。大概离现在…快七十年了吧?”
唯子的数学一向不好,但这这次交谈中亚里砂才真正明白这个不好的定义是即使两位数的加减计算,她也要想很久,甚至就差扳着手指头嘀咕着思考了。
“是的,具体年代因为只有一个小范围,但确实是在六十年到七十年的这个区间的。”
接着亚里砂又顺便在唯子引发的怀表话题上就机芯的一些原理作了简要的介绍。随着亚里砂的手指的移动,在玻璃封护的机芯之上。她像讲课一般认真,声音也不大不小,只有前桌有因为距离优势有了些微听闻的可能。唯子也十分认真,但并不是在意“发条盒是储存怀表运作的能能量。”,“擒纵结构分配势能”。她所在意的是亚里砂的神态,和在复杂处的停顿,音尾的独特。
“你…会觉得这些无聊吗?”
亚里砂洋洋洒洒讲了许久,她于此的健谈使得她自己都甚感惊讶。
“没有,完全不会。”
亚里砂垂下了眉梢,她大半的心思还是在自省刚才别与往常的异样上。
“小砂。”
唯子打断了沉浸脑中世界的亚里砂,一个她从未听过的称呼在里村唯子口中诞生了。她僵住了三秒,似乎判断这个称呼是属于谁,待她发现是叫自己之后,如巴浦洛夫的反射理论一般,对任何她人过于与她亲近的行为或言语,长期以来的保护机制扯动了她面部的肌肉,一脸嫌恶地说道:
“别这样叫,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个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
唯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些讪讪地笑了。
不知这个行为背后有什么样的魔力,但亚里砂确确实实感到胸中并无准确来源的刺痛。她想,自己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年龄段女孩的相处方式。但看到岸本似乎没有受到唯子对自己如此的“礼遇”,可她依旧可以叫她唯子,而不是那颇显疏远的“里村同学”。不过她也有在小说中看到,名作为最亲切的直接称呼,是用在家人之间居多(当然,石神在客观看来的确是最贴近这个称呼的唯一人选。他却是从最开始的时候直接叫她“亚里砂”的。考虑到年龄差,她也没有太在意。况且她不会对他有这种亲密程度于称呼上的回应)除此之外,好像只有密友才会这样叫吧?
恍然之间,刚刚唯子的声音似乎被按了播放键。
“小砂!”
连语气也变得强烈。原本的句点也在回忆中被消退,换上了更有情感色彩的惊叹号。
亚里砂就着英语老师那她早已明了讲解习题与课文的声音,在他人的声音下感到无限的安全。于是像老葛朗台一般,只有在整个家中最安全隐密的金库中才会去看他最宝贝的金币。不过亚里砂所在最安全的心理内室中并无所看的东西,只有在这密室角落反复回荡的两个字。
小砂,在你眼中,这个小字是什么释义的小?是《傲慢与偏见》中那个伊丽莎白的那个傻妹妹小莉齐的小?还是《追忆似水年华》中斯万那情深意切对待那不值如此深情的奥黛特一声声“小宝贝”的小?可那砂呢?是砂石那般的粗糙冰冷的本意吗?可不可能是石川啄木《一握之砂》的砂?悲哀敏感清澈是这本诗集的灵魂,而这诗意的释义后,却道出这个年仅26岁而亡的青年诗人,认为至美的文学与感情只是如“一把沙子”一般的普通与指尖流逝的追寻无果,终是对周遭人世的洞明与孤独沉溺的无力…
于是亚里砂眼中,里村唯子渐渐在变得捉摸不透。
到了放学时段,虽然家的方向不一样,但在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前,二人的朝向和步调是一致的。而自上午唯子不经意之间叫了“小砂”之后,在今日的归家途中,她没有放弃这个称呼。当然,一开始还是难以适应。不过随着次数的增多,她慢慢可以把这两个字当成了一个特有的名词,在听见时当且仅当她所叫的只是她给她的错误印象后生成的另一个她自己的不认识的人而已。
她在与往常一样的日常间渡步,却似乎早已忘记四面的改变,可能仅仅是因为一个定量渐变成一个陌生的精神或生理上的变量而引起深思。毫无疑问,亚里砂已经作出了别于往日的改变。虽然很早有意识到自己是难以应付唯子这一类的人,但从今天开始,应付一词业已变得失去本来的意义,只是徒留字词上的空壳,最不愿发生之事的征兆已经浮上了水面— —她,樱井亚里砂将要被里村唯子同化。将要被这在精心设计温室所养育的,自己曾经无比憎恶,父慈母爱的假象中所侵蚀。
她习惯于“自省”。站在旁间观看自己所做和趋向要做的。这本是她在以前避免自己哭泣的办法,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但在父母双亡之后,这种“自省”的功用发生了改变,它开始真正具有了如字面一般的加字释义,即“自我反省”。
然而,不论何时,自欺欺人都是人的共性。
她的孤傲,一种错误思索下,她本人都不肯承认的自卑,因为弗洛伊德一再强调的“潜意识”绝对于此的否定,于是,现实中的表象使她斩断了一切受害源。因为害怕背叛,所以一身凛冽拒绝他人靠近。因为害怕教师于成绩上过多的干预,于是竭力将一切做好。因为害怕家门之外陌生的花花世界,于是平日坚持由学校至家的两点一线。甚至于喜欢阅读的原因,也是因为阅读不但比人际交往要简单的多,而且还可以暂时缓解只要是人都无比惧怕的孤独感— —这种让人感到是从高处坠落,使每一次呼吸开始有了窒息感,回过神来,重新审视自己的心,实际上却是惊然发现自己已被象征着无力的楔子定铸在了原地。
远离自己曾经熟悉的环境,这对于我们这类群居动物来说,自古不是我们的天性。正如达尔文所谈到的“物竞天择”,伟大的自然昭示了它筛选机制的有效。于是乎,敢于冒险者,虽成为一类宣传的对象。然经历岁月搓洗后的大把人还是正视了逃离旧地后,收获了预期结果那极低的可能性,成为在潜意识中固守者的一员。相对应的,同时也是明面上的,他们自学了为自己开脱的诗意堂皇之论。
但,并非所有的敢冒险者都是大勇之辈。他们之中有些便是阴差阳错的被迫站向了开拓者的道路。大勇之辈与被迫而为者,亚里砂明显是后者。
她在干预里村唯子的欺凌时,其实已经从自己的孤岛上离开,在迈入横隔二人的时间之海中,她也不过抱着走一步再走一步的打算,正当她常常在进退之间彷徨,后退的行为与前行的奋力此消彼长的时候,一堵命运的巨浪将她一下子裹挟到她犹豫许久的终点。
可是,到了岸上的她却无比彷惶。究竟在这一片陌生的一切中间,她能否得到她想要的。
当然,结果谁也都不知道。
她枯萎在榻榻米上,直到外面的天色由麦芽糖色慢慢过渡到止咳糖浆的颜色。而天幕在率性而为的画家手中,十分仓促地拉了几根浓淡不一的黑色线条后,她不知是在哭泣还是颤抖,或者是更为严重的因自我怀疑而产生的情绪与思想之间的爆破,她打电话给了石神。
在那天过后,她惊异于自己会在那个时候第一个想到石神并作出向他示弱的举动— —她看出了石神始诗多多少少有对扮家家游戏的热衷。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种相处方式,包括说话,态度,举止似乎都是经过他在某些时间的苦心研究。但是转念一想,自己除了唯子,剩下可联系的人无疑只剩下石神。
原来这样的结果只是在二选一间选了一个相对不那么坏的(亦或说是蠢的)。这好像也可以解释为人脑的趋利避害的思维在发生作用。
石神起初为了防止自己外出时,与亚里砂打来的电话正好错开,他还给了亚里砂门房的号码。
第一次拨号自然是打给石神,但几次响铃后还是没有人接。于是她又打了门房的号码,门房告知了她石神今天与人有一场聚会,所以不在家。正当亚里砂放下电话,准备就此作罢时,石神主动打来了。从周围的钢琴与提琴声,她判断出他似乎还没有离开聚会现场。
“门房告诉我你有打电话过来?”
“嗯。”
“那么,你有什么事?”
“现在…没有了。”
“那一会我就来你家。”
亚里砂一瞬间怀疑是他没听到她说的,还是她的表述出了问题,
“我说了,没有事了。你可以不用来了。”
“那不是你说了算的。”
亚里砂在听完这一句后,宛如情绪炸药的引线业已燃尽,有了生气的意味。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就是不会听她人所说的!无视别人的情绪,自顾自自我陶醉!怎么?将你的鲁莽,失礼归结于雷厉风行吗?你们凭什么可以如此自然无愧地挤入别人的生活?那对你来说,可能不过是弹子房之后的消遣,教书授课之余的亲情研究,可对我来说!”
在亲情研究刚刚脱了口,亚里砂就带了哭腔,不自觉之间泪流了满面,
“那是人生!”
这四个字彷若高压水枪被压抑许久的阀门,突然在水的冲压之下,洒脱地脱了“帽”。在情绪水流迸溅激烈后,水柱就开始长久的趋于均匀畅和了。
石神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阿诗,为什么叹气?“
电话的那头先是依稀可以听到高跟鞋鞋跟触底的声响,随后就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声,不过亚里砂真正在意的却是她对他的称呼,那是亲呢的叫法。或来自于长辈,或来自于多年的旧友,更多的则可能是恋人之间于彼此爱意言语上的具现。石神在听闻之后,明显放下了话筒,但亚里砂还是听到了一些如“家里面的事”“一个朋友”“我可能会有些久,你可以先走”等可以说明整段内容的词句。
“嗨,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当然,我大概知道原因。如果你实在想一个人独处,没问题,我可以等你好了些在和你谈谈今天发生的事。“
“我不想谈,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不想谈!”
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开了口,她在话出口后没多久,便反应了过来:自己并非不想倾诉与谈起今天和以前还有未来那她身为异类的不安,惶恐,害怕。但在他,石神始诗面前她开始有了叛逆— —这不理性的反应,她一向不屑于假设自己有这种可能的可能。因为叛逆是需要作用对象的,在她所构筑的高墙后,这么一个对象本不应该存在。
兴许是认识到了自己只是为了否定而否定,亚里砂没有再从这一边给予其他言辞予另一边还洋溢着舞曲作背景声的某个餐厅亦或酒店,直到石神再一次说了话。
“那,也没有关系。只是,今天你打电话给我的这个行为,算是愿意放卸一些过去了吧。这,决不是一件坏事,我希望这么说,你不会生气。你一直很聪明,你一定可以明白我开心的原因。我担忧到希望,你可以对自己再宽容些。”
她还是一言不发。
“如果有事,还是可以打电话过来,我不在门房也会告诉我的,我知道了会第一时间打电话过来的。”
“…嗯。”亚里砂一直以为只有哭泣才是会极大透支体力的。可,经历过这一次。她习得了只是单纯地流泪,也会使人感到疲惫与困乏。
她不自觉地扣上了话筒,在恍惚中躺在了床上,却十分满足的进入了梦乡。
那一夜,立川还下起了雨。稀稀疏疏地坠在城市间,绿叶上,当然。还有鲜有欢闹的樱井家那老旧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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